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雪载途，零露泥泥。
虽然已是向午时分了，云层里若隐若现的冬阳还是一副有气无力的模样。
荒野上，向东进军的联军将士们却士气高扬。
驷騵彭彭，约軧错衡，征夫捷捷，军行浩荡。
“哥，隅中时分过了。”姬旦看过了日头的位置，向兄长汇报。
仪仗轩车上的姬发回身看向后方，又看了看左右两翼的队伍，沉声下令道：“传令下去，停止前进，就地休息。”
一辆辆的轻车载着传令军使驰向四处。
姬发生来就是行事谨慎的性子。
肆伐大邑商，周邦精锐尽出！
三州诸侯闻令，很多亲率自家的兵将会盟从征。还有西土的羌戎，南土的蛮夷武士们，纷纷赶来助战。
虎视鹰扬，志在一举颠覆殷商，解天下黎民于倒悬！
兵凶战危，身为全军之主，周太子姬发在行军布阵上力求中规中矩。
行军之法，一日二舍或三舍。每舍三十里，差不多是步兵武士负重勉力而行一个时辰的里程。（备注：周里大致一舍约合十公里）
眼下是昼短夜长、天寒地冻、道路难行的冬季，故而上午一舍，下午一舍，日行两舍方才从容。
放眼四处，旃幕搭起，篝火炊烟。
姬发走进王车之帐，看到解下的六骏埋首于食槽安闲地嚼着干草，四弟姬旦在檀车前用一方软帛仔细地揩拭着父亲姬昌的灵位。
“旦，让我来。”
姬旦停下手来，无言地将软帛递给了哥哥，从一旁的笸箩里摸出几个鸡蛋，来到马槽前，打碎了给洒在干草上。
王者六驾，这辆檀车是属于父亲周文王的。尽管，四弟姬旦和族弟姬奭双双护卫的其实是文王姬昌的神主灵牌。
姬发是周文王与正妻莘姒所生的次子，今年三十七岁，正当年富力强。
长兄姬邑被商王受残忍地杀死后，按照周室立嫡立长、兄终弟及的权力承袭传统，姬发成了周邦太子。
父亲文王在四年前因病与世长辞。但是，身为周邦至尊的姬发还是沿袭了父王的年号，里里外外以太子发的名义发号施令。
这不是简单的谦逊。
是因为姬发在心中发了宏愿：只有将不敬天命、凌虐天下、作威作福的暴君商受彻底拉下马，解救天下苍生，完成父亲姬昌革故鼎新、德治天下的未竟遗愿，替冤死的兄长伯邑复仇雪恨，自己才有资格正式称王！
眼下，伐商大军在自己统帅下已经攻入了殷商王畿的南部。自己和从征的弟弟们承载着光大周室和拯救天下的重任！一定要争取毕其功于一役！替天行道！
“哥，这里有我呢。大家就要来聚食了，你还是换身暖和衣裳，去外面先烤烤火。”
一母同胞的四弟旦比太子发小了六岁，不苟言笑却多谋善断，是姬发最为亲密的手足。
“也好。给马儿再添喂些红枣。”
看着姬旦端着一瓢红枣走向马槽，姬发起身到屏风后，利索地将内外都湿了多处的衣衫脱下，换上干净的黼黻，又套了件裘衣，走向了帐外。
几排长案，八簋陈列，食物从盛器扣盖的缝隙中往外冒着热气。
一旁不远处，几堆篝火上的鼎镬还在咕嘟沸腾着，空气中弥漫着诱人的肉香气味，庖厨们各司其职地在准备丰盛的宿营午餐。
一辆重型驷马戎车驰来，骖騑威壮，龙旂央央。
战车停稳在附近的空地上，车上跳下的魁梧武士相貌堂堂，赤芾金舄。
是舅氏申侯突父来了。
“突父，让您的驭手也来。”姬发笑着上前相迎。
“申突对扬太子之休！”申侯姜突稽首施礼，口颂吉祥之辞。
“舅氏请入席，上座。不妨先进一觞旨醴暖和下身子。”
交龙图案的旂旗乃是诸侯身份的象征。
申侯在姬周王国乃至西土都是威名赫赫的上侯，而且主邑在陈仓的申姜氏可是老姬家的姻亲之族，所以姬发按照礼法和习俗尊称实际年龄比自己还小了几岁的姜突为舅氏。
在西土，人们习惯将年长或辈分高的贵族在称呼时后缀个“父”字，以示尊敬。
所以，姬发虽然贵为周邦的首领，实际还年长于申侯，还是按照其他年轻人对申侯的称呼尊称其为突父，就像称呼岳父姜子牙为尚父一般。
周邦强盛于西土雍州，除了先世的公刘，奠定大业的是太祖古公亶父。这是所有周邦子民对立国于岐山的周太王姬亶的尊称，他老人家和夫人太姜是实打实的西岐国父与国母。
“公”，是周人特有的针对大邦元首的古老称呼。
先祖姬刘，在辽阔富饶的豳地建立了周族第一个像样的都城－－京邑。豳乡周族由此欣欣向荣，傍居于皇涧和过涧的人家逐渐稠密。
故而，当年的周族上下都尊姬刘为“豳公”，后世子孙尊称为“公刘”。
而太王姬亶，青年时走马水浒，至于岐下，遇到年轻美貌的太祖母姜婷，两情相悦结为夫妻。
在古老而光荣的陈仓姜族鼎力支持下，西岐一跃成为威震雍州的大邦，周族与姜族形成了稳固的姬姜同盟。
不忘列祖维艰的周人将先公姬亶亲切地称为“古公亶父”，如今的庙号是太王。
而申侯姜突，就是眼下陈仓姜族的族长。论起辈分来，他的爷爷是太姜夫人的嫡弟，他本人和周文王姬昌乃是平辈。
所以，姬发尊称他为舅氏突父。
西土姜氏的儿郎们，追随太王夫妇南征北战，从那时起就成了周军的骨干。强大的周邦盩师，传统上由申侯家族的翘楚来出任统帅。申侯姜突本人，如今还是洛师的最高指挥官。
此番伐商，申侯又带着大批的姜族子弟挥戈从征。
“这下暖和多了！”姜突是个直性情，落座后便将一爵甘醴“咕咚咕咚”喝了，抬手抹去须角上的酒渍。
姬发亲自动手，又将姜突面前的金爵斟满。
“虞侯来了，我们一起去迎他。”
姬发顺着申侯手指方向看去，果然是堂叔姬达的乘驾正在驰来，赶忙起身相迎。
虞侯姬达，是父亲文王的堂弟，年近六旬却还是红光满面。身为眼下姬氏王室的族长，但凡是此类重大场合，总是由他和申侯姜突陪伴在太子姬发的左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