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夜未尽，星河耿耿，月亮过了中天偏西不多。
不大的沬邑城内，似乎整个都沉浸在甜美的梦乡中。
清寒月色笼罩下的沬邑之野，遍布旃幕，星星点点的篝火明灭其间，熟睡将士们的鼾声此起彼伏。
鼓角之声骤起，四处火光大作，将城内外的大军从睡梦中唤醒。
牧野洋洋，师旅赫赫。四牡骙骙，王者穆穆。
开天辟地以来，这片原野是第一次出现如此壮观无比的景象：凄寒冬夜中，人声鼎沸，万马千乘，繁若星河的火把遍地攒动！
一小队战车驶出沬邑的城垣，风驰电掣一般地疾行。当先的王者之车上，姬旦和姬奭左右护卫着兄长姬发。
三千虎贲，面向北方，结成的战阵坚若磐石。
阵前的统帅战车上，师尚父和南宫括全副戎装，威风凛凛。
“太子，再有半个时辰，商王受和他的军队将出现在当面。命令已经下达到全军，上下饱食，严阵以待！”
姜子牙声音沉稳，口齿清晰，虽然后半夜的寒气让他呼出的气息都隐约如雾，眸间却闪耀着异彩。
相比身旁小他十多岁的副将南宫括，年近六旬的伐商军总司令精气神丝毫不显逊色！
尽管师尚父将眼前的情况说的轻描淡写，姬发兄弟还是难免有些惊异。
原本以为，兵迫朝歌时会爆发艰苦的攻城战，那商王受却竟然主动率师南下来了。
也罢！旷野平原上，西土雄师车战的威力更能发挥到极致！
商人也有战车。但东方军队的战车普遍双马为驾，而西土周邦除了少量军使斥候使用的轻车外，作战部队配备的是清一色的驷马戎车。
这种重型战车，是雍西的大原诸戎从更为遥远的西方部族那里学来的。周人的能工巧匠又进一步加以改良，世人公认周族是天下最擅长制造车辆的！
此外，产自豳地寒冷山原牧场的战马，也远远优于气候温暖的地方。
包括厮杀搏命中至为重要的兵刃，己方也占了上风。
以这辆王者戎乘为例：
四弟姬旦手执长戈为车右，负责在冲驰中勾杀近敌。车左的族弟姬奭职责是弯弓飞矢，射杀更远的对手。
车载兵器架上备用的利刃长短不一。除了常规的酋矛与夷矛这“二矛”之外，还多出了錡矛与厹矛，是真正的重矛配置。或适合投掷，或适合刺杀，样样都锐利无比！此外，还插着长殳短斧，前者是力士喜欢的砸击型兵刃，后者最适合于破甲。
姬发兄弟三人，腰间还都悬佩着三尺青锋宝剑。反观商军将士，以至于整个东国地区，能配备的还只有短刀。
这种长出很多的近身肉搏利刃，名曰“轻吕”，也是从遥远的西极昆仑流传到雍州的。丰镐的兵器造作署专门打造了一批，配发给诸侯和六师将校。
而中土世界传统的各种兵刃，诸如矛、戈、戟、斧、钺、戚、刀、镞这些青铜兵器，周军上下应有尽有，而且是批量生产的制式装备。
前后左右中，黎明前的沬邑之野上，五军将士严阵以待！
前军阵容显得略小，但却是清一色精锐组成的周邦虎贲军团。
其他四个庞大的战阵，皆有万余上下的人马，披坚执锐。
附从响应镐京王庭的四方诸侯将近八百，或多或少派来了自家的兵将从征伐商，都是一方精锐！
人心可嘉！很多还是远从千里之外跋山涉水一路赴义的，何况决战的兵力已经厚达四万！
东北方遥远的地平线上，出现了星夜南下的殷商大军踪影。
“兄长，敌军兵力甚众！”姬旦神色凝重。
姬发抬手拢在额前，努力看清对手的来势。
黑压压的一片！远远望去犹如满地的蝼蚁。最前横列开来的敌军不下五六里之宽；其后的队伍源源不断，根本无从判断商王带来的兵将有多少。
可以看到的是，东北方向的空中，弥漫着无数人马呼吸被寒冷空气凝成的白色雾团，还有隐隐约约的旗帜，向着沬邑方向不断移动，卷地而来。
晨曦出现在东方，庞大的商军队伍更近了些，尤其是他们以白色和黑色为主的军旗变得更为清晰可辨了。
“如何会来如此多的兵马？”一向沉稳的姬奭也眉头锁了起来，按照鬲胶相告的情报，商人的王畿应该只有四万上下的常备军。
“相信我们的力量！”大战在即，太子姬发努力做到镇定自若。
殷商之旅，其会如林！
看那绵延不绝、人山人海的阵势，竟远超十万之众！
寒气浸体，战车上的姬发却满腔热血沸腾！左手紧握吉金美玉制就的金黄色斧钺，那是王权的象征！右手挥舞白色的三角旄旗，那是号令诸侯的王旗！
面对全军将士，周邦太子发昂藏挺拔，正气凛然。
以雍、梁、荆三州精锐为主的英雄好汉们，还有部分豫州与冀州诸侯归义上阵的兵马，无不屏气凝神，翘首以待，等候一起完成神圣的战前军誓。
