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随云的左臂已齐根断开, 但奇怪的是,他断臂处并未流血,更没有因为断臂之痛而疼晕过去, 他只是脸色惨白,表情十分难看。
路灿生当然能够理解。
任谁亲眼瞧见一头猛虎趴在地上,抱着自己的断臂不住吸吮啃食,他恐怕也是要脸色惨白、表情难看的。即使原随云无法亲眼看见这一幕, 但他出色的听觉、嗅觉却也不会期满他。
只是理解归理解, 路灿生还是哼了一声,嘱咐道:“娘亲不许弄得满屋子血, 虽然不臭, 但是吓到别人了可怎么办?”
被他打断进食,路琥不耐地嗷呜一声,但还是听话地站起身,在原随云和路灿生的视线中化为人形。绝色美人的樱桃小口轻启, 微微一吸,地上未被啃食干净的手臂便化作一道流光, 被路琥吞进了腹中。
与此同时, 满是血污的屋子也恢复成了原貌,就连原随云那条断了的左臂也仿佛时光倒转一般长了回去。只是这到底是障眼法, 至少在路灿生眼中,一切都与方才没什么分别。
他伸手勾了勾原随云的左手,温热的触感令他瞪圆了眼睛,看向一旁闷闷不乐的路琥, “娘亲, 他的手臂是怎么回事?”路灿生是真的觉得好奇, 因为方才接触之下, 他发现这手臂居然是真的手臂,而非是障眼法所捏造出来的假手。
路琥依旧是脸若冰霜,但提及自己的手段时却多了一丝几不可见的得意。她人话讲得仍不太流利,却胜在与路灿生之间有足够的默契,不过简单几句话便叫路灿生明白了眼前的情况。
路灿生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几乎已经贴在了原随云身上,叫他越发不自在起来。他迫切地希望明白眼下的一切究竟是什么境况,他是否继失去了眼睛后又失去了一条手臂——可剧痛犹在,他颤抖着握紧左手,却仍能握成拳——那么方才那场被活生生撕裂手臂的痛苦,又是否只是一场格外真实的噩梦?
原随云不知道。
他只知道自从路琥与路灿生来到无争山庄,他的家、他的亲人都发生了巨大的转变。
他的父亲怜惜路琥的遭遇,疼宠路灿生的天真。
他家的下人在私底下议论他的抛妻弃子,对待他们越发小心慎重。
就连做客的无花大师也对路灿生很感兴趣,更是当众说出他与自己有缘的说法。
不过短短数日,原随云仿佛成了家中的外人。
他的家、他的亲人仍属于他。
可他却不再是他们心中唯一的焦点。
……
暮春已过,初夏将临。
本月月末,太原城中将有一场灯会。
得知灯会的消息,路灿生自然很是激动。
路灿生喜欢热闹。
他不知道自己出生在哪里,可他成长的环境却是在野兽纵横的荒原之上。四季风霜雨雪是他的伙伴,林间草木鱼虫是他的朋友,与他相伴的东西很多,却唯独没有人。
路灿生喜欢人。
喜欢躲在一边看他们满脸笑容欣喜相拥,也喜欢看他们红着脸争吵动手。他偶尔也会想要来到人群中,与人群生活在一起,参与其他凡人的人生。
这让稚嫩的他能够深切体会到他仍是人类。
他并非怪孩子,而是一个真真实实的普通小孩。
当他满脸憧憬地对路琥和原随云说起自己的想法时,他毫不意外地收获了两张表情怪异麻木的脸孔。
路灿生经常犯错。每当他犯错时,他就希望猫妈妈能不要生他的气。他一贯很会严格要求自己,哪怕猫妈妈经常生他的气,他也决定在猫妈妈犯错时饶过她,不和她计较。只是对于原随云,路灿生便没有这般体谅了,他盛满恶意的眼神直勾勾盯住原随云,哪怕对方看不见,也在他这样凉飕飕的目光注视中下意识轻颤了一下。
原随云成长得很好——在路灿生心里,原随云几乎已经超越了猫妈妈,成为他在这个世界上最满意的人。漂亮、听话,完全按照他的想法去做事——很少有人能够对这样的存在说“不”。
原随云周身无一处不痛。
他的左臂被啃食干净后,路琥当然也不会放过他的右手。他的腰腹、胸膛、他的腿,除了他那张脸在路灿生的要求中并未被更换外,他浑身上下几乎都已经被路琥吞噬殆尽了。
原随云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仍还活着。
他更不懂自己为何还在苟延残喘。
他生性高傲,虽贪生却不怕死,若按他所想,他早已在这样的折磨中想尽法子自尽了。
可他没有。
因为路灿生告诉他,若他敢自尽,便会将他所做过的所有恶事公之于众。即使他已经死了,他的尸身也会被他的仇家们搜罗出来,他的灵魂也会不得安宁。
等到那时,他才会发现死亡只不过是个开始。
原随云当然相信路灿生有这种能力。
所以他不想死、不愿死、更不敢死。
回到无争山庄后,路灿生便很少压制原随云本身的意识,总叫他像一个人而多过傀儡。这本该是件好事,可事情往往都是好坏参半,就好像此时,傀儡原随云本该无知无觉,活人原随云却觉得心下反感,不觉牵出了一丝表情。
路灿生的手指又细又软,可正是这样一双手牵住原随云的手,却总能带给他痛苦。
身体上的痛苦,还有深入内心的一种刺痛。
原随云在路灿生和路琥的簇拥下,来到了灯会。他手上提着一个白兔灯,左手握住路琥,右手牵着路灿生。温文尔雅的贵公子、英姿飒爽的冷美人、玉雪可爱的小孩子,三人的身影在烛火灯光中格外和谐。
路灿生对于这陌生而新鲜的一切都兴趣十足。不过片刻功夫,原随云和路琥手上便提满了他买来的小点心、小提灯。小孩子兴致来得快,去得也快,在围观了几个街头杂耍卖解的摊子后,路灿生很快便觉得累了,当下便决定找个酒楼坐坐,等待即将到来的花灯游行。
他们三人跟着领路的下人穿过密集的人群,径自向酒楼的方向走去。
直到来到酒楼前,路灿生才眨了眨眼睛,“哇”了一声,转过身去揪路琥的衣袖,“猫妈妈,你快看这里!”
