腥臭中混杂着一种衰腐的气息。
无论是枯败草木堆积, 还是血肉尸骨深埋,时日久了,都会酝出一股子气。
瘴气。
寻常身体健康之人身处于瘴气之中, 初时只觉得憋闷,时间久了, 就会于身体受损, 于精神有害, 是以长时间存在瘴气的地方,便足以称之为险地。
这处地下洞窟就是一处险地——数不尽的枯枝朽木,望不完的森森白骨,呼吸间总觉鼻腔发烫, 胸口滞涩——但对于在此地生活了数年的路灿生而言, 这糟糕的环境却也并非不能克服的。
更何况一个人的房子或许有很多, 但家往往却只有一个。这个“家”可以极尽奢华, 也可以破败贫穷,“家”与房子最大的区别,便在于“家”中有着亲人。路灿生当然也有亲人,即使他满口谎话,说起话来三分真七分假, 但他的确有一位伟大的母亲。
一头威风凛凛,却日渐老迈的山君。
这只斑斓猛虎已经很衰老了——若是生活在食物富足的环境中, 它应当还能活上不少年岁,可它却并非笼中宠兽,而是挣扎在山野中求生的真正的猛兽。它的脚垫在往常里可以帮助它掩盖住声息, 方便它捕猎。可此刻它两只前爪踩在树叶上, 却发出了细碎的声响。
它的眼睛仍旧明亮, 在光芒中更是映射出一阵艳丽的色彩。它不负吊睛白额大虫的名号, 一双虎目一瞬不瞬地望着路灿生,透出人性化的光辉。它的眼睛似乎会说话,至少路灿生已经从他的养母眼中读懂了它的一切情绪,有阔别重逢的惊喜,乍见幼崽的宠爱,更有无法忽视的贪婪。
路灿生快步走向它,先是抱住老虎硕大的头颅亲了亲,后又将自己的手腕递到老虎嘴边,示意对方但喝无妨。挣扎的神采罕见地出现在一只野兽的眸中,它忍了忍,最终还是无法抵挡本能的渴望,立起犬齿轻轻扎入路灿生手腕里,大口吮吸了几下。
原随云仍旧瘫倒在一旁。他已明白,他再一次中计了。他如今内力被封,浑身无力,无论如何挣扎也都只是徒劳而已。血液被吸食的声音清晰地传进他耳朵里,让原随云忍不住想起了蝙蝠岛上那群以吸血为生的蝙蝠。
果然,路灿生嗤笑了一声。他推开母虎的毛茸茸的大脑袋,待母虎退开,他手腕上那个狰狞的伤口便立时消失不见了。“所以我才说原哥哥才该是我娘亲的孩子,我也一直觉得,我娘亲比起猫儿,倒更像是蝙蝠。”
原随云这才后知后觉,原来那血液流通的声音,竟然是、果然是路灿生的血液。
只身闯入虎穴,再无侥幸可能。思及此,原随云冷笑起来,不再掩盖自己的恶意,“若我是你娘亲的亲子,我定会让它现在就咬死你。”路灿生听了却并不生气,反倒兴致勃勃地回望向原随云,他一手搁在猛虎的腮边,笑嘻嘻道:“只可惜世界上没有这么多如果,就好像原哥哥你注定要听我的。”
他声线稚嫩,音调活泼,话一出口,原随云还狼狈地瘫在泥沼中,待他说完一句话,原随云便已失去了对于自己身体的掌控,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偏偏路灿生不但驱使他的身体,更要折磨他的心,“原哥哥现在可真称得上是行尸走肉啊。”
……
你有没有见过这样一个人?
他看起来既陌生又熟悉。陌生到你从未见过他、听过他,他神秘莫测,许多人终其一生也看不透他。但他又时常令人感到熟悉,因为他与每个人都息息相关,人们往往通过镜子、水面,就能够轻易发现他。
孟良宵此刻便见到了这个人。
他并未照镜子,此地也没有水面,但他却真切地看到了他自己。
一个“孟良宵”躺在棺材里,穿着与孟小侯爷如出一辙的绯红衣衫,皮肤白皙,嘴唇红润,双手乖巧地交错搭在胸口,看起来睡得正香。
此地的三人中,一人是名震江湖,当之无愧的武林霸主苏梦枕,一人是苏公子最为倚重,智计无双的金风细雨楼军师杨无邪,一人则是骄矜自傲,从不将寻常人放在眼中的老人庄少庄主孟良宵。他们均不是会轻易动容、感到震惊的人,可此时此刻,此情此景,却令他们无法不大吃一惊。
孟良宵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只有一步。
此地并不狭窄,但他已经退无可退。因为苏梦枕和杨无邪正站在他身后,二者更默契地各伸出一只手,抵在了孟良宵的后心处。纵使不是武者,普通人也不会轻易将自己的弱点交托给旁人,但孟良宵却并未不快,盖因他已经从二人身上感受到了浓浓的关心。
孟良宵年岁更小时,经常缠着郑三太爷给他讲故事。
郑三太爷曾给他讲过一个妖怪贪恋人间,幻化作凡人模样,侵占了凡人的家庭,享受着凡人的人生的故事。当时的孟良宵便笑道:“一家人若是连自己的亲人换了芯子都不知道,又如何谈得上是一家人呢?”
