等到两人切磋结束, 已经全然入夜,苏陆躺在山坡草地上, 看着头顶的墨蓝星穹。
一身红衣的青年坐在身边, 一腿曲起,一腿伸直,手搭在膝盖上, 同样仰面看着夜空出神。
此时月色遥远, 夜凉如水,星辉疏冷, 远方山林黑影摇曳, 冬夜里平添几分萧瑟。
他轻叹一声, 像是想起了什么往事。
苏陆累得要死, 也不想动弹, 干脆就这么躺着,“方才忘记问了, 师兄忽然喊我过来是为什么?”
萧天炀仍然仰头,闻言直接答道:“我本是从这里路过, 想起你之前说的当铺和长命锁, 就直接去了一趟青羊镇。”
“嗯?”
苏陆立刻强撑着坐了起来, “然后呢?”
“我见了那个当铺掌柜,‘看’到了他记忆中将你的长命锁买走的人的模样。”
这事做起来几乎毫无难度。
那买家出手阔绰, 穿戴装扮富丽,言谈举止不俗, 当铺老板自然是记忆犹新。
而且, 因为先前已经被苏陆吓破了胆子, 老板本就惜命, 再没有什么保守秘密的想法。
因此他根本不曾抵御搜魂之术, 中了法术的那一刻,脑子里自行浮现出当时的记忆。
萧天炀就轻而易举得到了买家的容貌模样。
苏陆羡慕不已,“我什么时候能学。”
萧天炀还以为她会问买家,听见这句不由瞧她,“至少也要结丹,搜魂若是被反噬,后果极为严重。”
虽然对凡人使用没这么多顾忌,但这法术本不好学,一旦出岔子依然会伤及自身。
然后说起买家。
“我并不认识此人,至少那张脸我没见过,但有一件事我可以确定。”
萧天炀沉吟道:“他用了幻形之术。”
苏陆皱起眉,“怎么看出来的?”
“幻形之术若是掌握不好,施术者必定脸上僵硬,仿佛带了面具,亦或是身形不似常人,比如一边粗一边细,兴许不是那么明显,但仔细观瞧必有端倪。”
只是凡人不知道这件事,或许看不大出来。
萧天炀:“我本就有这种猜测,自然一看一个准。他最多也就是筑基境,若是境界再高些,不至于如此。”
苏陆轻轻吸了口气,“当铺老板不是修士,青羊镇也没有修士居住,所以这人要么是在青州有仇家怕被寻着,要么就是为了买长命锁特意变的。”
“我也这么想的。”
萧天炀微微点头,“六六小时候有没有见过修士?”
苏陆尚未回答,他又补充道:“并非面对面说话,但凡你看到就算,哪怕隔着十丈二十丈,哪怕只是你看到有修士从头顶上飞过去。”
“那肯定见过!”
苏陆立即点头,“我小时候去过城里,远远见过背着剑的,不止一个两个,更别说天上御剑飞过去的了。”
青羊镇这种小地方,除非是出现了有灵根的人,那才有玄仙宗的修士拿着寻灵石找上门。
否则多少年也未必有修士会落脚,但从天上飞过去却是可能的。
更遑论她也去过城里。
萧天炀一拍大腿,“妥了,这就能证明,你那长命锁绝非什么法宝灵宝,至少不会散发出能让人远远感知到的灵力。”
苏陆也明白了。
已知买家实力平平,可能就是筑基境,感知灵力的范围和敏锐程度都有限。
“所以如果他仅仅是经过青羊镇,不可能远远就感觉到长命锁的异常……”
“自己”从小到大,已经数次见过修士,算起来距离更近些。
她将长命锁自小佩戴,若是这东西有异常,那些修士焉能感觉不到?
这说明它要么没有溢出灵力,要么必须很近比如拿在手里,才能有所感知。
苏陆沉思道:“这样说来,他是故意去那镇上,还特意变了一张脸。”
变脸是想隐藏身份,故意去镇上又是做什么?
苏陆再次皱眉,“难道是想找我?毕竟在人们口中,我最后一次出现,就是镇上。”
因为镇上好多人说她是妖怪,小孩都向她丢石头,前身自然待不住,终究还是离开了。
玄仙宗的人找到她时,她已经在外面了。
萧天炀颇为赞许地看了她一眼,“我们想到一处去了,我也觉得他是故意去的青羊镇,目的暂且不好说。”
可能是找苏陆,也可能是找她的母亲,亦或者有什么其他的人和事。
但肯定是寻找某个人或者某样东西,才会闲逛到当铺,感受到长命锁的不同。
“……还有,筑基境这种修为,敞开神识与否,那是非常非常不同的。”
萧天炀说道,“敞开神识需要消耗灵力,但更容易感知一些内蕴灵力的小物件,他正常路过不一定能感觉到,但若是开着神识,纵然有些距离,也未必不能察觉。”
苏陆接口道:“所以我见过的其他修士没有感觉,也是因为他们没打开神识?”
