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亢的唢呐声充斥着整条街道, 地上的水洼似乎也被这突兀的声音惊扰,泛起一层层波纹,连其中倒映的月亮也变得褶皱不堪。
张哲辉连草三声, 惊疑不定的朝声音望过来的方向看去,却只在昏暗的道路旁看到了一处黝黑的岔路, 唢呐声便是从岔路里传来的。
在这诡异的氛围中, 张云燕不太确定道:“我们要过去看看吗?”
现在不过晚上八点, 眼前的街道却只有为数不多几盏昏黄的路灯, 周遭的房舍全都门窗紧闭, 仿佛根本无人居住。
这里不像颇有名气的旅游小镇, 更像被人遗忘的落后小村。
唢呐声响起后,音浪层层叠叠, 丝毫没有停歇的架势,时今岚回头看了眼站台出口, 那三个男人已经不见了, 她道:“过去看看,唢呐声这么大, 没准班上的其他人也会过去。”
唢呐多数时候与喜、丧等习俗相关,但在现代,唢呐已经很少用在喜事上了, 倒是丧事还沿用吹唢呐的习俗。
主线任务二需要他们发现玉松小镇内三个奇怪之处, 突然出现的唢呐声在此刻无疑很奇怪, 没道理不过去看看。
有她拿主意,张云燕和张哲辉的心都定了定。
张云燕有些不太好意思地松开时今岚的手臂,四人便朝那个狭小昏暗的岔路口走去, 岔路口距离这里约有百米, 要穿过不短一段街道才能到。
嘈杂的唢呐声中, 几人踩着地上积水行走的声音被压到几乎听不见,但在完全走进空荡荡的街道时,周遭扫不去的荒凉感还是越过了唢呐带来的诡异,平添几分阴冷。
张哲辉抱着胳膊,环顾四周。
这条街两旁都是木头平房,最高的建筑不过三层,屋檐底下挂着褪色的灯笼,但没有点灯。大门两侧贴着同样掉色的对联,对联的下半部分约莫是被顽皮的小孩撕着玩,坑坑洼洼看起来不怎么美观。
这本是较为平常的场景,但在每家每户门坪的右上角都点着一对一指多长的细小红烛,红烛上指甲盖大小的芯火跳动着,映照出燃了一半的三炷香,香灰掉落,香火明灭,熏起袅袅白烟。
此外,还有一只装满清水的白色瓷碗供奉在香烛前,碗中的清水倒映着影影绰绰的天空,一片昏黑。
“我怎么觉得这地方有点邪门?”张哲辉忍下手臂上冒起的鸡皮疙瘩,指了指顽强燃烧着的点点烛火。
街道是长筒型的,风从街头灌进来,穿行而过能一直窜到街尾,他被吹得牙齿打架,头发都快冲天竖起了,照理说这些红烛很难在这样凛冽的寒风中继续燃烧,但他们走过七八户人家的门坪,红烛除了偶尔摇曳外,没有一支熄灭。
像有什么东西站在烛火前,替它们挡下了周遭的寒风,并安静的歆享香烟。
“是有些古怪。”宋予遇突然停下,走到其中一户人家的门坪里,半蹲下来仔细打量缓缓燃烧的香烛。
张哲辉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做贼似的左瞄右瞄后,压低声线道:“你这是干嘛?”