“西土远征来此的将士们，大家辛苦了！”姬发以真诚的感激，开启了交战前激励斗志的演讲。
“嗟！我友盟的邦君冢宰们，司徒、司马、司空，各位师氏、亚旅、千夫长、百夫长，以及庸、蜀、羌、髳、微、卢、彭、濮等名邦强族参战的健儿甲士们，全体举起战戈，结连盾牌，竖立长矛，和予一人一起宣誓！”
四万将士闻声而动，整齐划一，气势如虹。
姬发这里点名提到的庸人将士，就是从华阳深处梁州腹地来的南土庸方部队。
庸邦的疆域从梁州东部延伸到毗邻的荆州部分，方圆纵深数百里。他们的上庸与周邦的商邑接壤，在文王之时便接受了周人的王权号令。这次接到丰镐王庭来的伐商檄令，庸侯派出了众达三千的精兵助战。
与庸师同编在左军大阵中的蜀师也是来自遥远的梁州，事实上这支两千兵将的远征军中还包括了一支独立的作战单位，是蜀人的邻居巴人好汉。
这个时代的蜀邦统治者阶层，是西羌的一支，骁勇善战！而濮人族系西土分支的山地巴人，儿郎们更是个个悍勇擅斗！
左军之阵中，还有褒邦之师、髳人之旅，都是来自华阳各地的南土之众。
右军的编成以周邦的西土属国与大原诸戎为主力。
彭邦、卢邦都是周邦豳乡的近邻古老方国，之前就屡屡参加过周邦的重要军事行动。犬戎、义渠、郁郅、乌氏、朐衍，这五个最为著名的雍州大原戎族，都各自派出了精锐之旅一路追随。
大原产良马，戎人习车战。所以，右军大阵拥有数量最多、战斗力最强的车兵部队。
大阵前方，顶盔贯甲的姬鲜雄姿英发，他是这路大军的总指挥官。
中军大阵，由姬姜两族六师精华担纲垓心骨干，加强以郿邦之旅，还有和姜族属于同族关系的西土诸羌联军。
舅氏申侯姜突、母舅莘侯姒忽、程伯、郿伯、散仲子、骊戎猛将姬阳，自己的弟弟姬武与姬处，众多宗室兄弟们，战意高昂，将星璀璨！
后军由虞侯姬达坐镇指挥，皇父泰颠、姞父闳夭、散宜生、尹父、芮伯、鬻熊等一干耆老也都在。濮人诸邦、鄂邦、林氏、郐邦等豫州诸侯及少量荆州方落的武士们列成了一个个的方阵分队。
濮人，是散布于南部豫州和荆州中西部地区的一个大族群。他们与所谓的苗蛮其实是同族，不过濮人拥有城邦和君主，要比习惯居于山野湖泽之间、世无大君的苗蛮诸部在社会发展程度高出一大截。
面对四万熊罴猛士，姬发高声历数商王受的滔天罪行，号召全军上下奋勇作战，替天行道。
“百尔君子，全体兄弟，光荣的战斗就要打响，有进无退，注意保持严整的队形，齐心协力击败面前的一切拦路之敌！愿我们如虎如貔，如熊如罴，在天帝注视下一路杀到殷商的腹地。不可欺辱投靠我军的，欢迎我们的，他们都将成为我们西土的属民，全力投入作战吧！谁要是三心二意，不勇战用命，将依军法加戮其身！”
山呼海啸般的呐喊声，伴之以兵器拍打盾牌的震天动地声响，五军将士的斗志在这一刻悍然爆发，伐商勇士们的战意如干柴遇火被激情点燃！
正所谓：“王奋厥武，乘徒桓桓。六师如虎，如震如怒。如雷如霆，如飞如翰。”
实际上，这已是姬发第二次面对千军万马发表的战前动员演讲了。
上一次，是在渡河踏上冀州土地的那天。
黄河岸边，场面同样令人动容！同样军心大振！同样热血沸腾！
那次军誓，被从征的內史记载为《泰誓》，意思就是面对伐商大军的神圣军誓。
那一次，姬发向联军上下申明了为什么要推翻殷商。
商王受倒行逆施，骄奢淫荡，残民以呈，怙恶不悛，自毁干城，自绝于天！
然而，“天命靡常，有德者居之！”
“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
打倒暴虐昏悖、人神唾弃的商王受，就是替天行道！就是解救天下的苍生百姓！
所以，眼下两军对阵，伐商联军的全体将士都明白，针对殷商师旅的决战，是顺天应人的正义战争！
晨光下的沬邑城外，遍野的坚车甲士，戈矛如林，大战一触即发！
后军阵营中全程目睹了这场正义与邪恶之战的周邦史官辛佚，同样将周武王慷慨激昂的战前会誓全军的一切载入了史册。
只是，最初的王室原始档案因后世的战乱流失散佚，加上先秦时代的文士们在各地文字书写尚缺规范的情形下常用通假字，再回首追溯时误将“沬之野”记作了“牧野”。
然而，纵然是地名发生了小小的讹传，却丝毫不影响神圣《牧誓》的光芒与永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