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月如钩,寒夜深沉,老天又开始稀稀拉拉地落雪。
北蒙城,故宫,同样凄寒寂寥一片。
偏殿里,两堆庭燎在大炭盂中燃烧,才使得屋内四处既显得明亮又暖意融融。
“咳咳咳~”箕侯喝完了一爵清水,虽然还在咳嗽,气色却好了很多。
子逯扶着老人家坐起来,景巫又替箕侯搭脉。
“好了很多,殿下。”
景巫的医术颇为高明,王子逯闻言,不再为叔祖的病情担忧了。
那日,从南单王宫出来,子逯就带着剩余的兵马连夜往北蒙远遁。
未入传统王都,先进了羑里城,自作主张打算释放王族耆老。
箕侯听到沬野大战败绩的消息,当即吐血倒在了王子逯的怀中。
“叔祖,您考虑好了没有?小子是该努力守住北蒙,还是远去东北?”
这两天,子逯在照顾病中的叔祖时,一五一十地将各种细节都告诉了箕侯。
“孩子啊,你若肯听老朽的话,就动身南下去朝歌,向周人投降……”箕侯颤颤巍巍道,老泪纵横。
子逯知道叔祖说的是肺腑之言。
眼下,虽然在冀北还有邢邑、藁邑两座大城,滳水畔的祖宗发祥地也算是人丁兴旺,东北方向的属邦匽国、令支国、同族墨氏的孤竹国更是一时相当安全,但大家伙加在一起的武力,也抵挡不了周人劲旅五千兵马的扫荡!何况,他们拥有的兵力远不止于此……
“不要难过,孩子。这是天意!非人力能逆违。”见到子逯垂泪不已,老人家伸出枯瘦的手,替孙辈的王子揩去泪花。
“小子听你的,叔祖。等您身体好些了,小子陪您一起向姬发投降……”
“子逯,最好你明日就动身前往。如此,北蒙的上万人家才好早些安心!还有,我老了,用不着再去做周人的臣子……”箕侯语重心长地提醒王子逯。
“那您老保重身体,等小子从朝歌回来。”
“子逯,老朽也不能久陪你了。你还年轻,身系族人们的安危和未来,今后为人臣下,凡事谨慎为要!我还是回箕邦,让景巫一路陪着老朽就是了。”
箕侯要回自己在太行山西侧的封地,他为王子逯和冀东数十万同族的前程着想,自己却不甘心一大把年纪还要向周人屈膝称臣。
“叔祖路上保重!来日小子定当再去拜望您老。”
见老人家去意已决,也明白自己眼下的凶险处境和责任所在,王子逯只能含泪惜别。
“放心,好孩子!我这把老骨头还能再活个十多年的。虽然这些年名义上是在羑里坐牢,大家上下都对老朽很照顾的。”
“叔祖寿考无疆!”王子逯祝福家族的耆老。
“会的,会的!我们,后会有期!”箕侯忍住悲伤,用乐观的态度潜移默化家族的晚辈。
沉沉夜色笼罩着一望无际的旷野,北风呼呼劲吹,雨夹雪联手摧残着萧瑟的草木。
“大家小心些!别弄疼了将军。”家将费庚提醒着伙伴们。
士卒们七手八脚从战车上抬下恶来,小心翼翼地挪到地穴里,让他斜靠在费庚的怀中,下半身躺平了。
林中的风要小了一些,这个荒废的地穴也不知道是什么人家从前用来容身的,虽然不大,却能容纳近十个人挤一挤。其他的百十号残兵败将,只能露宿雨雪零零中。
篝火燃起,地穴被照亮,寒意被驱散。
烟气将遍体鳞伤的恶来呛醒过来,面容惨淡。
为了掩护大王脱身,他与周人的虎贲又是力战一番,被南宫括刺伤了左胁,还又添了几处箭伤。
“我妹妹人呢?”恶来惊慌道。
“主人放心!盈女主无碍,她这会儿在外面帮着弟兄们包扎。”费庚向恶来禀报。
恶来看到,自己身上的多处伤口都被清理过,左胁处更是被包扎的很仔细,想来是妹妹亲手处理的。
费盈出现在洞开的狭窄门户,篝火照在她的脸上,双手小心端着的陶皿冒着热气。
“大伙动手趁热吃。哥,我来喂你。”
又有战士从门洞探入半截身子,将更大的一个陶鬲递给地坑中的伙伴,里面热腾腾的粥食让饥肠辘辘的人们眼睛都亮了。
连汤带水的黍米粥,掺着掰碎的干粮,漂着油花子,还有些肉块和骨头,那是路上打死的几只狼。
热乎乎的食物下了肚,恶来的脸上恢复了些血色。
“哥,还剩下不足一百三十人。接下来该怎么办?”费盈忧心忡忡。
恶来不假思索道:“向东去,尽早渡过大河。”
“那我嫂子和孩子们呢?”费盈急了。
恶来一时无语,眼神变得虚朦。
片刻后,恶来伸手扳正面前的妹妹,悲怆道:“阿盈,听哥的。让大家休息差不多了就启行。只有过了黄河才算安全!然后,费庚你带着家兵们扈从阿盈回费邑咱们的老家,我带其他兄弟折转朝歌,想办法接出阿婉、孩子们和其他的家人。”
“不!哥。你都伤成这样了!朝歌已经陷落,周人正巴不得你送上门去的。让我带些人手回去,设法把嫂子和孩子们带出来。我们的目标小。”费盈当即否决了兄长的计划。
恶来急了,厉声道:“阿父不在,你必须听我这个长兄的!不许你去冒险!”