神啊鬼的,总是有这样那样的禁忌,这种不是特殊节日却在家门口供奉的奇怪举动没准是这个小镇上不同寻常的习俗,若是他们轻举妄动不小心招惹了什么,那可真是老寿星上吊——嫌命太长。
可他才刚说完,身边的时今岚也动了,只见她拿着那根扒了‘马尾’的拂尘,有一下没一下转动着,十分自然的将手里已经空了的奥利奥饼干袋丢进那户人家摆放在门口的畚斗里,然后蹲到宋予遇面前,两人头对头,一起盯着那只装着清水的瓷碗。
张哲辉:“……”
草!要是那烛火前真有什么东西,非得被这俩挤过来一起往下看的人吓死不可。
他转头企图寻找同盟,却见身旁的张云燕已经拿起手机,正半蹲在旁边一户人家的烛火前,从各个方向拍照,似乎要把这一幕记下来,好方便回头仔细观察琢磨。
张哲辉:“……”
明明是四个人的游戏,为什么只有他一个人格格不入。
张哲辉决定融入团体,于是也凑到门坪下左看看右看看,这户人家的地基打的比较高,需要上几级台阶才能到大门口,而门坪右侧垒了一摞高高的柴火,刚好能挡点风。
他走到柴火旁边,居高临下看着缓慢跳动的烛火,试图以这样强势的姿势得到安全感,但他从上往下看只能看到自己倒映在碗里的脸。
刚刚那点害怕因为柴火挡住了风退去不少,此时也生出了点搞怪的心思,对着碗中的倒影挤眉弄眼,碗里他的面孔也做出一样的动作,但在某一刻张哲辉好像看到里面的影子非常短暂的向上翘了下嘴角。
他吓了一跳,退开两步,转头看时今岚和宋予遇,见他们俩还在头对头门神似的压在那两只烛火上,小声嘀咕着什么,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发现,便以为自己刚刚看错了,又把头凑过去。
碗里的倒影和他的表情一模一样,他吐舌,倒影也吐舌,来回做了好几个动作都是这样,张哲辉觉得自己刚才是真看错了。
可在这时,一滴冰冰凉凉的雨水从屋顶的檐角滑落,好巧不巧落在他的天灵盖上,冻得他一个哆嗦,连忙伸手去摸脑袋,果不其然,摸到了湿漉漉的东西。
他直起身,足有一米八三的身高让他刚好和那叠垒起来的柴火高度持平,这会儿站在院墙边,头顶刚好对准台阶上老旧的木质窗。
他退开一步,揉搓着头顶,好不容易把那能让他透心凉的温度揉开,又隐约觉得头上凉飕飕的,抬眼看身旁的柴火堆,心想他最近是不是又长高了,这么高一叠柴火都挡不住旁边吹来的冷风。
伴随着他的想法在心头化开,他头上那股凉飕飕的感觉并没有消失,反而愈发浓烈,就像有什么诡异的东西正盯着他的脑袋看,还琢磨着该怎么样才能撬开他的天灵盖,吸吮颅内的脑髓。
张哲辉被自己这个乱七八糟的联想吓了一跳,下意识抬起头——
那扇老旧的木制窗不知道什么时候打开了,昏黑的屋子里一只蒙着层厚厚阴翳的眼睛正在从里往外看。
张哲辉这一抬头,恰恰和那只眼睛对上了视线,眼睛见自己被发现,咕噜转动了一下,以居高临下的姿态直挺挺往下压,蒙在上面的那层阴翳也随之扩散开。
“草!”张哲辉吓得连连往后退好几步,他的动作不小,直接撞到了站在他身后的张云燕。
张云燕也被他吓了一跳,下意识握紧手机道:“怎么了?”
张哲辉吸着气抬手指去,抖着声音道:“那……那里有人在偷看我们。”
张云燕被他说得浑身汗毛直立,但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只看到了紧闭的窗户,“你……你没看错吧?那里什么都没有。”
她问是这么问,可说话时声音发着抖,显然已经信了张哲辉的话。
张哲辉抬头,发现窗户不知道什么时候关上了,想靠近去看看,又没那个胆子,刚想说话便见时今岚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从烛火前站了起来,拿着玉杆对着他说的窗户捅了捅,还扬声道:“你好,有人吗?”
张哲辉:“……”
草!
时今岚来回捅了好几下都没把窗户捅开,也没人回应,顿时啧了声,“敢吓人,干嘛不敢露脸?是长得丑吗?长得丑也没关系啊,我又不会嘲笑你。”
张云燕:“……”
很好,一点也不害怕了。
宋予遇也走了过来,站在台阶上和张哲辉刚才一样居高临下看着下方的烛火和瓷碗,双手抱胸道:“你说我一脚把这踹翻,里面的人会不会出来?”
张哲辉&张云燕:“……”
不是,哥,你是真不怕死?
