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七负伤, 却愈加可怕,攻势也愈加凶猛。孟良宵手中无刀,亦用刀气相迎。刀剑往来之间, 交织成片片风暴,劲风飒飒, 将周遭陈设乱作一团。关七于武学一道天资卓绝, 走火入魔后精研习武,反倒破而后立,十分强劲。他周身上下无一处不可施展这可怖剑气, 他整个人,已化身为一把神兵利器!
除此之外,他模仿的能力也十分精妙。孟良宵出掌, 关七便也出掌, 掌力雄浑, 一往无前。孟良宵手斩刀气,关七亦扭剑为刀,不多会儿, 便斩出一道与他相同的刀气。
“你敢学我?”孟良宵眯起眼睛, 他从腰间抽出了自己那条许久不曾使过的鞭子, 鞭花一挽,冲关七照头兜去。鞭劲疾而陡, 与刀气不同, 走的是轻灵巧妙的路子。但这鞭子抽出,落在关七肩头, 哪怕宝刀插在臂膀之上都未曾出声的关七当即发出一声惨叫!
纵使是挥出此鞭的孟良宵, 亦被关七惨烈呼声惊得一滞, 他不免蹙起眉头, 手中鞭子却毫不停顿,卷起道道阴风,又向关七袭去。只是这惊险关头,关七做了一个孟良宵绝难想象的动作——他忽而转过身去,用后背生生挨了两鞭,而后环抱住头颅,足下生风,破窗狂窜了出去。
京畿重地,极少有人胆敢动武,即使要动手,也多挑在京郊、晚间。
可孟良宵与关七动武,恰恰是午时将至、刚好在京城中心。
关七从破窗跃出,一代强者如今形容狼狈,竟有抱头鼠窜之嫌——这般认知叫守在外面的众人俱都惊骇不已,一个个只恨生少了眼睛,只得瞪大双眼,望向一身绯衣、自窗口追出的孟小侯爷。
孟良宵心知关七有异,在他看来,他虽更擅使鞭,方才几鞭却并未动杀机,关七轻轻挨了几下,便如此反常,必有什么缘由。
关七在前方奔逃,孟良宵在他身后追逐,并未追得太紧。因为此时,自墙角处已掠出一个苍老身影,如影随形贴在孟良宵身后,向他宣告,“太爷那边下令,可以放行。”
孟良宵身形缓了一缓,露出兴奋笑容,“那便放行途中,再让我玩一阵吧。”说罢,他瞥向乌北,在他目光之下,乌北既慈爱又顺从,这老者脚下仿佛升起道道旋风,托举着他一同向关七追去。每当关七偏离了他们给他设定好的路线,便有一条金红鞭影自后抽来,每当关七企图飞奔得更快些时,便有一本记事簿模样的书册斜飞而至。这后至的书册似乎也令七圣主忌惮不已,他若一战,胜负犹未可知,可面对这鞭子、这书册,他却好像丧失了胆气与斗志,只晓得一个字:逃!
觉察出七圣主真实意图后,孟良宵难免兴奋,一种想要力战关七的情绪在他内心不断滋长。乌北却十分谨慎,自后向前,将孟良宵护在身后,望向关七的神情格外凝重。“少庄主,”乌北的声音十分镇静,“将他交给太爷他们吧。”他神念凝定,死死盯住关七背影,他当然知道关七在怕。
只是关七怕的不是他乌北,也不是少庄主本人,他怕的是他们手里的武器,怕的是头顶的天!想到这儿,乌北亦有些后怕——关七敏锐至此,他是否已经迈出关键一步?自己将将赶到,若是在此之前,少庄主便已伤在关七手中……乌北不敢再想,亦无暇多想,因为方才还似毫无还手之力的关七此时竟杀了个回马枪!关七折返回来,漫天剑气如影随形,剑气出,他犹如掌控气机的天子,狂热地望向乌北手中的书册和孟良宵手里的软鞭!