这完全说得过去。
神识一开,周遭发生的事顿时一清二楚,若是人多,那其实也是很吵很烦的,试问谁愿意同时听数十人乃至数百人在耳边嚷嚷?
境界高的人自然有办法,又能察觉周围诸事,又能让自己不受骚扰。
但筑基境这种水平只能忍着。
但买家若是放开神识在青羊镇上闲逛,就更能说明问题了。
他一定带有某种目的。
苏陆顿时脑补出了一大堆狗血情节,包括对方可能和自己有仇,“或者是我母亲的仇人,终于追到这里。”
“……为何不找正主?”
“可能死了失踪了。”
苏陆叹了口气,“也可能就是找长命锁的。”
她也不会埋怨前身将东西卖了。
因为那是迫不得已,一个小孩没能力养活自己,眼见着都要饿死了,什么能比命重要?
萧天炀也这么想的,因此只字不提为什么要卖。
至于当铺老板违约的事,说实话,如果那买家是修士还执意要买,即使老板不同意,也没什么用。
苏陆气得牙痒,“可恶,看来唯有去扬州查银票了。”
若买家是为她而来,一定知道些什么内幕,只希望万年钱庄那边给力一点。
萧天炀点头,“你的幻形之术如何了?”
因为害怕不小心露馅,苏陆几乎是日夜维持着法术。
虽然只是维持在眼部,但她对幻形之术已经极为熟练,而且闲暇时也多次练习过用在脸上。
因此听到这问题,苏陆二话不说当场变了一个。
她变了一张平平无奇的路人甲脸,大街上随处可见的模样,因为只调整了五官,脸型和肤色都没动,法术倒是颇为稳定。
反正和原先的样子大相径庭,绝对看不出来是一个人。
苏陆歪着头等待师兄的评价。
萧天炀却不急着给出答案,而是侧过脸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看了至少有一炷香的时间,才缓缓点头。
“还行。”
他颇为中肯地道:“六六应当是练过很多次吧,除却法术稳定之外,灵力分部也很均匀,寻常修士定然是看不出的。”
苏陆挑起眉,“所以大师兄还能看出来。”
他洒然一笑,“我又不是寻常修士。”
言罢站起身,“走吧,你去客栈睡一觉,我们去一趟扬州。”
因为这一趟行程比上回去冀州要远得多,要日夜兼程赶路不停,就数日不能休息。
苏陆也不逞强,直接去买了一间客房,睡到第二天夜里,大吃一顿之后,两人就一同启程了。
这旅程当真颇为漫长,饶是动身前歇息足够,进入了扬州边境后,她还是在一座小镇里停下,睡了一整天。
次日黄昏时分,苏陆才爬起来梳洗,感觉勉强算是回血了。
之前他们横穿了徐州,因为知道师兄的家人和仇人都在这里,她不想勾起他的愁绪恨意,强行撑着没下去落脚。
直至翻过两州边境的高山和海域,苏陆才冲向了最近的一座小镇。
小镇在海边上,码头船只来往,颇为热闹,寒风吹面而来,带着丝丝咸湿水汽。
客栈里的人不多,下楼去了大厅,她又一眼看到坐在窗边的人。
这里少有修士经过,萧天炀的容貌风采极为显眼,几乎所有人都在盯着他瞧。
苏陆走下来,又吸引了人们的目光。
等她坐到大师兄的桌对面,人们就开始盯着他们两个看来看去。
苏陆完全不在意,只摸了摸尚且温热的酒杯,“我好像睡得时间有点长。”
萧天炀本来扭头看着下面长街,那边正一车一车运送海货,鱼虾螃蟹高高堆积起来,或许是因为太多了,而且地面颠簸不平,时不时有些东西车里掉出来。
他看了一会儿才转过头,“你为什么非要坚持到扬州境内才休息?”
苏陆刚拿起筷子,“……因为到了这里,我才需要休息,前面也不是很累。”
萧天炀深深看了她一眼,“好吧。”
苏陆觉得自己可能没蒙混过去,但既然他不愿再问,那也是好事。
桌上的菜肴都是各色海货,都是下午才打捞出来的,味道极为鲜美。
此时伙计走了过来,端了一个大盆,里面以薄铁片隔断,外层分了四道菜,虾滑蒸蛋,软炸虾球,油焖大虾,麻辣虾酱和烤馍。
正中央摆着一只巴掌大的虾头,上面长了五只眼睛,两条长须卷曲着,头侧生出了大大小小的尖刺。
苏陆伸手将虾头抬起,发现下面盖着层层白肉,上面淋着绿油油的小葱和鲜红的辣酱。
苏陆:“…………这里的人很厉害啊,妖兽都能捞到。”
萧天炀给自己倒酒,“当然是因为死了才冲上来,妖兽也会互相残杀的,也有些并非以彼此为食,但见了面仍然你死我活。”
就像某些食物链上层的动物一样。
苏陆想想也能理解,“所以大师兄不吃么?”
