厉愁一路向北。
时至暮春, 山间的桃杏却方才盛放。
粉白鹅黄的花朵令他心情舒畅起来——他并非是会在春日里观花赏月的雅人,只是今日里他的心情着实不错。一只燕子站在他手掌中, 啄食了他投喂的食物后, 又用鸟喙在他指尖啄了啄,才啾鸣一声飞远,剪刀似的尾羽擦过厉愁的手, 只在他掌心留下了一张小小的字条。
确认了狄飞惊目前身体状况好转, 且已回到江南老人庄,并很顺利地投入进老人庄管事这一角色后,厉愁总算放下了心。
他无法不担忧狄飞惊。
无论如何找补,在危难时刻背叛了朋友、罔顾对方意愿、让对方最重视的人死在眼前的人终究是他。
厉愁不免回想起那一天。
回想起刺杀苏梦枕之后的第二天。
……
厉愁不想杀苏梦枕。
他不知道自己能否杀了这位京城里的龙头。
厉愁外表虽冷厉、性情高傲,内在里却并不是个嗜杀冷血的人。他喜欢做有把握的事——所以在刺杀苏梦枕之前, 他已做了完全的打算, 当然也设想过如果没能杀得了对方,又该如何收场。
事实上哪怕要杀的人实力远逊于他,他也会多番谋划,因为厉愁始终坚信,狮子搏兔, 亦要拼尽全力。况且他太过明白,身体虚弱、重病缠身的他并非雄狮,能在卧虎藏龙的江湖里博得“梦枕红袖第一刀”美誉的苏公子也绝不是无害的兔子。
可眼前的情景,却仍旧出乎了厉愁的预料。
他的确想不到,苏公子会选择私下与他会面, 会和他做这笔交易。
厉愁剑术高超,在过往岁月里虽总是避世而居, 却并不自卑自傲, 他明白自己是当世少有的剑客, 不惧任何人,但也懂得覆巢之下无完卵,凭一人之力无法在大局中护卫下某一个人安全的这个道理。
尤其他要保护的这个人,还是狄飞惊。
凭心而论,若厉愁是苏梦枕,他也绝不会放过狄飞惊。但他毕竟是他自己,所以当苏梦枕对他说,可以放过狄飞惊时,厉愁自然心动了。
他并非小觑六分半堂,在刺杀苏梦枕之前,厉愁仍旧对六分半堂有着不弱的信心。即使他信奉多行不义必自毙的道理,也丝毫不认为似六分半堂这样的大势力,会在短时间内倾覆。
但事情总归出人意料,在刺杀苏梦枕的当天,厉愁便立即得知,六分半堂已经没有了半点希望。
自厉愁记事以来,他就是个直觉很准、感知敏锐的人。因此他在被郑中神拦下、在觉察到此地除了苏梦枕、除了郑中神,更有多方连他也看不透气息的神秘人物存在后,他便毫不怀疑,金风细雨楼必有高人相助。
后来风雨楼和老人庄结盟一事也很好地验证了这一点。
厉愁不知道老人庄内为何会有这样多的高手,但那些形貌各异的老人却令他知晓,谁若是小觑这方隐隐超脱于世的势力,那他必然会付出惨痛的代价。
江湖上人尽皆知,六分半堂内高手不胜枚举,若是以厉愁自己的实力为基准,六分半堂内可被称之为高手的人便不多了,只是那些老人,厉愁扪心自问,无论哪一个,他都没有绝对的信心去战胜他们。
想到这儿,厉愁不免勾起了唇角。
与他外貌不同,他笑起来一点儿也不冷漠,反而格外温和,只是他很少笑,即使他笑得已比寻常高冷的剑客要多许多,仍不能改变他并不常笑的事实。不过他想起临别前,老人庄的少庄主孟良宵对他说的话,“当你什么也不想做、什么也不想说的时候,不妨笑一笑。”
厉愁觉得这话有些道理。
笑一笑虽然不能治愈他的顽疾,也不能解决他的烦恼,可这笑容落在别人的眼中,却会令看到这笑容的人心情变好。
一个穿着青色衣袍,正躺在一株开得极灿烂的桃树上打盹的青年便见到了厉愁的笑。于是他翻身从树梢上跃下,灵巧的身姿不逊于方才从厉愁掌心飞走的新燕。这青年外表出色,周身书卷气很浓,但在他如画的五官中,最令人在意的,无疑便是那一双春风似的眼睛。
青年十分自来熟地冲厉愁拱手,对他招呼起来,“兄台。”
厉愁却恍若未闻,脸上笑意敛去,缠了缠左手上的绷带,抬腿便走。
那青年却似乎有些不解,诧异道:“你要走?”说罢,他挡在厉愁面前,数度拦住他前行的方向,在厉愁停下脚步,终于望向他时,才露出一个和煦的微笑,“兄台,莫非你不是来杀我的?”
厉愁摇了摇头。
青年似乎松了口气,“既然不是来杀我的,那便烦请阁下换条路走吧。”他说出的话十分霸道,脸上神情却有几分歉意,只是并未解释缘由。
厉愁又摇了摇头。
青年问:“你当真要走这条路?”
厉愁先是摇头,而后又点头。
青年见状,不由又笑了起来,“你能听到我讲话,却不回答我,难道你是哑巴?”
厉愁冷冷瞪他一眼,“莫非这天下间不愿意搭理你的人便都是哑巴?”
青年眼睛一亮,温声道:“那么这位不是哑巴的兄台,可否告知在下你的姓名呢?”