……
告别了连日的阴雨,今天是个难得的好天气。
京城里当今最有威望的两个江湖人,老人庄郑三太爷和金风细雨楼苏公子俱在当前。天下间最尊贵的任性帝王、他所宠幸的太师蔡京、丞相傅宗书、还有皇帝为自己寻来的护卫,诸葛神侯诸葛小花亦在现场。
午时,不过是午时,刚刚是午时,正是在午时!
无论是天潢贵胄的皇帝,还是低入尘埃的乞丐,不管是武功已臻化境的诸葛小花,亦或是只有三脚猫功夫的游侠儿,他们此刻都在抬头望天。
因为这天,变得太快了。
暴雨夹着雷霆,不过片刻,天上高悬的一轮红日便被乌云遮蔽,白昼陷入黑暗,飓风卷着乱石,街心商铺的各类牌匾吹得跌跌撞撞,飘摇不定。这样糟糕的天气,人们理应返回室内,锁好门窗,躲在屋内安全的环境里,等待太阳与他们重逢。但此刻没有一个人要躲,因为他们俱已呆愣当场、动弹不得、极目远眺、目眦欲裂。
闪电划过,照亮了一张张惊恐的脸。
即使大自然的伟力如此惊人,人们的恐惧也并非源自于四周狂暴的飓风,他们恐惧的源头,正在天上。
天塌了。
天边是一团洁白缥缈的云,云上是一片连绵起伏的群山。
在漆黑如浓墨一般的天空上,这团载着山脉的云朵似乎是不堪重负,呼啸着向下坠去。这匪夷所思的一幕仿佛天灾,在这般震撼下,没有人惊恐挣扎,都只是茫然等待着煌煌天灾的到来。
——但坐以待毙的,并非所有人!
一道丁玲桄榔响个不停的影子蹿了出来、一个绯衣锦袍手执长鞭的年轻人追了出来、一个苍老衰朽却动作灵活的老者跳了出来。
他们甫一出现,非但引动了在场众人的视线,更吸引了更恐怖的瞩目,来自天、来自云、来自雷霆的视线。
一道粗壮的紫黑巨雷自云层狠狠劈下,笼罩在这三人的头顶。在这紧要关头,街边一家铺子里,有两道人影被掷了出来。雷动巨响劈在关七头顶,他一瞬间浑身骨骼震颤不已,周身肌肤开始不住渗血,但他已顾及不上自身伤势,垂死之间,他只能看见两个人、一张脸。
人是雷纯、是温小白,这张脸是雷纯的脸、更是温小白的脸。
沐浴在雷暴之中,关七却从未有一刻弄混过她们,他疯疯癫癫,张口吟道:“剪不断,理还乱。”一时又手舞足蹈起来,大叫着“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到最后,他怔怔地望着温小白,温柔地冲她笑笑,喃喃自语:“人面归来,桃花仍在,春风如故,我又何必停步踟蹰……”关七忽然闭上眼睛,只觉得自己生命中的缺憾在这一刻被重新填满,自此圆融一体,完满无缺。
在他心头升起明悟之时,充满破坏之力的雷霆忽而和缓了许多。他仍旧手麻脚麻,身体的脏器却不再被破坏,而是产生了一种又酥又麻、好似新生的知觉。关七抬头望天,只见那朵洁白云团离他那样近,近到好似他稍微一跳、便能登上那朵云,飞向那片天!
关七也的确这么做了。他周身的剑气就连“剑”也不见了,云层之下,只有他的气!他最后望了一眼温小白、最后望了一眼雷纯,而后再无留恋,毫不犹豫地跃入云中,自此消失不见。
失去了目标,又一道雷电劈下,只是这道雷的目标,却是郑三太爷!
“太爷!”乌南狂喊一声,却无力阻拦,只觉察腰间一痛,竟是被郑三太爷踢出了数丈之远。郑三太爷则在这刹那间狂笑出声,主动迎着雷击,冲进了雷暴中心。雷霆劈在身上,郑三太爷登时喷出一口鲜血,他并不止血,反倒以手锤胸,在片刻间迸发出极限气血,孤注一掷,将所有可能赌在了这一刻——
四十多年未敢踏出庄子一步、收心敛性绝不与人动武。这样的日子还要过多久?这样苟延残喘的人生,他还要活几天?郑三太爷心间似有万丈豪情,他大笑着,似乎在后悔自己为何虚度人生百余载,为何直到此刻才做出抉择。但好在,此刻尚不算晚!
