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声呼啸起,万物皆摇曳。小丫头再醒来是被这鬼哭狼嚎声惊醒。
山间到晚上骤然冷寂,不见半丝露水,小丫头焦渴难耐,呆愣会儿才忆起今朝所遇之事。趴着扭了扭身子,这才察觉十分疼痛,试了半晌才敢动身爬起来。
不见一丝星火,漫天漆黑,眼前似有黑气涌动,她擦擦眼睛,瞪圆了看向四周,不敢轻举妄动。
轰隆隆……
一道惊雷在山顶炸响,小丫头一顿激灵立马缩回树根下。再一道闪电,又轰隆一声,跟要撕开漆黑天幕一样。
轰隆声接连而至,一道一道闪电将漆黑的山峦照如鬼魅之地。
“咯吱咯吱……”牙齿打架,小丫头搂了几抱树根下的枯叶,哆嗦着蜷成一团。
片刻后,雨点大颗大颗砸下,哗啦啦在山间响起,声势浩大,犹如滔滔江水翻滚不绝。
再浓密的树叶也挡不住宣泄而下的雨点,不消一刻,小丫头整个身子就被淋湿。
挨着豆大的雨点,土腥味潮气涌进鼻腔,整个山间风雨飘摇,惊觉整个漆黑之下仿佛只有她一人。
小丫头紧紧握着手里的簪子,把自己缩成小小一团,如同失巢小燕,颤栗在这狂暴风雨间。
就是在这声裂肝胆间,半晌后她竟又迷迷糊糊昏睡过去。
昼夜循环往复,再醒来山间依旧,烈日高悬,炎炎灼热。若非身上泥土斑驳,小丫头醒来还以为不过是寻常日,扯猪草回去晚了要挨打。
小丫头赶紧爬起身,顾不得浑身酥麻疼痛,噔噔噔往山头上爬。一边躲在荒草间爬,一边听着动静,蹑手蹑脚,胆战心惊,若是,若是那几只大虫还在,她……
荒草间小丫头扒着山石小心翼翼冒出点头,看向坑里。一个巨大的坑,比昨日更大,坑里无数深沟兽印七横八横,以往她见着这些脚印早早躲着。坑里,坑里早没有黄皮大虫的影子,更没有那个人,那个人……
空落一声响,小丫头睁得一双眼把坑里里外外瞧个遍,就是没有那个人了。
真的,真的被吃了,吃得一点儿都不剩。
小丫头爬起来顺着山石滑下去,跌跌撞撞往最深壑的地方跑,跑了几步突然间惊骇瞪大眼,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摔跪在地上——
地上泥泞干涸成沟,三根嚼碎到一半的骨头被掩在泥里,巨兽的齿痕骇然,骨头上一丝血肉也没有……
小丫头眼泪哗哗滚出,跪挪在坚硬山石上两只手一起拔。和着泥的骨头不过小臂长短,小丫头不顾骨头里不过一夜一晌功夫就长出的虫子,脱下几处补丁的衣裳,将骨头紧紧包裹。
呜声在无人的山间响起,连一只惊鸟也无,小丫头一边痛哭流涕,一边仔仔细细捡地上的残渣。大虫嘴里漏出的骨头渣滓,她翻开碎石块,一点一点找,一点一点捡。尖利的骨头碎屑刺破指头也浑不觉,眼泪和殷红血色渗进骨头渣滓里。
哭久了,哭累了,小丫头又爬上去,在一旁找到了倒地的背篓。背篓里的猪草潮热,压得紧紧的猪草一晚上被雨淋早沤坏。小丫头扔掉烂的,余下都铺平压实,两只手虔诚地捧着一搂碎骨放进去。
一截儿,半根,细细碎碎,小丫头将坑翻了个底朝天,无顾丝丝缕缕的腥臭。赫然间,发现一缕头发掩在泥里,小丫头用手刨,一丝一丝生怕断了……
硕大的背篓压弯了腰几近触地,七八岁的一个小丫头艰难挪走在山顶。
顺着一路比人高的荒草,小丫头时不时被锋利的草叶割伤脸,她小心翼翼,怕颠了背篓里的骨头。
山势一路绵延,好在山顶相连,她要去的地方在一处绝顶山壁。
不知走了多久,走到炽白的日头变成了一轮橘色圆盘,她终于放下背篓,一路上竟是不曾歇息一次。
小脸苍白伤痕累累,近两日不曾进食,虚弱得满头大汗。顾不得此,她围着一棵大树看了又看,全然当是歇息,直到她选了个自以为好的位置,才挪开一旁的石头,翻出镰刀挖起坑来。
“赫嗤赫嗤……”小丫头虚弱劳累的呼吸声盖过了挖土的声音。
山风阵阵凛然,时而又冷寂无声,虚空之上,有黑鸟盘旋展翅。
一个半人高,手掌宽的坑挖了出来,不小心还砍断了几条埋在下的树根。
