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下这支神秘琉璃瓶被拍上了天价。
只揣了两千两银票的路灿生很是忧愁地坐在矮塌上, 一声接一声地叹着气。
“原哥哥,”路灿生问:“你知道吗?我真的很爱我娘亲。”
小孩子捧着脸颊,对着原随云倾诉起了自己的心事。
“我的娘亲是世界上最好的娘亲, 她毛茸茸的,又柔软,又温暖。在我更小的时候我很怕她,因为她虽然抚育了我长大, 却总是用一种很可怕、很陌生的眼神看着我。”
“我自小在荒原上长大, 当然知道那种眼神, 那是对于猎物的势在必得,对于血肉的渴望。可是我没想过, 我娘亲竟然也将我视作猎物。不过这也是想当然的吧,因为在更久之前,我存在的意义就是当血食。”
“娘亲是荒原上的霸主,却也不是无敌的。有时候更多动物围攻她时, 她也要受伤、也要饿肚子的。娘亲饿肚子的时候我最难过, 因为那个时候,我就要用自己的血肉来供养娘亲。否则娘亲虚弱了、死了,我自然也会死。”
“后来我长大了一些, 我开始认识到我和娘亲、和其余的捕食者、猎物们都不太一样,我遇见了一个猎人, 他想救我——就好像当初抛弃我的不是人类, 伤害我的是抚养我长大的娘亲一样。”
“但我还是和他走了。”说到这儿,路灿生忽然笑了,他笑起来更显得天真、稚嫩, 只是笑声落在原随云耳中却让他觉得通体寒凉。“我跟着他离开了荒原, 学会了煮饭、采药、还学会了养殖。”
“我开始认识到, 我和娘亲总在冬天里饿肚子,就是因为我们的食物太少,而我和娘亲又吃得太多。”
“我开始学会豢养牲畜。猎人叔叔说得对,只要忍耐一时的饥饿,压抑一时的欲望,将猎物养起来,就可以在没有食物的时候取用,就不会让自己饿肚子。”
路灿生冷不丁地说:“只可惜猎人叔叔太老了。”
他叹息着,心思深沉如原随云也忍不住随着他的叹息胡思乱想。
豢养牲畜。
太老了。
是猎人太老了?还是被豢养的猎人的血肉太老了?
原随云不敢细想,无论是先前落在他额头,令他如遭重击的金环,还是不敢相信这世上竟真有这般将同类视作储备粮的恶童,都使他觉得,有时候人活在世上,或许便是难得糊涂。
路灿生是个稚童,心性自然也如同千千万万孩童一般无常,他发觉自己将话题扯得远了些,才说:“我娘亲今年已经十七岁了,她老得已经无法撕咬开猎物的皮毛,只能依靠我活着。”
他的声音高昂起来,“所以我需要帝流浆。”他头一回在原随云面前说出这瓶子的真名,“有了帝流浆,我娘亲就能褪凡化妖,她就能够重新为我捕猎,她就有了生存的价值和意义,否则、否则……”路灿生数次开口,几度哽咽,“否则这样的娘亲,又有什么活着的必要呢?”
他方才还是一副无论如何也要承欢膝下,拯救母亲的孝子模样,转眼间又变成“不能为我所用,就算是母亲也不能活着”的无情姿态,即使如原随云这般心狠手黑之人,也觉得齿寒。
原随云所做种种恶事,俱是他自己的选择,可若说其父原东园一无所知,就连原随云自己也不信。原东园虽不是完全知道独子究竟做过什么勾当,却也知道原随云并非如他展露人前的那般温文尔雅。只是舐犊之情令他无法深究儿子的过错,甚至更在暗处替原随云抹去他可能暴露的痕迹。
可如今原随云却亲耳听到了路灿生的这番言论。若在外界,这样叛逆不孝的言论势必会引起轩然大波,为他带来重重阻碍,原随云也不会对这样一位孩童手下留情,必然会借助众人之势,绝地反击,逃出路灿生的掌控。
但此地虽并非只有他们二人,却也实在是见不得光,无人得知。原随云贸然将路灿生的诡异之处宣扬出去,不但无法对付他,反而可能会被恼怒的路灿生直接杀死。况且,原随云心中苦笑,没有路灿生允许,他如今口不能言,手不能书,又如何反击?
外面场地中,帝流浆的竞价已到了最后关头。
路灿生瞥了原随云一眼,原随云与他似已有了绝佳的默契,主动出价,“一百七十五条人命!”
他并未如旁人一般加价,而是说道:“在场一百七十五条人命,就是我的出价。”
原随云这般高调宣言,顿时惹得现场吵闹起来,他无需细听,也能得知这些人必是在说一些他不自量力的话,脾气暴躁的,或许已经想好了要如何收拾料理他了。
主持拍卖的汉子自然知晓出价者是谁——他也觉得疑惑,若主人真想要这支琉璃瓶,为何不在起初便自己留下瓶子,反倒要将瓶子推出叫卖?只是他到底不会违逆主人,于是重复道:“这位公子出价一百七十五条人命,是否又人继续出价?”
