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长的夏日午后在临近尾声时,燥热的空气里,渐渐荡起了不知从哪来的风。
城市的另一边,万家集团总部大楼。
一场持续了整个下午的会议终于结束,与会的人们松弛下来,起身离开时,三三两两地低声交谈着。
主座上的贺淮礼也一并离开会议室,他的穿着低调简单,似乎泯然众人,但自有一股令人难以忽视的气场。
他与周围的下属兼多年老友随意聊着与工作无关的家常,一旁凝视着走廊外天空的贺霄收回目光,自然而然地加入话题:“杨叔,过几天有台风要来,你的行程可能要往后推推了。”
中年人笑着拍拍他的肩膀:“是啊,我刚在想要不要提前一天出发。贺霄,你也管管你爸,让他趁机休息两天。”
贺霄面孔瘦削,鼻梁上架着一副眼镜,气质温文尔雅,此刻带上一丝无可奈何:“管不了,他闲不住。”
贺淮礼摇了摇头,笑道:“那么多事,哪里休息得了。”
一行人边走边聊,到了贺淮礼的办公室门口,贺霄默契地停下脚步,跟在父亲身后走进去。
等秘书关了门,贺淮礼在沙发上坐下,眉目间透出一丝疲惫,问道:“贺桥选好写字楼了?”
贺霄自觉地伸手帮父亲泡茶:“是,就在小池的诊所对面。”
贺淮礼按按眉心,无奈地叹息道:“胡闹。”
“那个地段的位置不错。”贺霄听出他的语气里并没有太多真切的不满,顺势宽慰道,“小事而已,由着他吧。”
隔着水壶边缘升腾起的袅袅热气,贺淮礼看着斯文沉稳的长子,缓缓开口:“我没想到你会提出这个建议。”
贺霄笑了笑,将新泡开的茶水放到父亲面前:“为什么?”
“他从来没有接触过这些,不具备相应的能力,个性也太简单。”贺淮礼很直接,“我拿不准这样做到底合不合适。”
贺霄语气认真:“所以要给他机会成长,做不好也没关系,他有可以失败的底气。”
听到底气这个词,贺淮礼的眼中闪过一丝久远的回忆,不再谈论贺桥接手万家传媒这件事,短暂的寂静后,他温声道:“其实听到你这么说,我心里很高兴。”
贺霄有些意外地看着父亲。
父亲也望向他,诚实道:“我常常担心你们两兄弟相处得不好。”
他对两个儿子从来都直呼全名,就是希望时刻提醒他们这个无法抹去的相同姓氏。
这一刻的贺淮礼只是一个普通的父亲,眼角皱纹里嵌着淡淡的歉疚。
含着金汤匙出生的贺桥自小就有任性妄为的底气,可比他大十岁的贺霄却有一个称得上劳碌困顿的童年。
五岁前,贺霄跟在做小生意的父母后面辗转奔波,小小年纪就敢跟着虎背熊腰的无赖客人,紧追不舍地向他讨要该付的钱。
五岁后,没了母亲的他,每天出门上学时,伸进灰蒙蒙鞋子里的,常常是一双没有彻底晒干的袜子。
富裕辉煌的成功来得太晚。
等它来时,曾经一同期盼着美好未来的身边人,早已不在人世。
陷在蜂拥而来的回忆里,贺淮礼细心地问他:“我不在家的时候,盛阿姨待你好不好?”