慕道不得、知交故去、亲缘离散……任意一点放在寻常人身上,都足以击垮这个人。可对于郑三太爷而言,这便是他承受了二百余年的人生。可即便如此,他仍不想死、仍不愿死。在雷霆下、在狂风里,他当然看到了关七遁世而出、跃出红尘的那一幕。
我呢?他问自己,我的入道之机,是否就在眼下?
郑三太爷从怀中摸出一颗棋子——这颗经由他心头血蕴养了多年的棋子晶莹剔透,凝聚着王朝运势,牵连着天下兴衰,更关联着郑三太爷自己的这条性命。以郑三太爷之能,如今只差半步,便足可凭木生火,引动火德之力,使这颗棋子真正褪凡——纵使他身死,火德之力于天性亲土的孟良宵而言亦有莫大助力。
思及此处,老者再无顾虑。
——黑紫色雷霆过后,金色雷雨终于眷顾似的落在了这个奄奄一息的老人身上。郑三太爷虚弱地咧开了嘴,劫雷之中,他已知晓,他的道就在人间!他干瘪的身躯逐渐饱满、除却银色须发,皮肤竟在瞬间变回婴儿一般柔滑。一抹淡而又淡、浅而又浅的虹光在他头顶乍现,又很快隐去,只是这须臾之间,郑三太爷目光如电,已窥见了一个人,一个同样站在雷暴中,就连苍天也格外照拂他、并不让他承受丁点雷劫的人。
那乞丐模样的跛脚道人见郑三太爷望向他,遥遥冲他拱了拱手,慢吞吞退出雷击,一瘸一拐远去。只是他看起来步子小、走得慢,但一步之间,竟已不见了踪影。
郑三太爷这才收回视线,又去看孟良宵。被卷入雷击的孟良宵此刻被乌北紧紧护在怀里,老者脊背朝外,任由道道天雷轰在背上,仍旧忠诚地守卫着他的主人。“乌北……”孟良宵心底突然涌起一阵惊惶,“你会死吗?”
“不会,”乌北勉强摇摇头,在极度痛苦间仍不忘宽慰他,“您总说千年王八万年龟,老奴可还不到八十岁呢”见他突然承认了“老乌龟”的恶名,孟良宵埋下头,忽然笑了。
“乌北,”孟良宵闷闷地说:“从小就是你一直照顾我,我很感激你的。我知道庄子里的大家都有事瞒我,若是咱们这次能活下来,你能告诉我吗?”说罢,他不待乌北反应,挣开乌北的怀抱,一把将乌北推了出去。
他当然已经发现,这劫雷便是追着他的。此刻他与乌北分开,这劫雷当然会弃乌北于不顾。孟良宵又笑了,他总觉得这才是自己该有的生活——哪怕他清晰地记得,自己并没有这样的记忆。
他本就是自由恣意的,他不该是被困在庄子里、困在侯府中的。
他依稀与许多人斗过,有胜、有败。胜了,便越发强大,败了,也无非一死。
可是与天斗,却还是头一回。
孟良宵右手抽出鞭子、左手捏紧袖刀,终于在又一道劫雷之下,冲天飞起,鞭与刀齐飞,重重击穿了这漂浮得格外低的云层。
他疲惫地落在地上,前所未有的狼狈。孟良宵头发蓬乱、衣服焦黑、脸色是受重创之人才会有的蜡黄。他抖了又抖,竟似已站不稳身形,摇晃几下,才堪堪站稳。
但他却笑了,任由一片虹光没入他头顶。他真心实意地开怀大笑,目光扫过呆呆凝望着他的每一个人,与顷刻间赶到他身边的郑三太爷、乌北、乌南、苏梦枕等人相视而笑。
在他笑的时候——
哧地一声。
天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