路琥英气艳丽的五官立时涌上一股煞气,若非时机地点不对,又有路灿生在侧,想必她已经要趴伏在地上现出原形,压低身子发出低吼了。
“原哥哥怎么就看不到呢。”路灿生很是惋惜地叹息一声,随后让原随云抱起自己,乖巧地窝在他怀中闭上了眼睛,“原哥哥还没有见过这般了不起的酒楼吧?灿灿就把眼睛借给你啦!”
这世上又有什么样的酒楼是无争山庄少庄主原随云没见识过的呢?
原随云疑惑地睁开眼,便被眼前幽绿的昏暗光芒笼罩住了视线。
这样的酒楼,他的确未曾见过。
原随云不免打量起来,只见映入他眼帘的这座酒楼高耸入云,不可直观,木质的酒楼闪烁着幽暗不祥的绿色光芒。木楼牌匾上并未提字,大门洞开,其内却黑黢黢一片,内里种种均看不真切。
路灿生在原随云怀里扭过头,果然透过他的眼睛,原随云“看”到了身后。
密集的人群消失不见,他们来时的路也无影无踪。
原随云心脏砰砰作响,他禁不住想,是不是真有市井高人,得知自己为这一对妖邪所迫,前来搭救他的。
路灿生“噗嗤”笑出了声——小孩子自然不会看场合,他当然不知道眼前的境况并不该笑——于是他笑出声,且很是大方地环视一圈,让原随云能够看清楚这座酒楼外部的每一处模样。
“进去吧,”路灿生的声音又脆又甜,他对路琥和原随云说:“咱们不进去,也没别的地方可去呢。”
他语气软得像是在撒娇,只是他的话落入路琥和原随云耳中,毫无疑问象征着命令。
原随云不会忤逆他,只略微贴近路琥一些,一道走了进去。
在原随云看来,这间诡异的酒楼必有蹊跷,可在他身侧的母子俩也绝非善类。他若是进了酒楼中,是否有危险还不得而知,可他要是违逆路灿生的命令,恐怕这母老虎立时便会将他生吞活剥了。
与原随云相比,路琥是货真价实的妖怪。
即便不是妖怪,作为野兽,路琥的感觉也要比凡人敏锐得多。
她能够感觉到这酒楼带给她的压迫感和危机。若有得选,她必然是不愿意进来的。
路灿生却没有这些顾虑。在年幼的他看来,此地不过是不同于蝙蝠岛的,另一处可供他玩乐的处所而已。
果然,一进入酒楼,便犹如改天换日,并不如外界看去那样阴森幽暗,反倒金碧辉煌,热闹非凡。
说是酒楼,倒不如说是一个金光灿灿的大厅、更不如说是另一处世界的街道。
街边店铺林列,往来人群络绎不绝,路灿生转头四处打量,原随云便讶然地发现,此地竟与太原城中即将举办花灯游行的那条街道一模一样!
只是川流不息的人群大多变了个样子。
扎花灯的铺子上站着的那位老板分明是人身猪头,他油乎乎的手掌正灵巧地扭动一根细线,三两下便扎好了一个莲花模样的花灯,递给了站在他面前不住张望的小女孩儿。
那小女孩儿倒真是个凡人模样——若她的脑袋没有歪到紧贴住右侧肩膀,她的脑袋和肩膀中间的脖颈没有不翼而飞的话。
倏地一下,原随云眼前又黑了下来。
路灿生兴冲冲地从他怀里跳下来,还没站稳,便兴冲冲地来到那处花灯铺子上,冲那猪头人身的老板道:“叔叔可以给我扎一盏花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