“爸,我早就改口叫妈了。而且我都三十多岁了,不再需要人照顾。”贺霄哑然失笑,“她对我很好,一直都很好。”
“不一样的,我知道。”贺淮礼轻声说,“你妈妈就是你妈妈。”
贺霄沉默下来,垂眸看着清澈茶水里浮动的深色叶子。
想起一周后就要举办的婚礼,贺淮礼回过神来,又叮嘱道:“如果哪天你有了想结婚的对象,要先告诉家里人,不要学那小子胡来。”
说着,贺淮礼忽而笑起来:“但如果你跟他一样,想瞒着我们偷偷领证,倒也不是不行,虽然我想象不了你会做这样的事。”
“其实不用担心我们反对,只要对方是个心地善良的好孩子,你觉得幸福,就都由你们,其他条件并不重要。”
“无论如何,有了爱人以后,你也要办一场风风光光的婚礼。”
发间已冒出银丝的父亲望向不远处的办公桌,神情怀念:“你妈妈会很高兴的,她能看得见。”
桌上有两个相框,其中一张照片是他五十岁生日时拍摄的全家福,身边是笑盈盈的现任妻子,还有两个眉眼隐隐相似,气质却截然不同的儿子,一个斯文内敛,一个热忱率真。
另一张照片则年代久远。
轻微褪色的相片上映出尘土飞扬的街边小店,门口悬挂着写有“万家小吃店”的简陋招牌,招牌下是衣着朴素的一家三口。
高大温厚的父亲挽着脸颊透出病气的妻子,她模样瘦弱,但正开心地笑着,与年幼早慧的儿子手牵手。
那时的贺霄,脚上穿着一双干干净净的白色帆布鞋。
“如果有那一天,我会告诉你们的。”
多年以后,长大成人的贺霄低头望着黑色皮鞋的鞋尖,声音温煦地抚平父亲心中的忧虑:“爸,我们是亲兄弟,不用担心。”
因为他们是亲兄弟。
所以才更该甘苦与共。
这天最后的日光照进办公室,在滚烫的茶杯边缘浮沉。
尘埃在透明光线里飞舞,无声地涌向外面的云和树。
台风将至,巍峨的商业大楼矗立在潮热的空气中,暑气沿着一扇扇窗户蒸腾而上,拂过楼体顶部的四个镀金大字,于城市最高点闪闪发亮的万家集团。
这是整座城市里最受关注的一家巨型企业。
集团旗下子公司万家传媒的实控人变动,很快吸引了外界的注意力。
与这一消息同时传开的,还有贺淮礼极少公开露面的小儿子贺桥的婚讯。
在此之前,绝大多数人连这个名字都不曾听说过。
这场低调神秘的豪门婚礼,据说将在下周六举行,婚礼的另一位主角则尚未披露。
又是一个周五傍晚。
池雪焰照常收拾完东西,看了眼手机时间,准备下楼去等贺桥。
距离婚期越来越近,按照家长们的安排,两人也一道忙碌起来,像今晚就要去试穿定制好的礼服。
比起做工繁复的婚纱,两位新郎的西装定制起来要相对省事。
池雪焰关上灯往外走,走廊尽处的前台传来热闹的交谈声。
今天徐白钧没有徒劳地来找他搭话,而是双手插兜,姿态潇洒地倚在前台边,同尚未离开的同事们闲聊。
“真的假的?”有人惊诧地问。
“当然是真的,我爸就在他们集团旗下的公司里工作。”徐白钧语气笃定,“说是小儿子也想接班了,刚好借着结婚成家的由头推出来。”
他朝窗户外的大楼努努嘴,一旁的同事顺势望过去,仍旧感到不可思议:“头一回离八卦这么近,居然就在我们诊所对面。”
同事想了想,笑道:“我们上下班的时候,不知道能不能遇见他,哎,你有照片吗?我要提前认认人。”
“我怎么会有。”徐白钧摇摇头,“不过我爸应该会去参加婚礼,我也打算跟着一起去。”
“啊,这么厉害,那你到时候拍个照片给我们看看呗!”
同事正说着,看见走到了电梯口的池雪焰,习惯性道:“池医生下班了啊,周末愉快!”
池雪焰的表情有点古怪,但仍礼貌地应声:“周末愉快。”
他没看徐白钧,徐白钧也没有主动搭话,等电梯门合拢下行,他才状似无意地嘀咕道:“池医生不知道是不是又去相亲了。”
“池医生在相亲啊?”
“是啊,好像每周都去。”徐白钧不经意道,“我那天还在停车场撞见了,对方条件真不错,豪车配名表……”
大楼外绵延着风暴来临前的萧瑟细雨。
潮湿沉闷的地下车库里,池雪焰快步走向自己惯用的停车位。
一道修长的身影正站在宝石蓝的跑车旁。
他手里提着一把黑伞,听到熟悉的脚步声,才转身看过来。
沿着暗色伞尖流淌的水珠,轻轻滴落在地面上。
贺桥的身上似乎还萦绕着朦胧的水汽,向他望来的英挺眉眼里含着薄薄的笑意。
池雪焰脚步轻快,率先同他打招呼:“雨天适合蓝色。”
所以是贺桥过来搭他的车。
贺桥渐渐习惯彼此之间时常不着调的开场白,应声道:“先吃饭,还是先去店里?”