时今岚瞄了瞄紧闭的大门,神情间有几分犹豫,但经过非常短暂的考虑后,拉长了声调道:“还是算了吧,我们是来旅游的,又不是来搞破坏的,别糟践人家东西。”
宋予遇不轻不重哦了声,张哲辉愣是从那短促的一个音节里听出了满满的遗憾,再看他眼底的蠢蠢欲动,估摸着要不是有时今岚那句话,他真能上脚将供奉在门坪上的东西全部踹翻。
班级倒一看看这个学神再看看那个学霸,开始怀疑谁才是应该被班主任重点关照的‘问题学生’。
时今岚又戳了两下窗户,还是没动静,便收了手,摇着头道:“这年头,被吓的人还没跑,吓人的倒是缩着头不敢出声,怪没意思的。”
她阴阳怪气的内涵完,招呼着三人朝唢呐声传来的地方走去。
张哲辉还对刚才的那只眼睛心有余悸,时不时回头看一眼那扇窗户,但直到四人拐进了岔路口,那扇窗户也没有再打开。
他想,里面的不管是人是鬼,估计都不太敢招惹他身边这俩家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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岔路口里拐进去,是和刚刚那条萧条街道截然不同的景象,往前走十几米,街道内灯火通明,暖黄色的灯光从房屋内透出来,照在门坪上,映出不太明显的黑色影子。
房屋的对面是一片开阔的小广场,广场上摆了几十副奠仪,奠仪两侧站了许多个穿着素服的男人,一眼看去,数不清有多少人,他们正轮流给灵位上的人上香。
旁边十来个唢呐匠围坐在一起,高高低低吹着唢呐,声音正是从这传出来的。
奠仪前的火盆边上两个披着麻衣的老人正坐在藤椅上啼哭,因为隔得太远,时今岚看不清逝去的人什么模样,但猜得出应该是年轻人,或许是这两个老人的孩子,也可能是他们的孙辈。
这种情况下,也不好直接冲过去看个究竟。
时今岚目光一转,又见挂着缟素的人家两侧的屋外或站着或坐着一个个拄着拐杖的老人,他们全都注视着正在办丧事的小广场,犹如枯树皮般的老脸映照着街边的灯光,竟好似精神了几分。
张哲辉看着这场景,将声音压到只有身旁几人听得到的大小,“我怎么觉得这里光线更亮,但给我的感觉更瘆人?”
张云燕认同的点头,特别是那些没有参与办丧事的老人,像被勾了魂似的直勾勾盯着丧仪,仿佛那里有什么令他们挪不开眼的东西。
时今岚不置可否,她将玉杆往书包里一塞,大摇大摆走向最近的一户人家。
那里有个身材矮小的老妪,她的头上披了一块灰扑扑的方巾,将花白的头发全部挡住,只露出那张皮肤褶皱且布满老人斑的脸,她坐在门口的石凳上,双手扶着一根木质拐杖,因为此刻身躯佝偻,看起来只有拐杖的一半高。
这户人家的门坪也供奉着一碗清水,区别是红烛换成了白烛,时今岚抬眼扫视一圈,附近的人家也是如此。
她走到老妪身侧,以她此刻站立的姿势能完全俯视对方。
但老妪依旧直勾勾盯着小广场上的丧仪,直到时今岚完全挡在她面前,阻隔了她的视线,她才极为缓慢地抬起头,浑浊的双眼自下而上看进时今岚的眼底。
如此近距离的对视,时今岚能非常清楚的看到老妪脸上的每个老人斑,以及皮肤上每一道褶皱,她的眼睛透露出极强的混沌感,仿佛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处,眼前站立的又是什么人。
一老一少无声的对视着,张哲辉觉得这场面相当诡异,又仗着自己距离较远,便细细打量起老妪。
她大半身躯都盖在那张灰扑扑的方巾下。这么冷的天,她只穿了一件黑色的夹袄,下半身也仅有一条不太合身的褐色长裤,长裤将她的双腿勒得臃肿,可落在地面的双脚只有巴掌大。
显然,她小时候裹了小脚。
张哲辉有些纳闷,老人顶天八十岁,往前推八十年,尽管社会还处于动荡中,裹小脚的陋习也应该被废除了才是。
难不成是当时的玉松小镇过于落后,所以还保留着封建社会的糟粕?
他的疑惑没能得到解答,身旁的张云燕轻轻戳了戳他的手臂,在他看过来后,小小声道:“你发现没有,这些上了年纪的老人都是女性。”
张哲辉环视一圈,发现还真是。
来吊唁的全是四五十岁的男性,老一点的就看不到了,在场唯一一个比较年迈的男性便是坐在奠仪前死者的亲人,可估摸着也就六十岁。
而盯着丧仪的老妪各个年迈衰老,打底七十岁。
虽说有数据表明,女性的寿命普遍比男性更长,但在场至少二十位上了年纪的老人,却一个男性都没有,未免奇怪。
是她们的丈夫都不在了,还是不想在丧礼上露面?