费盈是第一次见到大哥这样对自己凶神恶煞一般说话。
“你弄疼我了……”费盈抖着双肩,想摆脱兄长的双手。
恶来松开了手,柔声道:“小妹,听为兄的。朝歌眼下必定是兵荒马乱的,就算你们便衣潜入,也是凶险异常!无论如何,我要先把你带到安全的地方……”说着,恶来又剧烈地咳嗽起来,淤血从嘴中呕涌出,神情痛苦不堪。
“哥,你别说了。我再喂你吃些喝些。”费盈只好先作罢。
小妹是父亲的最爱,一家人的掌上明珠,还没有出嫁。在恶来的心中,此刻最操心的就是确保费盈安然无虞。否则,日后见到父亲和二弟费胜时还有什么颜面?!为此,他连朝歌城里的妻儿都顾不上了……
“将军,少女主,就让我带着十个弟兄潜回朝歌的府邸吧。我们装扮成普通人,不会引起注意的。找到了奄婉女主和小主人们,就向东追赶你们。”忠心耿耿的家丁头目费庚提出了折中的建议。
“不,还是先过了东面的大河再说。”恶来斩钉截铁,他的心里何尝不牵挂着眼下吉凶莫测的妻儿,而且一定要亲自去找。
雨雪在天亮前停歇了。
冬日的阳光从云层中探出半截身子来,给朝歌城带来了些许的光明与暖意。
城中央社庙外的广场,高达数丈的三根旗杆,一面巨大的三角形白旗,另两面白旗小了很多,三颗人头,一男二女,悬挂在白旗下示众。
那是商王受、姜后和王妃妲己三人的首级。
昏君的首级血渍斑斑,还有部分因烟熏火燎而睹之骇人,姜后和妲己的首级却干干净净。
不幸同时蒙难的小王子嘏因为还是童齿之年,也并非未来的王位继承人,殷商王室的罪恶与其无干,姬发下令按照王子之礼厚葬子嘏。
远远的,很多朝歌城的男女老少在默默围观。
人群中,有的人暗自痛惜,有人感到不安,也有很多早就不满昏君的人们神色欣慰。
苏涛看着那张已然毫无血色的熟悉面孔,心如刀绞。
他被派往有苏氏征集族兵南来参战。
四五年没有回故乡了,族长苏护安排堂弟带了一队人马前往朝歌城,却坚决挽留他多待上些时日再回去。
因为爱女妲己的关系,苏护被女婿商王受册封为与邢侯平级的苏侯。苏侯上一次见到女儿还是两年前入京上朝的时候,当然想细细了解爱女眼下的情况,还有些关于天下时局的事情,周人志在伐商,远在冀北的苏护也早有风闻。
苏涛从离开朝歌北上,就始终感到心神不宁。不,实际上是心惊肉跳,预感会有很不好的事情将发生。
但是,他不敢起课算卦,尽管他对自己的卦卜造诣很有自信。因为事情涉及到暗恋至今的堂妹妲己。
行前匆匆一别,再入朝歌,竟然永世隔绝,而且……
天旋地转,眼前黑暗一片,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在燃烧--为她复仇!
无论如何……
付出任何代价也在所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