“还不饿。”池雪焰打开车门,坐进驾驶位,“饭前试衣服的效果更好。”
贺桥的答案一如既往:“好。”
他同时拉开另一侧的车门,手上的绷带已经拆除,肉眼可见新结痂的伤疤。
衣角掠过闪烁的宝石蓝,他携着一身雨天气息坐进车里。
雨越下越大。
在台风天即将到来的夜晚,成衣店里盈满了色调暖白的灯光。
换上了第一套礼服的池雪焰和贺桥,几乎同一时间推门走出更衣室。
两人身上的新郎礼服是最经典的西装三件套,夹在衬衫与西装之中的马甲勾勒出挺括的身型。
池雪焰还在随手系着马甲的扣子,对面的贺桥已经穿得整整齐齐,手里握着属于新郎的领带,正尝试自己打领结。
见状,池雪焰伸出手:“我来吧。”
他接过贺桥递来的领带,瞥见他伤痕清晰的右手,随口问道:“伤口怎么样了?”
“正在愈合,大部分痕迹应该会在婚礼前消失。”
池雪焰下意识想说,他不是在问这个。
可看着贺桥回答时平静的目光,他又收回了这句话。
就像在诊所里面对小朋友那样,池雪焰习惯性地想问伤口还痛不痛。
对眼前的贺桥而言,这显然是个没有必要的问题。
连受伤的那一晚,他都不曾显露出额外的情绪。
而且在那之后,手缠绷带的贺桥迅速拥有了一家属于自己的公司,和一栋与爱人公司面对面的办公楼。
于是池雪焰拿着领带,轻声道:“那就好。”
贺桥注意到他有些出神的表情,主动开口:“你有话想问我吗?”
他们还没有正式谈论过那晚之后发生的一切。
见这对新婚恋人正姿态亲密地低语,原本候在一旁的员工识趣地走开,轻轻拉上试衣区的帘子。
听他这样问,池雪焰想了想,坦率道:“有。”
贺桥从没有向他提起过那个真正的自己。
但经过这些天的相处,池雪焰愈发意识到,自己的结婚对象是个相当理性与冷静的人。
他似乎已经暗中规划好了未来的每一步。
对于这样一团萦绕在身边的迷雾,天性就爱追逐乐趣的池雪焰很难不产生好奇心。
他直截了当地问:“万家传媒内部出了什么问题?”
贺霄不可能将一家完全没有隐患的公司交给打心眼里蔑视的弟弟。
贺桥的回答言简意赅:“管理层内部矛盾,不久后会有核心员工带着整个团队跳槽。”
对一家业务以广告营销为主的创意型公司来说,核心团队的出走显然是致命的打击。
池雪焰了然道:“我猜你已经有办法了。”
尾音里带着结束对话的气息。
他不再问,而是低头专心地侍弄起贺桥的领带。
之前就说好了互不干涉。
他很尊重事先定下的规则。
耀眼的红发被顶灯覆上一层柔和的光晕,在面前轻轻颤动着。
极近的距离里,贺桥的呼吸也落进那片绚丽的色彩。
他无法忽视在衣领处徘徊的那抹温度。
于是几秒钟后,贺桥再次主动开口道:“我会找来更优秀的团队,填补这个空缺。”
池雪焰很快想起初见时对方说过的话,他要利用书中信息发展事业造福大众。
以贺桥现在的处境,更优秀的团队只能来自于书中信息。
他笑了笑,满不在乎道:“可惜书里没有写彩票号码。”
“但有比彩票号码更珍贵的信息。”贺桥却答得认真,“比如本该郁郁而终的商业天才。”
闻言,池雪焰的动作顿住,脱口而出道:“你要去找这个人吗?”
“我在等一场台风。”
贺桥的声音沉静地落在他耳畔。
“他的事业在台风结束的那天彻底被摧毁,所以在这天晚上,他选择了从公司楼顶一跃而下。”
伴随他的低语,屋外风雨交加的动静持续撞击着玻璃橱窗,模糊的声响悄悄渗进店里温暖的空气。
池雪焰恍然地眨了眨眼睛,似乎又见到傍晚会面时,贺桥握在手心的那把伞。
雨水无休止地滑落,透明的水珠漫过黑色伞面,一滴滴砸向坚硬的地面。
淋漓湿漉的雨雾里,从小便肆无忌惮的好奇心,此刻正如藤蔓般在他胸膛中疯长。
池雪焰几乎在一瞬间就下定了决心。
他想,只越线一次。
质感柔顺的领带滑过红发青年白皙的指尖,缓慢地绕成一个结。
“你需要一个掩护。”池雪焰的声音轻盈有力,带着笃定的笑意,“就像我在这段时间里于你而言的意义。”
贺桥凝视他低垂的眉眼,灯光照耀下的手背与掌心横亘着新鲜结痂的疤痕,那些交错的纹理骤然间泛起轻轻的热意,变得格外鲜明。
但他仍静静地立着,没有任何动作。
直到颈间优雅的领结彻底成型,温热的指尖满意地离开,贺桥终于轻声回应。
“求之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