两人揣着满脑子疑惑,宋予遇则站在供奉清水的瓷碗前,和刚才一样从上往下看,也不知道在琢磨什么?
时今岚与老妪浑浊的眼睛对视,神情间没有任何变化,还在老妪身侧坐了下来,方便她以平视的方式打量自己。
她落座后,也没有浪费时间,十分自然地指了指前方的小广场,好奇询问道:“老奶奶,您知道那边发生了什么吗?”
她的位置刚好挡住了街边路灯与烛火照在老妪脸上的光线,阴影下,那张褶皱的面孔好似更老了几分,浑浊的瞳孔也蒙上了一层此前没有的白翳。
老妪极为缓慢地转动眼珠,目光落到时今岚脸上后,便直勾勾盯着她白皙饱满的肌肤,最后看向她樱花色的唇瓣。
后头注视着这一幕的张哲辉顿时想到了自己刚才看到的那只眼睛,只觉得有股凉飕飕的气息从地面汇聚盘旋在他脚边,又趁他不注意一下从脚踝窜上了脊梁骨,最后狠狠顶在天灵盖上。
这真的是旅游小镇吗?真踏马像个灵异鬼村。
“你……是谁?”沙哑得犹如镰刀锯木头般的声音响起。
时今岚胆子大,怕倒是不怕,可也有点浑身有些发毛,见老妪愿意回答,当即道:“我是来玉松小镇观光的游客。”
老妪盯着她一张一合的唇瓣,许久后才哦了一声,将视线转向唢呐声震天的小广场,说道:“老吴家的孙子没了。”
这是在回答时今岚刚才的问题。
时今岚也慢吞吞哦了声,又道:“可以冒昧的问一句,他是怎么没的吗?”
老妪盯着那边看,好一会儿没声音,在时今岚觉得她不会回答时,她又开口了,“在山上没的……被山神勾去了魂……”
时今岚挑了挑眉,“山神?”
老妪听她反问,像突然被触动了某条神经,絮絮呢喃起时今岚听不懂的音节,密集而繁琐,像某种古怪的私语,又像更为邪异的呼唤,仅是听着便让人觉得心头有股沉甸甸的压抑感。
时今岚皱起眉头,又问了一遍,“山神是什么?”
老妪没有回答,依旧一刻不停地念叨着那些令人听不懂的语句。
时今岚分辨不出她在说什么,但隐约觉得她念叨的东西没有一句是重复的。
张云燕听得浑身起鸡皮疙瘩,想要模仿老妪的发音,张了张嘴却发觉什么都说不出来,就像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勒住了嗓子,强行抹除了要从她声带里冒出来的音节。
这种感觉太过诡异,她尝试了好几次都是一样的结果,拧眉想了想后拿出手机开了录音功能,悄悄凑近老妪,将她念叨的东西全都录了下来。
接下来不管时今岚说什么,老妪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不再理会她。
眼见问不出什么东西了,时今岚站起身,礼貌道:“老奶奶,谢谢解答,那我们就先走了。”
老妪依旧没有反应。
此时,四人耳边又传来了系统的提示音。
“恭喜玩家发现玉松小镇的奇怪之处——‘古怪的老人’,耄耋的老人啊,你们为何对山神这般敬畏?”
时今岚听到提示后,表情有些古怪,总感觉主线任务二的三个奇怪之处好像没那么难完成。
此时,那边啼哭的两位老人已经被两个同样穿着麻衣的中年男人扶了起来,唢呐声也暂时停下了。
其中一个中年男人大声吆喝道:“谢谢诸位来送我家青松,都入席吧入席!”