他这副似乎二人很是熟稔的姿态倒颇有些像孟小侯爷……这般想着,厉愁心情微妙地好了许多,他反问道:“在请教别人的姓名之前,你是否应该先说说自己的名字?”
果然,那青年听他这样回答,显得很是惊奇,很快冲他抱歉地介绍起了自己,“是极是极,在下李寻欢。”
李寻欢?厉愁回想起在狄飞惊桌前见过的那册信息,惜字如金,“厉愁。”
“是剑挑西极刀客、独战金风细雨楼苏楼主的那位厉愁?”李寻欢瞪圆了眼睛,他倒是真没想到,他原以为要埋伏他的人竟然是在决斗中重创了六分半堂大堂主狄飞惊的那位传奇剑客。
他难道是在恭维我?厉愁眉头一挑,毫不示弱,“小李飞刀,例无虚发。小李探花不必客气。”他觉得自己的应对十分巧妙,正如狄飞惊对他所说,“人与人不一定要做朋友,但若非必要,却也不必做敌人。”厉愁觉得他所言很有道理,所以为人处世上也向他学习,应对起他人的夸奖,也耐着性子客套了一句。
怎料李寻欢听了竟哈哈大笑起来——厉愁的应答很常见,倒不如说,正是这样寻常人的回答反倒令他觉得惊讶。这感觉无异于他方才见到厉愁微笑时的感受,原来这样外表冷峻的人也会露出那般柔和的笑,原来看上去不通俗务的剑客竟也对人情世故有几分了解。顶着剑客不悦的目光,李寻欢摆手道:“厉兄啊厉兄,你可真是有趣。”
厉愁瞥他一眼,迈开腿又要走,这回他甚至用上了步法,果然,几息过后,他便越过李寻欢,向着前方走去。李寻欢愣在原地,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浮现一丝苦笑,思及接到的消息,想到在这道途中埋伏自己的人,还是追了上去。
厉愁并不介意李寻欢跟在自己身后。这道路是小路,并非谁家铺设,谁爱走便走,自然不容旁人置喙。但厉愁这条性命却属于他自己,若有人想要他的命,他却不得不去管上一管。
想法未落,剑已出鞘。
湛蓝青光在阳光映照中并未被夺去丝毫风采,反倒愈加幽盈。碧波在空中划过一道绮丽的光影,影子将将洒下,一条手臂才飞旋到了地上。
剑出、斩断贼人一臂,再到断臂飞出、落在地上,惨叫声才终于响起。这一幕落在不同人眼中,却有着相同的意味,就好像在须臾之间,那一剑已经超脱了声音。
与此同时,厉愁皱起眉头,轻轻甩去剑上沾染上的血液,惋惜道:“可惜,竟让你沾上了无名小卒的血。”
卜霸痛得恨不得在地上打滚。但作为赫赫有名的“关外三凶”之首,他并不会因为疼痛而失了理智。他当然知晓,他此时只是痛,若他为了疼痛而真倒在地上呻/吟打滚,那等待他的,便只有死了。于是他点了自己几处大穴,堪堪止住血,才大喝一声,“弟兄们,并肩子上!”
他们此行伏击李寻欢,务求一击得手,一次必杀,因此除了关外三凶本身势力外,更勾结了李寻欢出道来的多方仇家,得卜霸招呼,方才还无人的道路上瞬间钻出了三十余道人影,各自操持着兵器冲了上来。
厉愁剑既出鞘,便要杀人。这些人声势汹汹,武功也不能说是稀松平常,但对他而言,距离他不无法杀人,只好伤人的距离却还差得远。因此剑随光现,不过几个来回,便收割了一地鲜血。
冷风吹过,厉愁忍不住蹙眉咳嗽。他咳嗽时两肩不住抽搐,脚步却站得很稳,一双几乎不含人类情感的眼睛也一瞬不瞬地看向卜霸。卜霸武功不弱,距离强者水准却还相差甚远,他能混出偌大名头,更多地还是源自于他的狠毒与头脑。
世人总爱以貌取人,见了儒雅书生便觉得他们才思敏捷,武功平平,见了虬髯大汉便要认为他们武功高强,不通谋略。卜霸生就一张方脸阔面,眉眼周正,看上去十分正直,大笑时更显豪迈气魄,是以他虽然阴狠毒辣,初见他的人却总是要因为他的外貌而错瞧了他。
只可惜他此番出山,遇到的却是厉愁。
并未见到他面目,便已经出剑斩他的厉愁。
出师不利的卜霸有苦难言,他表面上已丧失了理智,实际上并未忘记自己此行真正的目的。即使他已喊出了“并肩子上”这样的口号,他麾下最得力的两位兄弟却仍旧埋伏在侧。
及至此时,李寻欢方踏入埋伏圈,攻向厉愁的十数人攻势未变,另有十余人却在顷刻间变了方向,向李寻欢攻去。
李寻欢身形变幻,刚拍开几人武器,又有两人跳了出来,在他们身形显现之时,浓浓毒烟亦从他们掌间袖口喷出——这两人竟如此沉得住气,在己方势力被厉愁斩杀时无动于衷,只为此刻出手,将李寻欢打个措手不及!
只是李寻欢若真这般好对付,他也就当不得“小李飞刀”的赞誉了。
眼见围攻自己的人马大半转向李寻欢,厉愁虽不会如少年人般觉得自己被人小觑,却仍有些不满,他只好将自己这些微的负面情绪发泄在了仍围在他周围的诸人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