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相遇时有多少不愉快, 到了此刻,俨然一副宾主尽欢的和谐场面。乌渔壮起胆子,搀住傅道长的胳膊,与他相近很晚, 只差把臂同游了。这位老者此刻也不刻意摆出一副老迈沧桑模样, 反而腿脚灵便, 在山林间不但健步如飞,还能照拂到初来此地的傅道长和厉愁。
傅道长更是不见了先前恶趣味满满的不正经模样, 在厉愁和乌渔震惊的目光中, 化作一位手持拂尘、着仙衣登仙履、头顶蕴五色霞光的湛然若神的神仙中人。
乌渔见他这般模样,不禁感叹“果真如此”,复拜了又拜, 腆颜拥了上去, 只想着将这般高人服饰妥帖,好叫他赐予一二妙法, 于太爷、于庄子都有益处。
厉愁回想起一路来傅道长的荒唐表现,将记忆中那张令人不忍细观的丑陋脸孔换上面前的这一张,只觉得若是如今这位道长同样行事荒唐, 也定会叫人在心中替其找补,暗想高人行径果然与众不同。
厉愁这才发觉,原来他与旁人亦无什么分别,以貌取人、以衣取人、以势取人,岂非本就是世间常态?
傅道长回过头来,那张令人一见便要心生好感、再见即自内心想要去顶礼膜拜、仔细端详后却发现无论如何也让人无法记住其五官究竟是什么模样的脸上露出一个促狭笑容——这玩味笑意在这张脸上同样显得高深莫测,傅道长眨了眨眼睛, “我这副模样让你很不适应吗?”
厉愁不言不语, 因为他已知晓了傅道长似能读懂人心的本领。于是他心道:“若我说不适应, 你会变回去吗?”
傅道长笑着摇摇头,未曾开口,一道声音便已随风钻入厉愁耳中,“人靠衣装,我这扮相去一趟老人庄,还不得满载而归?”
在乌渔的刻意交好带路下,不过一炷□□夫,三人便来到了老人庄庄园附近。一株参天榕树耸立在庄子一侧,其上蕴含浓郁苍翠的生命力,傅闲云甚至无需细看,也能从其上感受到绵延不绝的层层生机。
“榕老,我带傅前辈进庄子做客,外界的安保防守便托您费心了。”乌渔说着,忍不住喜笑颜开。太爷生性谨慎,即使他们未曾见过庄子以外的修行者,亦从不放松警惕。乌渔因在族中行动最慢、反应最迟缓,在一众打赌的龟族中成为了翻身最慢的那个,因此这二十年间,被派驻在庄外看守。
哪怕太爷垂怜,给了他许多额外的好处,但乌渔性子与稳重淡然的同族皆不相同,他最爱热闹,比起留在没什么人到访的庄外阵中,更想回到庄子里。无论是驮着年幼还不记事的少庄主到河底仿造的水晶宫中玩耍,还是每日里投喂还未能化形,没什么智慧可言的一众孩儿们也罢,总之,对乌渔而言,这十数年来他实在度日如年,早就想要溜之大吉。
如今有了傅道长做理由,乌渔回庄之心早已迫不及待。
厉愁吃惊地看着那株粗壮榕树上浮现起一副人似的五官——即使这一路来他已经见识过各式各样比话本还要神奇玄妙之事,更觉经此一行后,他不说心如止水,至少也要淡定许多。可当他看到一棵大树长着人类的五官时,仍旧吃惊。
与他同样惊讶的还有傅道长。
傅闲云从不是自谦自弃之人,观天象、走四方之后,更明晓以他的修为,几可称为普天之下第一人。
可即便如此,在来到老人庄之前,他也从未于其他地方见到过这样多的精怪。
这些妖修在他的眼中尚且成不了气候,可比之他在野外遇到的妖鬼中的佼佼者——因一口气而残存于世,带给陆小凤那样奇异能力的一家三口鬼魂而言,老人庄势力范围内的妖修也要强得太多。
傅道长自然也听闻过老人庄之名。
他本以为庄中郑三太爷只是一个有仙缘、有造化的普通老者,及至在劫雷当天遥遥一观,他才发现,对方真是心比天高、手段百出,无比大气,竟将自身气运与王朝勾连,以一己之力,妄图撼天。
修行之人本不该与世俗、尤其是王权过多纠葛。
不知为何,在傅闲云的意识中,这就是铁律。可他天生不爱随波逐流,总有种打破砂锅问到底的精神,凡事总想寻根问源,去问问为什么,去试试即使不按律照做,又当如何?