几十个来吊唁的人都坐到了奠仪后方的餐桌上,几个五十岁出头的女人围着围裙,陆陆续续从其中一户人家的厨房里端菜出来。
时今岚看着被唢呐匠随意摆放在旁侧的唢呐,凑到宋予遇边上,示意他低头。
宋予遇从善如流将耳朵凑过来,听完她的话后,神情流露出几分古怪,但他还是配合的点了点头。
张哲辉也想听听两位大佬在说什么,但等他把耳朵凑过来时,时今岚已经说完了,只好有些遗憾的把脑袋收回去。
张云燕则认真把附近站着的人都看了一遍,并没有发现班上的同学,神情间有些纳闷。
这里的动静这么大,几乎能从镇子头传到镇子里,在小镇上的同学没有道理不会过来看看情况。
在她思考是哪里出了问题时,一个和之前那三个男人穿着一样暗红色外套的中年男人虎着脸走了过来,不客气道:“你们是游客?说了大晚上不要在镇上乱走,你们怎么跑到这里来了?都给我走走走,别在这看热闹。”
张哲辉见他语气不善,连忙道:“不好意思啊,我们才刚到镇上不知道这里的规矩,听到声音才过来的,马上就走!马上就走!”
这个男人过来时,几乎所有看着丧仪的老人都转过了头,直勾勾盯着突然闯入这里的四人,那些视线仿佛凝结成了实质,交织成一张阴森森的大网,让人觉得仿佛掉进了冰窟窿里,从心尖凉到心底。
四人背着包走了,转身时还能感觉到那些诡异阴冷的目光落在自己的背上,直到走出那条街道,如芒在背的感觉才消失不见。
张哲辉双手撑着膝盖,重重往外哈了口气,热气一出口就变成了白雾,扑腾了他半张脸。
“现在怎么办?班上的人好像没有过去,也可能是和我们一样被赶走了。”他有些发愁地询问。
时今岚倒是不慌,她站在一盏路灯下,说道:“至少我们又发现了一个奇怪的点,现在只剩最后一个了。”
张云燕将手机塞回口袋,指了指还燃着烛火的一片片人家,“为什么这些供奉某种东西的仪式不算奇怪之处。”
“这些估计是村里人用来供奉那个山神的。”宋予遇回答。
因为时今岚和那个老妪交谈,从她口中得知了‘山神’,所以一起算在了第二个奇怪之处中。
张哲辉凑到宋予遇耳边,小小声道:“这和拐卖有什么关系吗?”
其实,从怀疑这个小镇有人参与拐卖,他心里就有个难解的疑惑。
玉松小镇是旅游小镇,还挺有名气,照理说镇上的人不怎么缺钱,但这整条街的房舍都老旧得像废弃村落里的建筑,连栋砖房都没有,总不可能这个小镇的卖点就是落后吧?
时今岚没有进行无意义的猜测,从口袋里摸出圆规盒,小小的空间里,方柔嘉似乎很无聊,小指大的身躯在里面有一下没一下飘动着。
见时今岚将盒子打开,她立刻从里面飘了出来,先环视了一圈周围的街道,疑惑道:“这里是哪?”
时今岚见她还反问自己,略有意外,“这里是玉松小镇,你没见过这条街吗?”
方柔嘉茫然地摇摇头,垂着脑袋思索了一会儿后,说道:“我被那个女人带走后就一直蒙着眼睛,根本不知道自己去了哪里,后来……”
后来她就在百般折磨中失去了性命,甚至没有看到杀死自己的是什么人。
“我死后被埋进了土里,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变成鬼的。但从我还有意识开始,每个雨夜我都会坐那趟公交车,去等当初把我带走的人,但我等了很久很久都没有等到,直到今天。”
时今岚听了有些诧异,“你知道自己被埋在哪里吗?”
方柔嘉是人/口/买/卖这项肮脏交易下的牺牲品,倘若还有其他受害者死亡,是否会被掩埋在一起?
她想到了新闻里提到的上百具尸体,顿时觉得毛骨悚然。
方柔嘉摇了摇头。
她被带走后,一直被蒙着眼睛,如果知道自己死在何处,杀死自己的是什么人,她就直接找上门去了,何必要在公交车上等一只不知何时会撞上门来的兔子?
时今岚若有所思地轻抚着下巴,又问:“你只有雨夜才会去坐公交车?”
方柔嘉点了点头,“我发现自己变成鬼后就站在来这里的公路上,只记得自己是和朋友约定来玉松小镇旅游,下车后被人带走的事情。”
在车上,时今岚问她,她的名字有什么寓意,脑中才有一个模模糊糊的老人影像,想起父母在她很小的时候去世了,她从小和奶奶相依为命。奶奶年纪大了,记性不好,会一遍一遍喊她柔嘉。
方柔嘉有些狼狈地低下头,想回忆更多有关奶奶的事情,却发现根本记不起来,最后干巴巴道:“我不记得以前的事,也只能在雨夜上公交。”
一年里,满打满算下来又有几个雨夜?又有多大的几率会遇上当初带走她的人贩子?
