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死。
这江湖中多得是人不怕死, 但不怕死,却不意味着不怕等死。等死的过程是很可怕的, 等待一个宣判, 徒劳无功的挣扎,这一切都比刀斧加身的那一刻更可怕。
但恰巧,此地不惧怕等死的人除了路灿生, 还有楚留香。
提到等死,楚留香不免想起虎威镖局的总镖头赵虎威。
楚留香初出江湖便与当时只是普通镖师的赵虎威结识, 赵虎威虽武功平平,人却仗义疏财,又急公好义。楚留香出道以来, 纵以“盗帅”之名闻名天下, 劫富济贫, 实际上比起所盗珍宝,他名下庄园所付出的财富则更占大头。在这样的情况下,赵虎威便顺理成章地替楚留香处理起了他庄子所贩售的货物,也替盗帅救济穷苦的善举出了一份力。
可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却在数月前一次走镖中被劫了镖银,而除了镖银之外, 虎威镖局上下二十一口, 也俱在同一夜被人灭口。楚留香赶到现场时, 只瞧见了好友尸身被停放在衙门, 周身上下财物不翼而飞,仅留了一块玉牌被他紧紧攥在手心里。
那块玉牌,此刻便在孟良宵手中。
玉牌事关灭门惨案, 捕快自然不会轻易将之交给楚留香。于是这位盗帅便操起了老本行, 盗出玉牌, 孤身前往虎威镖局查探。
满门被灭的虎威镖局内似有一股若有若无的煞气与冷意萦绕,楚留香甫一进入,便觉得寒意逼人。但他几番探寻,却还是找到了蛛丝马迹——他早些年行走江湖时也曾用过暗号用以通信,根据暗号指示,楚留香果然在虎威镖局牌匾的后方发现了一封信。
信上只有短短的几句话。
第一句是:欲见真仙境,需向东海寻。
第二句则写:瑞鹿迎财,蟠桃添寿。
最后一句则只有四个字:长生可期。
寥寥数笔,楚留香却觉后背发寒。
且不论赵虎威究竟是何用意,单从牌匾后的落灰程度、书信的纸张和墨迹所看,这封信放在牌匾后的时间绝对超过了一个月。楚留香思及赵虎威的死状——他虽握紧右拳死死捏住玉牌,在被人一剑刺穿心脏时,却并无多少挣扎。他是否已料到,他必有一死?
他的家人和弟子们呢?
他们是否知道,他们所信任依赖的家人、镖头正将他们留在府中等死?
这三句话乍一看虽然没头没脑,却并非什么深奥不可解的箴言。楚留香稍加思索,便发现了不同寻常之处。
首先便是第一句,这句话最是直白,无非便是引导看信之人前往东海,寻访仙迹,找寻真仙——楚留香也听闻过上一代江湖奇侠沈浪曾与夫人好友寻访仙山,人们也多认为仙岛存于茫茫东海——又或者这“真仙境”是指代什么其他东西。但无论如何,向东寻找总不会出错。
而第二句则更浅显。世人多以鹿指“禄”,以蟠桃代指“寿”,既有禄有寿,又怎会无福?况且楚留香也从李红袖处印证得知,两三年前,东海之上果然新起了一座名为“蝙蝠岛”的销金窟。据说在那处岛上,只要付得起代价,便可以得到一个人所能想到的任何东西。
至于“长生可期”——楚留香起先以为这也是一种虚妄、一种假指、一种诱惑,但他看到这封信,离开虎威镖局的当夜,他却在野外意外遇到了一行人。
老人庄的少庄主,和与他一同进京的婢女仆人。
无论江湖朝堂,亦或是不通武艺的平凡百姓,但凡提及“长生”、“长寿”,便难免要想到老人庄。明明是在冬日的寒夜,明明自离开虎威镖局后,便有一股子凉意萦绕不散,但当楚留香靠近老人庄的队伍后,那股子阴寒之气便莫名消散了。
更不必说他被排场很大的孟少庄主一口喊住,且毫不客气地向他索要他手中的玉牌。
孟少庄主任性的做法并未被他身边那位老管家阻止,相反,那位颤颤巍巍的老人家亦温和地冲楚留香提议道:“这般邪物傍身,实在不妥,不如将牌子交给他们。”
楚留香是个识时务的人,在权衡了双方实力后,他很快便选择将玉牌交托给孟良宵,且向孟少庄主说明此物事关好友全家性命悬案,希望对方能够妥善保管。更何况除了这个原因,楚留香心中也不乏有将这件烫手山芋转交给老人庄的意思——若他将这玉牌交给旁人,会给旁人带来灾祸,那楚留香万万不会这样去做,可他思前想后,也想不出有什么藏头露尾、装神弄鬼的鼠辈,有能力、有胆量伤害到老人庄的少庄主。
不过楚留香仍有一点没有料到。
那就是孟少庄主虽然任性,做事却十分讲究。他索取了一块玉牌,便还给楚留香一块玉牌——孟少庄主将贴身的一块玉牌交给楚留香,更坦诚告知他这块玉牌所代表的正是少庄主身份,凭借玉牌,楚留香可以在天下间任意一所属于老人庄势力范围内的铺子中取用财宝和情报。
极轻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地响起。
这脚步声似乎也受此地特殊构造影响,初时尚能令人感知到方位,等走近了,反而听不真切。
楚留香叹息一声,料想主人家这便是来接应他们了。
翅膀散发出幽幽荧光的小蝶在脚步声响起之前便已经躲回了路灿生手中的瓶子里,此刻正无声无息地停在瓶底,就连翅膀也没有扇动。
路灿生食指在李红袖掌心挠了一下,不动声色地将瓶子塞到李红袖袖中,才后撤一步,任由突然出现在他们身后的陌生人牵起他的手。
“姐姐,”路灿生脆生生地问道:“你要带我去哪儿?”