小丫头小心翼翼先把骨头摆进去,再把碎骨头渣滓拢成一团。一路走来掉了不少泥渣,小丫头从坑里背过来的泥渣还剩小半搂,全数盖了上去。
本想把外裳也垫进去,想想回家没了衣裳还得挨打,还是穿上。
盖上厚厚的土,拢成山包。没有墓碑,她折了三根枯枝当作香。回忆起阿爷带着她和小弟祭奠娘亲时便是用香这样做。又跟着磕头三下,当作祭奠,想要说些什么,小小个头的她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大哥哥……大哥哥你安息吧,我会来看你的,以后。”
仰头看了看这株大树,名为扶桑,她家周边也有。扶桑树四时常青,此处最为山高。据有老人讲,这株树已有千年,如今能将他葬在这个地方,也算是她能做到最宏大的事情。
日头落下,小丫头这才慌神,赶忙背起背篓往下赶。
背篓空空,她随便在路间扯了几把草,匆匆往家里赶。
待她爬下山,回到村里,已是漆黑深夜。推开门篱,门间一堆石块垒成的火堆,阿爷佝偻弯着身。
“阿爷。”小丫头唤一声。
“回来了?怎么现在才回来?”阿爷急忙起身。
小丫头放下背篓,“我迷路了……”
话还没有说完,一扇门哐的一声砸开,一道人影冲出来,捡起火堆前烧火棍就往身上招呼,好似等待许久伺机以动。
“跑哪儿去了,啊?几天几夜不回家?”没等小丫头反应过来,棍子哐哐砸身上来了,激灵起一连串火星子。
小丫头早预料到也被吓得一个打颤。又烫又硬的棍子砸在腿上,腰上,她咬牙不吭声,被扯着在小院里打得团团转。
“唉呀,别打了,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阿爷惊着上前阻止。
一旁紧跟着搭了件外裳出来的妇人一把把他扯开了些,嘴里说出来的话无意火上浇油,“爹你别上去,这老子管教子女还有错了?几天几夜不回来,哪知道跑哪玩去了。要是去了什么不三不四的人家,到时候张家那聘礼我们怎么给人家退?”
阿爷唉呀唉呀在一旁,却是上不了前。院里的动静惊得黑漆漆的屋子里响起另一道声音,“打嘛,把她打死嘛,打死就好了!”
说完一串带痰的咳嗽声,咳得上气不接下气。
那妇人听得了动静,拔高声音回应,“现在不好好管教,以后去人家家里会说我们管教不严。”
说完耸耸鼻子,妇人一脚踢翻一旁的背篓:“什么东西这么臭,去哪鬼混了?扯了多少我看看……这么少,还说不是去别人家玩去了!”
“看看,才扯了多少,两条猪够吃吗?”妇人把草全倒出来。
“……”棍子扬起呼呼风声,打在身上砰砰作响。小丫头一头凌乱头发被拖拽住了打,拉扯着她头皮生疼。
小丫头咬死了牙关死不开口喊。
“你还犟咧!”那男人,小丫头的爹推她一把,让她一个踉跄,两只手握住木棍往腿上招呼。
“阿姐……”一道更小的身影黑乎乎撞过来……
小丫头张开双臂仓皇接住……
孤城,如鬼域之地。
金色华光流转,结界内的思无邪面上一片静穆之色,唯有眉头轻拢。凌云渚起身注视他良久,再叹息一声,却不知这太子殿下能遇上什么,能否按鬼修宜所预料那样。
看了看天色,预计差不多时辰,凌云渚招出为首的一名鬼将吩咐道:“带他们走,好生看管那人。”
“遵命。”鬼将一呼啦招手,不消片刻,几百蹦跶一晚上,鬼音嘤嘤的恶鬼尽数一顿停下。齐齐拉扯着骇人嘴脸,听话地跟着为首那名鬼将飘飘然流走。
瞬间来去无踪,城中一下子寂静无声,无尽暗夜涌来,绿境遛走,只余这方结界金光流转,稍显不稳。
寅时过半,离天亮还有一个半时辰,凌云渚掏出怀里最后一支无尘香,指尖捏出业火点燃。
尘香缭燃,无尽凡尘往事流转。
青敛蹲在一旁静候,叹息一声,“不知道他们能瞧见什么,能不能看见师姐……”
无尘香飘渺香气淡泊,却见结界中二人神色同时归于安定。
“我倒是也想入这无尘香幻境一试。”青敛在一旁沉声道。
凌云渚啪的一声扇子拨他头上:“那几部天神入了这无尘香没一个好的,去什么去?”