时今岚抿唇,又听方柔嘉道:“我在公交车上遇到了那个女人,可笑的是我和那天的打扮一模一样,她却根本认不出我,跟我搭话时也和上次一样,问我是不是去玉松小镇旅游,问我是哪里人,多大了,说她有个和我一样大小的女儿……”
她和那天一样,给了完全相同的回答,女人依旧什么都没想起来。
宋予遇也听得直皱眉,张哲辉则干脆利落的骂了一句傻逼人渣,张云燕心里也很不痛快。
时今岚紧了紧拳头,觉得自己之前下手轻了,又问道:“那个道士呢?你认识他吗?”
方柔嘉摇了摇头,“我不记得了,在我的印象中,是那个女人把我骗下了车,然后我就被人打晕了,不记得当初的公交车上有没有那个道士。”
“今天在车上,那个老道士估计看出你的身份了。”宋予遇说道。
方柔嘉意外抬眸。
“他一直在看你,应该不只是因为他和那个女人是一伙的。”时今岚也补充道。
宋予遇又拿出一张他在道士身上发现的符,想让方柔嘉看看有没有印象。
他觉得玉松小镇应该不止拐卖人口那么简单。
但那张诡异的符刚出现,方柔嘉飘在空中的鬼躯便疯狂的扭动颤抖起来,同时迸发出凄惨的尖叫,声音凄厉高亢,仿佛受到了某种难以忍受的酷刑。
宋予遇完全没想到她对这张图有这么大反应,顿时吓了一跳,连忙将符折叠起来。
难怪那个老道士知道有鬼在车上却不见慌张,原来是手里有这么厉害的东西。
怕是即便方柔嘉打定主意要带整车人去死,最后也会因为这符被老道士拿住。
方柔嘉的惨叫声传出去,萧条的街道上吹起一阵诡异阴冷的风,阴气从小镇的各个方向攀爬而来,悄无声息盘旋在四人脚下,仿佛随时有可能勒住他们的脚踝,将他们拖进恐怖诡谲的深渊。
张哲辉哆嗦了一下,不太确定道:“我怎么感觉好像有什么东西在靠近。”
突如其来的压抑感犹如一座大山压近,周遭的空气变得逼仄、阴冷。
在时今岚也觉得氛围不对时,正在办丧事的街道里传来了密集的脚步声,有手电筒的光线穿透黑暗照进了街道,有人高声大喝:“什么人在那儿!”
高声的大喝把即将凝聚出雏形的东西敲碎,时今岚反应迅速地捞过鬼眼发直的方柔嘉,塞进口袋里,忙道:“快撤!”
与此同时,高三(10)班的所有人都听到了系统幸灾乐祸的声音。
“系统公告:恭喜yy030号玩家触发场景任务【小镇躲猫猫】,玉松小镇已封闭,任务时长60:00,请地图内所有玩家珍惜生命,努力游戏!”
高三(10)班正位于玉松小镇各处却突然被人追逐的卷狗们:“……”
宋予遇:“……”
他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时今岚没给他讲的机会,自己拽起张云燕,道:“快走,要是我们不小心跑散了,一个小时后民宿汇合!”
言罢,她率先带着张云燕钻进两座房屋间狭窄的过道里,宋予遇和张哲辉连忙跟上。
几乎是在他们钻进过道的瞬间,一群拿着锄头扁担等农具的男人气势汹汹从岔路口冲了出来,还有人高声喝问:“谁在这里装神弄鬼!给老子出来!”
这处过道仅能容纳一个人横肩站立,前方是死路,围了一道橙红色的泥墙,后方也不知道是什么。
如果镇民要在街道上寻找发出尖叫的人,他们很快会被发现。
时今岚没想到自己直接带着几人进了死胡同,眉心跳了跳,细听外面的脚步声数量,然后绝了退出去的心思。
人太多了,她和宋予遇加在一起都打不过。
张哲辉指了指那道泥墙,悄悄做了个口型——
现在怎么办?
