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闻此话, 厉愁与李寻欢面面相觑。
郑三太爷何等样人,先前便被誉为江湖奇人之首、在世真仙,更何况他们虽未亲眼得见, 关于郑三太爷力破天雷的传闻也令人如雷贯耳。郑三太爷绝非无的放矢之人,以他之能, 却仍旧认为纵使集厉愁、李寻欢、四大名捕之力, 尚要不敌此案凶徒,尚要向老人庄求援?
在场三人均不动声色,心底却均不由升起一股阴霾。
冷血与他们约见在此处, 除了互通线索外,更给他们带来了一个新消息。昨天夜里, 杭州城中亦有一名名列兵器谱中段的剑客遇害,死状同样平静、无挣无扎,只有咽喉部位,镶嵌了一枚小小的桃核。
加上先前死去的四人, 这死亡的五人中, 一人死于桃花瓣、一人死于桃树叶、一人颈部被一根桃树枝贯穿,一人喉咙里被塞了一小块桃树根——这块树根甚至在他喉中生长蔓延,等他的尸体被人发现时, 他整个人几乎化成了一株繁盛的新树——可即便如此,他死亡的那一刻, 脸上的表情仍旧是柔和的、含笑的。
直至昨夜第五人遇害, 一枚小小的桃核安静地嵌在了他的咽喉。
冷血走后,厉愁与李寻欢也已决定, 改道江南。
李寻欢苦笑一声, “厉兄, 你知道四捕头说完这几人死状后, 我心里在想些什么吗?”厉愁瞥他一眼,他如何会不知道?但他还是摇头,“这些神鬼传言,我是不信的。”只是说着,他难免要想,究竟是什么样的毒药能够迷惑人的心智,使一个人在被死亡的阴影笼罩时,也仍旧不为所动,反而安然和乐呢?
李寻欢瞧他脸色不佳,便知道他也和自己想到了一处去。他裹了裹身上的披风,春寒料峭,暮春时节冷意依旧挥散不去。他扬起鞭子,与厉愁对视一眼,压下心头情绪,策马而去。
……
厉愁和李寻欢方才离开李园一日,便有两人来到了李园找李寻欢。这二人一个高挑,一个矮小,高的那位是名玉面朱唇、勾魂摄魄的貌美女子,矮的那位是个一团孩气、粉雕玉琢的孩童。
那孩子衣着富贵,脖间胸前挂着一个金质项圈,双臂各缠一道金环,一身黑底滚金边衣裳,瞧上去珠光宝气,富贵非常。他此时叉着腰,高高昂着头,姿态是十足十的颐指气使,他小脸涨得微红,不满地冲那女子道:“都怪你要耽搁时间,这下好了,人跑了!”
红衣女子美目流转,不过片刻,便是一副泫然欲泣的神情,她右手捏着手帕按在眼下,似是在擦拭眼泪,声音哽咽,“路弟弟,是你非要瞧热闹、看好戏,咱们才错过了人的。”
路灿生听了顿时语塞,黑溜溜的眼珠一转,一张圆嘟嘟的小脸立刻便垮了下来。他年幼可爱,眼泪来得比女子更快,在对方哽咽的功夫中便泪如雨下,豆大的泪珠滚落,顺着他白皙圆胖的面颊滑落到腮边,他一边哭,还一边沙哑着嗓音,十分倔强地说道:“原不关王姐姐的事,都怪我任性。”他说着,又去偷瞧女子,在被对方视线捕获时,微微撅起了嘴,露出一张十分为难、敢怒不敢言的惨兮兮的孩童面孔。
瞧他这般变脸比翻书还快的姿态,王怜花也不禁在心底深深叹息了一声。他少年时期亦是个难缠的公子,只是近些年来年岁渐长,人也成熟了不少,对待路灿生这般只有七八岁年纪的孩子,心里不免要忖一些照拂之意的。但当真面对他时,王怜花也总要无语。
原因无他,实在是这孩子太不让人省心了。
但小孩站在路上,哭得凄惨,王怜花无意与他一同哭闹惹人观赏,便收了眼泪。他眼泪收得快,路灿生却更快,他立刻从泪流满面的可怜模样变做要哭不哭,不过眨眼,又换上了笑嘻嘻的神情,冲王怜花笑道:“那王姐姐,咱们是按计划的分头行动,还是去追李寻欢?”
王怜花看着他,也眨了眨眼睛,有些疲惫地说道:“分头行动。”做罢决定,他心里竟觉松快了不少,不由对路灿生更生出几分忌惮。但那孩童却好似没有听出他言下之意似的,伸手拽了拽他的袖子,软绵绵的童音里还拖着哭过的水音,“可是我好舍不得姐姐啊。”
……
自保定府到江南,这一路上厉愁与李寻欢遇到了数波敌人埋伏袭杀——这其中有李寻欢的生死仇敌、也有想要踩着他二人名声上位的。应对这种人,李寻欢往往手下留情,厉愁却剑招狠厉,终于,在他杀了几个不识好歹的沽名钓誉之徒后,他们的后半段路程总算清净了许多。
倒也有例外——厉愁骑在马上,回头遥望了一眼远远坠在他们身后的人。“厉兄,你的杀性也太大了。”李寻欢颇为不赞同地摇摇头,“这位兄台应当对我们没什么恶意,毕竟,他是来向我们报信的不是?”