青敛也不恼:“这无尘香如此厉害,究竟是何缘故?”
“何故?”凌云渚瞧着缥缈无尘的烟丝,“一不知带往何处,二不知损伤如何。大抵是攻其心结所致。修宜跟那和尚自有分寸,总之你我二人不被应允。”
“这和尚倒认鬼修宜?”青敛一时不甘转了话头。
“是也不是。”凌云渚站起身,他也挺奇怪,鬼修宜如何就能令法暨一次性拿出这么多支香。下回他且得跟着一道去看看。
青敛冷哼一声,想起那法暨和尚就头疼。谁的话也不听,每回问他拿个香跟不孝子要钱似的。他俩好不容易才要到两根香已经用完,倒是鬼修宜不知用了什么鬼注意,竟然一次取了六支香。
“也不知道法暨那和尚能否制得过来鬼修宜要得香。”他俩不是没搓成灰斟酌什么成分,奈何太杂太乱,他俩捡了三天也才辨析出三十味香,更别说比例如何。
“要不是尊主最是袒护那和尚,本王早将他扔进花楼里去了,好好破一破他的戒。”凌云渚道。
“滚,就你?”青敛不屑,“别忘了,那和尚手上还有天机昆仑镜。”
“那劳什子镜子,不是在鬼修宜手上么?”凌云渚嘿嘿笑道。
这一回鬼修宜不知用了何法,竟然把法暨和尚手中的镜子诓骗到了手,不然这一城一阵如何施展得了。
既然镜子到了手,又怎会给他还回去。
青敛却不看好,一个劲叹息,惹得凌云渚频频回首瞧他,“怎的?要不你去睡会儿?”
凌云渚难得温柔体贴一回。
青敛摇头,“不了,守着,万一天界再来人,他俩还在阵里,出事了怎么办。”
他师姐心尖上的。
再怎么用无尘香,断然也是不敢伤太子殿下分毫。
只是前几次阵法中几部主神心智受创远超预料,如今太子殿下主受,鬼修宜也入了阵,他俩还是小心为上。
凌云渚一挑眉,跟青敛守近了些。
却不知外界金光熠熠,流转平稳,内里一阵境地兜转,万物瞬变。
一方黑暗幽冥境地里,只听闻一片厉鬼呼啸,魑魅魍魉影影憧憧,来去如风,各处洞穴角落里传来厉吼痛呼,撕扯啃食之声不绝于耳——
纵然是藏于暗地几万里之下的冥界,战事起也与凡间无异,烈焰焚火,血腥漫天,随处可见未知的残肢断臂。
稍比凡间不同的是,境况愈加恐怖阴森,时时闻鬼声尖啸哭唳,喊冤叫屈。
若是有凡人不小心入得此处来,约莫要吓得魂飞魄散,且魂飞魄散了还得将被焚烧得永世不得超生,消失殆尽在这三界中。
冥府不知岁月,只见十八层地狱大门大开,数万只厉鬼急涌而至。三丈三的黄泉道上,阴差各持法器布阵起网,竟是有难以阻挡之态。一旦厉鬼入凡间作乱,后果不堪设想。
还好,通往凡间有一道坚硬无比的空冥结界,其厚度达半丈有余。寻常厉鬼作乱,只要不是修炼千年以上的,断然是啃噬不破。
整个幽冥地境如一巨型烈焰空坛,万鬼窜行,其中遇上便撕咬,拽,拉,缠斗。
生灵凡人触碰鬼魂是透视而过,无法对鬼产生伤害,唯有鬼咬鬼可是疼痛的厉害。尤其厉鬼各有不同,其阴气鬼气也不同,若真撕咬上了,直让伤处流血化脓,生疮不结疤,蛆虫遍地。
真正的修罗场,传言中人死了去的地方——地狱。
一道不属于幽冥诡秘的气息,逡巡藏身于一处阴影地,眼看着两阴差勾了一双目流脓的魂魄往那最是阴森的地方而去。厉鬼发出嘶哑尖利的啸声,回声嘹亮空响。
来人一身白衣,经一洞穴折转再现身立时黑袍加身,掩住口鼻,敛去一身生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