这面泥墙有两米多高,而且因为不久前下过雨,墙面又脏又滑,根本不可能翻上去。
时今岚看了看泥墙,又侧身打量了左右的房舍。
两栋房舍建得很密,木墙挡得很严实,但在上方有一条横梁,横梁直接是和泥墙连通的,如果能翻上横梁可以弓着身子直接越过泥墙,麻烦的是不清楚泥墙另一边是什么。
不小心把小伙伴们带进死路里的时今岚淡定的思考了一会儿,给宋予遇使了个眼色,还将手放在他面前。
宋予遇拧了拧眉,眼底流露出几分不乐意,可面对时今岚催促的眼神,还是将手里已经被他叠起来的符塞到了她手里。
时今岚捏着折起来的符在眼前抖了抖,没看出什么名堂来,低头确定了一下方柔嘉所在的口袋后,将这张符塞进了另外一个口袋。
张哲辉没看出他们在打什么哑谜,和张云燕两人大气不敢出一声,安安静静听着外头密集嘈杂的脚步声。
那些人好像没有离开,正在一间房舍一间房舍的翻找,奇怪的是周围的房舍好像没人出来。
张云燕觉得他们的举动有些奇怪,有人尖叫,正常反应都是先看看是不是有人出了意外,怎么会冲出来就问是什么人在装神弄鬼?
只有做了亏心事的人才会这样虚张声势。
她正不着边际的想着,忽然看见时今岚望着头顶上那根差不多也有两米高的横梁,嘴里咕哝了一句‘脏’,又低头给宋予遇使了个眼色。
宋予遇嘴角抽了抽,向后退了两步,双腿微弓,十指交叉,手背向下手心向上落在身前。
时今岚眨眼一笑,灵巧地跃起,一脚踩在他的手心里,猫儿似的跃上了横梁。
宋予遇只觉得手里一重,继而传来湿漉漉脏兮兮的感觉,顿时嫌弃的轻啧了声。
面前,一只白皙的手落了下来,拎着一张纸巾在他面前晃了晃。
宋予遇面无表情接过,将手里的泥水擦掉后,在张哲辉目瞪口呆的神情中指了指前面的泥墙,做了个口型——
她去探路。
上了横梁的时今岚随便扫了眼周遭乌漆抹黑的环境,目光转过某处时,不着痕迹的顿了下,又在下方宋予遇询问的眼神中,缓缓收了回来,拿出玉杆将身边的蜘蛛网全部扫开。
她缓慢在横梁上挪动,没过一会儿就挪到了那面泥墙前,泥墙后方是一条狭窄的石板小道,小道往前走可以直接抵达刚刚举办丧事的小广场,往后走似乎是一条山路。
时今岚朝那个方向张望了一下,以她的夜视能力竟看不出山路的尽头在哪,只能勉强听到风吹树叶的沙沙声。
她只好先收回视线,看了看泥墙的厚度,足有二十厘米,短时间内不可能推倒,推倒也会发出不小的动静,她想了想,低头做了个口型——
我去引开他们。
也不等下方的三人反映,她踩上泥墙,轻而易举跳上了房顶,在长满青苔的老旧瓦片上留下一个橙黄色的脚印。
时今岚的雪地靴防滑,因为从小练武,下盘稳,走在瓦片上动作轻又快,顺着房顶边缘一路到了正中间的房梁上。
夜风呼呼吹着,像有什么人在呜呜哀嚎,时今岚很不合时宜地想到了《赤壁赋》,又马上告诉自己现在不是当卷王的时候,从高处往下看,将整条街道收入眼底。
这条街道比她想象中的长,呈圆弧状,拿着手电筒高声呵斥的人已经快找到了宋予遇三人藏身的过道,他们手中高举的农具在昏黄灯光的映衬下莫名有几分森冷。
也不知是不是光线带来的错觉,时今岚觉得上面沾着的泥垢好像是暗红色的。
她在自己冲出去吸引火力和找替死鬼之间,选择了后者。
时今岚嘿嘿笑了声,揉了把左手腕上的红玉镯,低声道:“宝,出来干活了。”
别以为她不知道,这只女鬼时不时就会跑出镯子溜达一下。既然可以在副本中活动,想来也能做些其他事。
她的小算盘敲得噼里啪啦响,嫁衣女鬼隔着红玉镯都听到了。
没理她。
女鬼记仇中……
时今岚见她不理会自己,丝毫不慌,指尖有一下没一下拨拉着红玉镯,慢吞吞道:“你知道乡下的厕所是什么样的吗?”