牵住他手掌的那只手比李红袖的手还要小,柔软却粗糙。路灿生的手指在对方手心里蹭了蹭,便觉察到难以言喻的冰凉。他不喜欢被这样的手握住,于是他一动也不肯动,只在黑暗中垂着头,兀自问道。
却没有人回答他。
非但无人回答,就连与他近在咫尺的楚留香和李红袖也不见了踪迹。
他分明一动未动,却仿佛周遭空间变幻,就连一个人也没有了。
没有临近海底的细微波浪声,没有仿如鬼哭狼嚎般的呜咽风声,没有带路人的脚步声,路灿生甚至听不到心跳声。
无论是这位陌生姐姐的,还是他自己的。
黑暗中只有黑暗,虚无里只剩虚无。
路灿生忽然感觉到脸颊上本已结痂的伤口再度麻痒了起来,一个声音窸窸窣窣地响起,“好香……”
这道声音未落,又几个声音附和起来,声音中饱含恶意和贪婪,路灿生忍不住伸出双手环抱住自己,脚下却一个踉跄,跌坐在了地上。
小孩子仿佛被未知的黑暗所击败,他将脑袋完全埋进膝盖里,肩膀不住抽搐着。大概是太过恐惧,他像是遇到危险的鸵鸟似的,拼命将脑袋挤进双腿中,恨不得完全将自己藏匿起来。可正是这样不得章法的躲藏,令他脸颊上那道伤口被摩擦蹭破,渗出了好几滴血珠。
“香……”
“好饿……血……好香……”
痴迷的低语近似呢喃,更带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引诱意味。这几道声音将路灿生团团围住,他捂住头,不敢细听。
不知过了多久,这声音终于低缓下来,似乎无法伤害到路灿生,最终,不甘地沦为平静。路灿生又等了一会儿,再三确定了没有声音后,才颤抖着试探性地抬起了头。
他刚扬起脸,便觉得脸上的伤口传来一阵酥麻,有一条极细极软的舌头划过那道伤口,立时爆发出了喜悦的呼声,“香!甜的!我的!吃了他……”
路灿生惊呼一声,他的耳朵这时才终于再度捕捉到四下的声音。
蝙蝠拍打翅膀的声音虽不至于震耳欲聋,却绝对令人难以忽视。嗜血的蝙蝠群倒吊在路灿生上方的石壁上,终于在第一只蝙蝠飞向他时,一股脑地簇拥而上。
领头的蝙蝠个头格外大,与其他懵懂充满兽性的同类相比,也隐隐有了神智。蝙蝠的体温比人要高得多,可当路灿生的血液被它吸食进口器中时,它仍旧感觉到了一阵灼热。
这热度从它的喉咙、身体里爆发出来,暖融融的,就像太阳。
生活在黑暗里的蝙蝠头一回拥抱到了温暖的阳光——哪怕下一刻,它便在这阵温暖的光芒中融化了。
融化。
蝙蝠头领的翅翼、毛茸茸的头颅、尖锐的爪子和口器,都在这一瞬融成一团,滴滴答答地落在了地上。血液溅在地上,激起一阵肉眼难以察觉的波浪,空气以那滴泛着金色的血液为中心,震荡起圈圈的波纹,直到路灿生再度从地上站起身来,周遭的蝙蝠群便已消失无踪了。
他拍了拍身后衣摆上的灰尘,脸上的惶恐和惧怕也已不见,他仍旧看不清环境,却已经大步向前走去,仿佛一点也不担忧会撞上什么东西,会遭遇什么机关。
路灿生离开了。
直到过了半个时辰,寂静的洞穴中才终于恢复了一点儿生机。
一只个头小巧的蝙蝠从石壁上一处凹陷里钻了出来,无力地拍打着翅膀,准备飞向远方。
它跌跌撞撞地飞行着,跌跌撞撞地撞到了一个人。
一只手钳制住它薄薄的翅翼,小蝙蝠听到一个声音正肆无忌惮地嘲笑着它,“小可怜,你藏得可没有我藏得好哦。”
另一只手爱怜地摸了摸小蝙蝠毛茸茸的脑袋,亲昵地提起它,用带着香甜气息的柔软脸颊在它脑袋上蹭了蹭,“我找到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