可现在他看着这棺中的另一个他自己,竟在荒谬荒唐中,多出了一丝惶急。
倘若幻化成凡人的妖怪有了凡人的记忆,那他鸠占鹊巢的举动是否又会被人发现呢?
他罕见地动摇起来。
莫非他竟也在什么时候,被妖怪占据了身份?
抑或是说,是他占据了别人的身份呢?
不怪孟良宵多想。老人庄上下,无论是郑三太爷,还是旁的老者侍女,都对他爱重有加。孟良宵一贯自负,却并不愚蠢,时常也会想要深究原因,想要知道为什么他们都如此厚爱于他?
尤其是外祖父……想起他时常望着自己,露出追忆的神情,孟良宵脸色沉了下来。
总不会是拿他当什么替身吧?
很是骄傲的孟小侯爷深吸了一口气。
“世人总有相似,即使陌生人,也时不时会有相似的面孔,至于亲人之间,就更常见了,”杨无邪暗暗看了一眼苏梦枕,补充道:“雷姑娘与小白姑娘,便生得十分相似。”说是相似也算含蓄了,杨无邪自然见到了这对母女的资料,也知晓了这对母女几乎生得一模一样。
苏公子则更干脆了许多,他在孟良宵肩上拍了拍,“无需多想,你就是你。”
孟良宵点了点头,这碧绿空间在顷刻间便突兀地消散了。这一切来得突然,去得更快,像障眼法,又似是一场幻梦。可他们还不至于分不清梦与现实,尤其是光点散去,孟良宵赫然发现,原来他仍站在原地,仍与郑榕相距几步之遥。
郑榕苍老的面容浮现在粗壮的树干上,见孟良宵神情淡淡,苦笑一声,“少庄主不要多心,是我老了记性差,忘了告诉您究竟。”他说着,一双昏黄浑浊的眼睛变得明亮起来,他先后看了看杨无邪与苏梦枕,面带审视意味,仿佛在考量小主人结交到的友人。继而说道:“我想告诉少庄主,您自身的一个秘密。”
他沉吟不语,孟良宵却斩钉截铁,“有话但说无妨,我的事不需要瞒着我大哥和军师。”他言语间尽显亲昵信任,落入郑榕眼中更令其百感交集,忍不住道:“您交到了朋友,真是件值得祝贺的好事。”
郑榕说完,树干上方才分开的裂口中竟走出了一个人——这人双眸紧闭,步子僵硬,赫然便是方才躺在棺材里的另一个“孟良宵”。
这个人径直走向孟良宵,若非他皮肤莹润光洁,呼吸平缓,竟真像是一具尸体。待他走出榕树树干,孟良宵才看到,原来另一个他的后背上竟生有一团盘结错落的树根。这个人每接近孟良宵一分,孟良宵便感到自身体内的气息越浑厚一分,直到他来到了孟小侯爷身前。
出于某种奇异的直觉,孟良宵不躲不避,一直到两人额头相碰、面对面地紧紧贴在一起。
这人后背的树根立时活了过来,从他身上窜回榕树树干之下,消失在了土里。
与此同时,这位最熟悉的陌生人也整个儿没入了孟良宵体内。
没有任何异常的感觉,这人仿佛与他本就是一体。感受着体内暴涨的内力,孟良宵握了握拳头。他当然没有错过,苏梦枕与杨无邪看他的眼神。
“怎么了?”话一出口,孟良宵自己便意识到了不对。他连忙低下头看自己的衣裳,果然,无论衣袖还是裤腿都短了一截,就连他的手掌,似乎也变大了一些。
孟良宵生得脸嫩,刚过十六岁生辰不久,模样却像个十三四岁的少年人。但当另一个奇怪的孟小侯爷与他合二为一后,他一直迟滞的生长仿佛也变化了起来。
“中神长大了,看起来更俊了!”杨无邪很是捧场地夸赞起来——孟良宵容貌并未大变,但少年人岂非正是处于人生中最多变的时期?长高了不少的孟良宵此时已经能够平视苏梦枕,即使比起杨无邪还要矮上不少,也依旧令他满意。
他现今看上去倒真是个十六岁的俊俏少年郎了。孟良宵颇为新奇地活动了一下身体,便看向郑榕。他可不会忘记,郑榕可是要告诉他一个有关他自身的秘密的。
郑榕露出追思似的神情,像是在回望孟良宵,又像是在翻阅他自己的回忆。他声音喑哑,算不得好听,讲故事的本领也不算高,可他讲得却是最玄妙神奇的故事,因此无论是苏公子还是杨军师,或是孟小侯爷,都屏息静听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