萧天炀微微摇头,“我吃过了,你睡了两天呢,这桌是刚刚我听见你醒了才叫的。”
苏陆看他真的不打算动筷子,就继续干饭了。
“对了。”
吃完她忽然想起另一件事,“何蒿给我讲了那件事,樵夫后来如何了?”
萧天炀微愣,才想起她说的是被何蒿抢走传家宝的人,不答反问道:“你知道姓何的抢走了什么?”
苏陆:“……他说是血晶石,可以用来修补受损的法宝?”
修士法宝并非凡铁俗金打造,都是各种福地宝窟里挖来的稀矿,唯有受灵气影响才得以生成。
因此并不容易制成武器,而一旦制成,也不容易再损坏。
但若是受损,多半要重铸而非是修复。
萧天炀扯扯嘴角,“冯扈的本命法宝也是剑,大概是在二百年还是三百年前,被太阳星一刀两断。”
打断和打碎还不是一回事。
若是碎了可能就直接放弃治疗,但若是断了,还是有希望修复的,况且那是仙器,造价比灵器昂贵的多。
许多材料也并非有钱就能买到,所以并非吝啬,而是再铸新法宝且与之磨合将其变成本命法宝,实在是太难了。
苏陆:“我大概明白何蒿为什么非要得到那东西了。”
太阳星不必说肯定也是祭星教的人,是十四星君之一。
太阴星,太阳星,巨门星,显然他们的代号正是紫微斗数的周天十四主星。
苏陆又有些惊讶,两三百年前,冯长老应该也是化神境了,却仍然会被太阳星毁去法宝?
萧天炀见她沉默,立刻知道她在想什么,“魔修和正道修士不一样,或许太阳星和冯扈实力相似,但她仍有办法毁掉姓冯的法宝。”
若是正道修士,两个化神境实力的高手,其中一个想要毁去另一个的本命法宝,除非法宝等级差了许多,否则极难。
然而魔修本来就和他们不一样。
苏陆秒懂,“哈,就像有些半妖能练气单杀开光境,换成寻常正道修士那自然做不得。”
萧天炀:“……”
他想想这事就觉得胆战心惊,偏她自己拿来说笑,也只无奈地将话题转回去。
“我给了樵夫一笔钱,让他搬了家,帮他将那东西重新封印起来,否则也会招惹妖族上门。”
他摇摇头,“那地方原来招了妖族,本就是因为血晶石封印松动,流泻出些许气息,妖族对这些更敏感。”
苏陆若有所思地看着他。
萧天炀对当铺老板使用搜魂之术,纵然是自信不会把人弄成傻子,但某种角度上说,也是没把对方当回事。
偏偏他又这样无条件地帮助樵夫,自己还没落着什么好处,还被何蒿记恨。
显然就是个随性而为的人。
苏陆不禁问道:“后来呢?”
萧天炀茫然,“什么后来?”
苏陆;“就是……后来那个樵夫如何了?他过得咋样?有没有人再窥伺血晶石?”
萧天炀摆摆手,“这我怎么知道?将他安顿好我就走了,以后也没再去过问,他又不是我的什么人,偶尔帮一回,日后如何,与我何干。”
苏陆再次感到意外了。
她一言不发地盯着他瞧了半天,萧天炀恍若未觉,“你是怎么杀的何蒿?”
“怎么杀的?”
苏陆干巴巴地答道:“毒死了。”
萧天炀好像也秒懂了,“哦。怪不得。”
嗯???
苏陆十分震惊:“你不会连这也能猜到吧?”
“……我想过几种可能,这是其中一种。”
萧天炀好笑地道:“先天带毒的半妖,经过修炼,有了灵力,毒性比寻常的妖兽更强。”
好吧。
看来还是人家见多识广。
苏陆鼓起脸盯着他。
萧天炀也歪头和她对视,“怎么,六六又觉得我很帅了?”
苏陆:“……嗯,忽然感觉大师兄其实是很有趣的一个人。”
萧天炀顿时故作失落,有些幽怨地叹道:“难道以前你觉得我无趣?”
她摇摇头,“也不是,以前是有趣,现在是很有趣。”
“啧。”
萧天炀拿起一根干净筷子戳了她的额头,“算你蒙混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