几乎是这句话出口,时今岚就感觉红玉镯收紧了些。
有戏。
她继续慢悠悠道:“那可没有城市里干净,农民伯伯给地里的小白菜施肥时,都是直接到粪坑里捞了大粪出来,然后用池塘里的水兑开,再浇到小白菜的根部……”
她描绘得有模有样,食指指尖还在红玉镯上缓慢摩挲。
“你猜,农民伯伯会不会去清理粪坑?”她煞有介事的询问。
嫁衣女鬼依旧没有反应,可红玉镯将时今岚的手碗勒得极紧,想必拨开来看,手腕必然被勒出了红痕。
时今岚恍若未觉,咕哝道:“我要是把你丢进粪坑里,再猜猜你多久才会被人发现?”
嫁衣女鬼:“……”
我草你大爷的!
大概是威胁起了作用,时今岚觉得手腕上不断收紧的红玉镯变回了原来大小,而她身边的温度骤然降低,阴森诡谲的气息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与刚刚那股压抑感截然不同的是,这股气息里充斥着阴冷与杀意。
时今岚内心啧啧,还想再喊一句宝时,感觉一道鬼影在身侧出现。
精致华美的嫁衣在夜风的吹拂下撩起森冷的弧度,悬挂于腰间的环佩叮当作响,裙摆之上耀眼夺目的金丝与银线互相交错,勾勒出复杂靡丽的图案。
嫁衣女鬼堂而皇之的出现在屋顶上,她头戴高贵华丽的明珠凤冠,低头冷冷盯着旁侧猫着身不敢探头的时今岚,如果眼神可以化成刀子,她大概已经被碎尸万段了。
奈何某人脸皮够厚,假装察觉不到嫁衣女鬼恨不得将自己剁了的视线,还搓着手哈了口气,十分自觉的往她家臭宝的裙摆下藏了藏。
嫁衣女鬼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赤红色的双瞳在夜幕下眯起,犹如黑暗中跳跃的星火,随时有可能燎了这座破烂小镇。
“干、什、么!”
她几乎是从牙关里挤出这三个字,裙摆下的绣花鞋缓缓动了动,大概是想将裙下脸皮堪比城墙的某人踢下屋顶,但又不知出于何种原因,没有动脚。
时今岚仿佛察觉不到周身跳动的杀意,探头看了看下方还举着手电筒气势汹汹找人的镇民,思考嫁衣女鬼把他们吓走的可能性。
怎么说也是一只女鬼,打架不行,吓人应该挺在行的,但她也不清楚鬼吓人的具体步骤,若有所思嗯了声后,提议道:“你就像那天早上在我床边吓我那样,笑几声?”
嫁衣女鬼盯着她,不想动。
时今岚亲昵地蹭了蹭她的嫁衣,摇头晃脑,“宝,你想去厕——”
后面一个字还没出口,张狂嘹亮的鼓乐声响彻天地。
时今岚没有任何防备,吓得一哆嗦,差点从房顶上滑下去,好在身后压着块砖头,她堪堪踩在砖头上,才没滚下房顶。
在她松了口气微拍胸脯时,发现身侧的嫁衣女鬼不见了,而那阵鼓乐声越来越嘹亮,盘旋在地面的那股阴冷气息仿佛找到了归处,争先恐后朝街道深处汇聚而去。
时今岚小心翼翼从房顶后探头,这一看,就呆住了。
在她目光所及之处,一架华丽的车撵毫无征兆地出现在幽长阴冷的街道上,它没有轮子,也没有车马,是飘在空中的——
不,准确的说是被小鬼抬在空中的。
车撵下方,十六只头戴高帽、身裹丧衣的小鬼拖着幽灵状的尾巴俯首抬撵,十六只头顶金元宝的小鬼身挂锣鼓,便是它们在鼓乐。
再看车撵之上,纱帷飘幔,一道红色的身影端坐其中,她抬手压着撵窗,白到毫无血色的手指剔透如玉,在那如瓷似玉的指尖末端,染着鲜红泣血的蔻丹。
没人看得清她的面容,却没人怀疑她的尊贵与美丽,伴随响彻天际的鼓乐,天空悠悠飘下了片片鲜红的雪花。
不过眨眼的功夫,车撵便从百米外逼到了气势汹汹的镇民们面前。
时今岚:“……”
草……
她家臭宝……好像有点来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