对于现场疑问,他冷笑道:“这位公子自然有覆灭诸位的实力,不过也烦请各位不要冲动,若是叫价后无法支付价钱,想必各位也讨不得好。”他说罢这句,原本跃跃欲试的几人立时便偃旗息鼓,不声不响地坐了下来。
作为此地主人,原随云当然拥有其余人无法享有的特权。他拍下瓶子,很快便有人将物品送到了他所在的小隔间门外。
敲门声三长两短,声音敛去,原随云起身拿回了一个托盘。
掀开一块黑布,点点荧光乍现,将这一小处室内的四周墙壁俱映照上了斑驳的光点。路灿生心脏狂跳,强压住内心深处的渴望,才一手捏住瓶子细长的瓶口,赞叹道:“不愧是帝流浆。”
他说罢,又看了原随云一眼,见其却有好奇之色,便大大方方地解释着,“帝流浆的光彩像是无尘月光,十分好看,只可惜原哥哥你是看不到的。”
又被点了一回“瞎子”身份,原随云却无可奈何,他已发现,但凡路灿生想要他应声时,他便能够开口,他不愿平白无故得罪路灿生,更不想这怪孩子对他做出更过分的事,只得应道:“恭喜你得偿所愿。”
“是啊,”路灿生美滋滋地说:“有了帝流浆,我就可以逃离娘亲的控制,去人类的城市生活了。”
原随云猛地抬头,“你不是说……”你不是说你深爱你的娘亲,想要让她成妖后继续为你捕猎,发挥价值吗?
他话未说完,路灿生已经挥了挥手,“你说那个啊?我骗你的。”说着,他上下打量着原随云,嘻嘻笑道:“原哥哥,你好天真啊。”
被一个稚童评价天真,心思深沉的原随云当然称不上高兴。可他既然心思深沉,便意味着他不会真的和对方撕破脸,因为在他心里,他仍有翻盘的余地。于是原随云只好顺应着路灿生,“你既然已经得到了帝流浆,便回家去吧。之后无论是你想要蝙蝠岛,还是无争山庄,我都可以给你。”
路灿生听了果然很高兴,甚至真情实感地感谢起原随云,“原哥哥你对我真好,我真喜欢你。”他将装有帝流浆的瓶子塞进怀里,撒了会儿娇,才皱了皱鼻子,颇像是一只懒洋洋的小猫,“但是你爹爹会听你的话,把你家送给我当领地吗?”
他突然凑到原随云脸前,这般近距离之下,他可以清晰地看到原随云的眼睛——这双黯淡无神的眼睛依旧垂向地面上的某一处,并不因路灿生的突然靠近而掀起丝毫波澜。“说起来,人类似乎有着继承遗产的说法,你爹爹死后,他的地盘是由你来继承吗?”
路灿生毫不吝啬地夸赞道:“这样真好,不像我们,就算我娘亲把她的领地留给我,我也得能够守得住才行。”
原随云心头一跳,老父模糊的面容浮现在心间,他不是傻子,当然清楚路灿生的言下之意,他咬紧牙关,终于硬下心肠,“你说的没错,我爹死后,我就是无争山庄的下一任庄主。”
路灿生了然地点了点头,伸手戳了戳原随云的额头,他的手指又细又小,并不如金环所带来的痛苦那般令人痛不欲生。与此同时,他平静地问:“原哥哥,你想杀你爹爹啊?”
原随云简直要被他气笑了,他当即难免产生了一种不管不顾,也不再受制于人的想法,可抵在他脖颈上触感冰凉的金环却让他不得不冷静下来。他只好顺从对方的意思,接下了这个弑父的话题,“是。”
“原哥哥可真坏啊。”路灿生感慨起来,手中的金环一下一下地轻敲在原随云颈间,眼见他顷刻间便汗如雨下,才略带羞涩地垂下头,“原哥哥这般性情,才真该当我娘亲的儿子呢。”
说着,他拿起矮塌上那张手帕——方才原随云用这张手帕替他擦拭过嘴角沾上的果子汁水——路灿生仔仔细细替原随云擦了擦头上的冷汗,将自己小小的身躯团成一团,钻进原随云怀中,在这冰冷的海岛地下,汲取着原随云身上的温暖。
原随云作为世家公子,衣服布料考究,香气也怡人,路灿生被他抱在怀里,只觉得很快又昏昏欲睡起来。他有些委屈地嘟囔着,“什么时候才发卖楚哥哥啊,我可是准备英雄救美的。”他卖弄着他所知道的成语,“灿灿好冷,但是温暖的环境中我又很想睡觉……”
说着,他又一环打在原随云胸口,令原随云真气激荡着喷出一口鲜血。
路灿生吸了吸鼻子,依恋地偎在原随云怀里,“原哥哥的血也好香,这样一来饿着肚子,灿灿就睡不着啦。”
原随云屡遭重击,神思昏沉,偏偏却无法失去意识,只得被迫抱住路灿生给他当人肉坐垫,只得听他口中不住说着虚情假意的关怀。
“灿灿也不想原哥哥受伤的,所以原哥哥要乖乖听话,知道吗?”
“毕竟像原哥哥这样的坏人和不孝子,等你爹爹死后,这世界上就只有灿灿一个人会喜欢你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