厉愁冷哼一声,“恰巧赶在我们收拾了敌人之后的报信?”世上哪有这般巧事?他们刚挑了埋伏李寻欢的一群人后,这方脸英挺的汉子便行了过来,告知他们前方有人蓄意埋伏的事情。
李寻欢总爱将人看得和善些,厉愁却没这般闲情,他直觉敏锐,不难从那汉子脸上瞧出热络的神态,尤其是当李寻欢对他笑脸相对之时。但他二人亦不过相识数日,交浅言深是大忌,厉愁也并非多嘴多舌之人,只在心里存了份警惕,冲李寻欢道:“他若无害人之心便无妨,否则,我倒不介意多斩一位无名小卒。”
厉愁说话时并未刻意压低声线,反而向上扬了扬,武林中人大多有内力护体,耳清目明。这刺耳的话语顺着风落入龙啸云耳中,叫他脸上青白变幻,一张英朗面容上阴晴不定。
他来此处自有目的。心志高、才气不足,心气高、实力不足,这天下间多得是他这样平凡的人,也多得是他这般不肯认命的人。龙啸云从江南一路北行,听惯了冷言冷语,自然也发够了誓。
发了一个无论如何也要名扬武林的誓言。
他心思缜密,不难从一路上的客栈里、郊外中发现一波波伏击的人马。龙啸云武功平平,他的功夫对于很多人而言不值一提,这也同样意味着,有许多人于他而言也是小菜一碟。他打晕一名埋伏者,混入其中,几番跟踪试探下来,倒真让他从中发现了些许异常。
这其中就包括了,他们想要伏击的人,是兵器谱上威名赫赫的小李探花李寻欢。得知这个消息,龙啸云心跳如擂鼓,忍不住要心生妄念。以他的才智武功,想要在江湖里闯出一番名堂来并不容易,可若是能与李寻欢结交,能与这位爱友如己的探花郎为友,又何尝不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出人头地呢?
富贵险中求,龙啸云不想再当龙四,他要做龙四爷!
龙啸云策马,不一会儿便来到了厉愁和李寻欢身后,他狠狠心,一咬牙,扬起马鞭,身形似一阵风从他们身侧掠过。双方交错时,龙啸云忽然回过头,一张脸憋得通红,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了一道声音,“在下武功低微,却并非贪生怕死之辈,就此别过!”
龙啸云离开了,徒留给厉愁与李寻欢一个潇洒的背影。他心底近乎歇斯底里地嘶吼着“快留下我、快挽留我”,奈何直到他离去,也没有一个人给他台阶下。
李寻欢颇为无奈地叹了口气,不解地看了一眼拦住了他的厉愁。厉愁冷笑一声,“你要拦他?”李寻欢唇角上扬,一双笑成月牙形状的眼睛里露出若有所悟的神情,答非所问道:“厉兄,你是不是没有朋友?”
厉愁瞪他一眼,不理会他,只是收回自己方才因阻拦他而虚遮在马鞍前方的手。李寻欢也并不需要他回答,因为探花郎已从对方的动作神态里得知了他的答案,很是直爽地笑道:“厉兄不要介意,你才是我的好朋友呀。”
莫名其妙……厉愁嘴角一抽,与狄飞惊不同,李寻欢虽同样温和知礼,却比狄飞惊促狭坏心眼得多。他们相识不过数日,这人便多番以“逗他变脸”为乐,总要自顾自说上一些令人难以捉摸的话。
并不知晓自己在对方心目中已经沦为了“奇怪的人”,李探花丝毫不在意厉愁的冷脸,仍旧有说有笑,“厉兄真是个小孩子啊,咱们如此投缘,你又比我小三岁,不如认我当个大哥?”厉愁露出嫌弃的表情,出口的却是称赞之语:“你果然不愧探花之名。”
李寻欢好奇道:“为何?”
“莫说兵器谱,只说脸皮厚度,你也能配得上探花之姿了。”厉愁没好气地驭马先行,只留下李寻欢愣在原地,呆愣片刻,忽然笑出了声。“厉兄啊厉兄,你可真是有意思!”李寻欢笑着追了上去。马蹄踏出这截小路,厉愁不再驱马,反而停马站在了原地。李寻欢赶到后,立时也止住了笑容,面无表情地注视向前方。
只见小路尽头,正安静站着一个人。
一个用冰冷、死寂的目光凝视他们的人。
这个人脚边躺着数具尸体——李寻欢只看一眼,便能确定,方才离去的龙啸云也在其中。这个认知令他心生不忍,毕竟无论对方有何目的,他对李寻欢的提醒都令李寻欢心生感激。只是此刻,这位相貌堂堂的英俊汉子却倒在了这里,生死不知。
在死尸之间,唯一站着的那个人脸色惨白、灰败,竟比满地的尸体更要面无血色。他皮肤苍白得妖异,脸颊泛青,一张嘴却很红,红得几乎要滴出血来。这个人一瞬不瞬地看了看李寻欢,又看了看厉愁,张开嘴,突兀地发出了一声不似人声的尖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