于是傅闲云总在凡尘俗世里游历,见到不平事便去管一管,见到有趣的人便去结交一番,而后在离别后,又将一切化为一场梦境。迄今为止,除了与他机缘巧合结下入道之恩的花公子外,就只有他的好友陆小凤,凭借着那鬼灵的馈赠,并未遗忘了他。
可就算如此,傅闲云也从未想过要以一己之力,勾连天下气运,将朝廷、百官、万民之力归于几身,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大抵在修道之人眼中,凡人之力总是渺小而短暂的。纵使傅闲云本能地抗拒这个答案,也不得不承认,在他意识中的某一点,他仍旧轻视凡人,仍旧认为凭他修为,只要游戏人间、回归本心即可,而无需从凡人、从世间的朴素真理中汲取到养分,充盈己身。
若有再一次选择的机会,傅闲云多半仍不会选择郑三太爷这条路。盖因这条路眼下虽平直、宽阔,可实际上却难如登天,有如取死。不过他不会、不能、不敢这样做,却不耽误他与郑三太爷惺惺相惜,更敬佩这位修为远逊于他的道友。
话说这样多,只因傅道长内心里实在对于这位并未真曾谋面过的道友钦敬有加,但眼前种种,更让他对郑三太爷充满了好奇和叹服。
“他竟然这样阔绰……”傅道长很是垂涎。
蕴含灵气的溪流水族、外界难得一遇的化形妖修在此处随处可见,那榕树妖出现时,一丝灵气泄露,更叫傅道长这样的真修感受到了灵脉的气息。
并非零散的灵石,而是实实在在、连成一片的灵脉。
傅道长倒吸一口冷气,只觉这冷冽空气中都藏满了珍贵的灵气。
在这样浓郁到近乎实质的灵气滋养下,怪不得郑三太爷延年长寿、战力无双,怪不得老人庄各族妖修齐聚一堂,却都神台清明,未曾有过自相残杀、以血食助修行的痕迹。
“傅前辈?”榕树妖郑榕疑惑地唤了一声,有些好奇,怎么这仙人道长自顾自便开始恍神了?
傅道长这才从对方势力令人动心的财帛中清醒过来,若无其事地扫了郑榕一眼。他此时样貌庄严奇伟,目光笼去,叫郑榕心神一肃,恭恭敬敬地低眉顺目,“前辈法驾光临,小妖已禀明恩师,恩师言眼下俗事繁多,脱不开身,但请前辈入庄内游玩,若有什么瞧得上眼的,老人庄上下必双手奉上。”
……
“这世间当然是有鬼神存在的,”陆小凤见无情仍旧不信,且用一副很是怀疑的神情看着自己和花满楼,顿时嚷嚷道:“总不能因为大捕头未曾亲眼见过,便要说他们不存在吧?”
无情心里失望,不欲再说,却听得一个出尘的清冷声音突兀响起,“未曾见过,不意味着不存在。陆小凤,你这话倒有几分意思。”
这声音并未蕴含内力,落在众人耳中却都清晰非常,除在场几人外,听闻这声音的庄内妖族们俱露出向往热切表情,似乎于这平淡话语中,听见了什么令他们足以顿悟的真谛。
陆小凤与花满楼皆已站起身,面露惊喜,“傅道长!”
狄飞惊亦站起身来,与无情一道,远远望向来人。
只见往昔从不越界的鸟兽齐聚一堂,仙狐寿鹿,玄鹤灵禽,俱簇拥着一位头戴白玉发冠,身着无缝道袍,足登仙云轻履,面貌若集众生之灵秀,气势如凝山海之威能的道长。
这道人见他们看来,轻轻一笑,尤其当他看向花满楼时,那微笑越发真实,“花公子,看来你的心仍旧干净,眼睛仍未蒙尘。”
花满楼心头忽而升起一番明悟,思及傅道长助他恢复视力时赠予“明珠”之言,若有所思。如若他视力恢复后,忘却本心、肆意妄为,恐怕这双眼睛很快便又要恢复到往日境况——更糟糕的是,那时的他恐怕不止是目盲,怕是连心都要瞎了。
杀人越货的卖解班主,来历不明的灵性驴儿,死得万分蹊跷的石观音。种种记忆浮现心头,花满楼心间一凛,使雷霆手段、行非常之事,傅道长恣意潇洒,或许并不如他与陆小凤认为的那般温和无害。
可认知归认知,傅道长于花满楼、于整个花家有恩亦是不争的事实。且他们相处的几个月中,不可说不愉快。除了陆小凤以外,花满楼还是头一次遇到这样对脾气的朋友,他很珍惜与傅道长的缘分,也无法忽略,在离别之日,在父亲问他“傅道长究竟是谁”时,心头那抹难以言表的怅然。
“托道长的福,我过得很好。”花满楼思绪翻涌,终于微笑起来。
与陆小凤和花满楼简单寒暄过后,傅道长又似笑非笑地看向无情。
“陆小凤说的有道理是不假,大捕头也不是未曾见过神鬼。”他轻飘飘地说着,眼见那拢手端坐在轮椅上,清奇俊秀、我见犹怜的年轻人故作镇定,后背却下意识地绷紧时,才笑道:“你现在所在之地,不正是妖怪窝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