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良宵冲厉愁招了招手, 厉愁竟真离开了狄飞惊身后,来到了孟良宵的身旁。孟良宵见状, 遂不再管苏梦枕、王小石与狄飞惊——这三个人里, 有一位是他的结拜大哥,有一位是作为孟小侯爷时经常碰面的好看得不得了的点头之交,还有一位是他大哥颇有好感的年轻俊秀的侠客。但这三人在此刻, 都不如剑客惹他注目。所以他找了一处离他们三人颇远的方桌坐了下来,厉愁见状, 便也坐在了他的对面。
厉愁还是头一次看到郑中神黑袍下的真面目。对方那张平凡的脸比他想象中更年轻,甚至可以说是稚嫩。但他无论如何也忘不掉,正是这位年轻人,一刀破开了他的剑势,一刀斩在了他的肩头。想到那惊神的一刀,厉愁主动说道:“你的刀很厉害。”孟良宵翻了个白眼——这动作适合孟小侯爷,却不适合郑中神, 但他此刻不想掩饰自己的心情,只想以真实的自己与剑客对话。
于是他不客气地道:“当然,我是最强的。”
厉愁微微一怔, 他似乎也是没料到郑中神竟是这副性子, 他好奇道:“比苏公子还强?”回答他的,是孟良宵扬起的下巴, 和矜持而肯定的点头。被自己认定的对手夸赞, 孟良宵有些高兴,想起乌北曾对自己的叮嘱, 也投桃送李, “你也很不错。”
厉愁点点头, 眼中亦是自信和自傲, “当然,我的剑法也很高超。”
但端坐在他对面的少年人却摇了摇头,“你的剑法高明,但我说你不错,却不是因为你的剑,而是因为你这个人。”他说着,兴冲冲道:“我时常听闻,这江湖里的剑客往往眼高于顶,冷漠寡言,不可一世,你虽然面冷,话却比我想象中要多。”
厉愁听罢并不觉得被冒犯,反而露出了笑容。
他一笑,宛如冰雪消融,春临大地,既温和又漂亮,更有几分多情。他似乎被少年人仿佛见了鬼怪一般的表情取悦到了似的,笑道:“我不但爱说话,我还会笑。”
孟良宵深吸了一口气,忽然庆幸道:“还好前几日你没有这样笑,否则我在你的剑下恍了神,岂不是要大事不妙?”说着,他好似想到了什么绝妙的念头,瞪圆眼睛对剑客建议道:“我听说西门吹雪杀人后便要吹去剑上的血,你既也想扬名,不如以后你每杀一个人,便笑一笑?”
厉愁露出思索的神情,竟真的考虑了起来,过了许久,他才迟疑着摇头,“杀了人便要笑,这般扬名,我又不是什么杀人魔。”“也对,”孟良宵抿了抿嘴唇,有些失望对方没有采纳他的提议,又说道:“不过我仍觉得这个标志性的动作很妙,你虽不是杀人魔,却也能学他们的神态呀。”
他微笑着说道:“你们堂里有个叫红鞋子的组织,她们的大姐公孙大娘,便是杀人不眨眼的女魔头。”
“是吗?”厉愁若有所思,“你对六分半堂的了解竟比我还要多。只不过你说错了一点。”他对作出洗耳恭听状的孟良宵解释道:“我不是六分半堂的人,我只听狄先生的命令。”
他说的是大实话,孟良宵自然也能察觉到。
孟良宵对这剑客实在是很感兴趣,此刻他们没有现兵器,不是拼杀,而是静静对坐,更觉自己心底竟莫名对这剑客怀有很高的好感。这种好感来得莫名其妙,很是神奇,仿佛天生,若不是对方和自己年龄、长相无甚相同,孟良宵简直要以为对方是自己的亲兄弟了。
但即使这种感觉过于玄妙,孟良宵仍旧动了招揽的心思,就像他昔日招揽狄飞惊的那样,他问道:“你既然不是六分半堂的人,为何不来投奔我?”
“投奔你?”厉愁露出一个讥笑,“投奔金风细雨楼?”
不待孟良宵答复,他便拒绝道:“不必,我不会加入六分半堂,亦不会归属金风细雨楼,当然,我也不会为狄先生之外的任何人效力。”厉愁说完,便发现那少年人垂下头,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他眼神微动,只觉得自己应该谦让他、迁就他,像每一个兄长对待弟弟一样包容他——只是这荒唐想法在他脑海才突一闪现,便叫他觉得好笑,他又何时有过亲人了不成?
但他话中仍然不免带着宽慰的意味,“我不喜和人共处,所以……”
孟良宵却抬起了头,他直接问道:“珍禽鸟兽也不行?”
他在剑客怔忡的呆愣中卖力地诱惑着,“我家有世上羽毛最漂亮的鸟,有皮毛最顺滑、毛色最美丽的猫。”
剑客没有理他,只是一双耳朵高高竖起,便听孟良宵又道:“我在家时养了一只叫做团绒的狮子猫,长长的白毛摸起来顺滑柔软,每当我把它抱在怀里,摸它的头,它都会高高竖起尾巴,眯着眼睛来蹭我的手。”
苏梦枕不禁看了狄飞惊一眼。
孟良宵和厉愁的对话并未用内力将声音凝成一道线送入对方耳中,所以他当然也能听到他们的谈话。
他心生古怪,难道二弟——绝不同意被喊作老二的孟小侯爷竟还想着凭一只猫来策反六分半堂这位武力值高绝的剑客吗?只是他看着剑客明显十分有兴趣,一双眼也一直跟随着孟良宵时,禁不住觉得这个荒唐的念头竟有几分可信。
不过他到底只是想一想,因为他能听到,狄飞惊自然也能听到。
好看得让人一看便知他是谁的狄飞惊露出一个浅浅的轻笑,他也不说话,只是微微皱了皱眉头。他一皱眉,剑客立时站起身,来到了他的身后,“你放心,”剑客承诺道:“只要你活着一日,我便只为你杀人。”
他心思澄明、直来直去,毫不避讳的讲明了自己的想法。
狄飞惊听了却心道不好,他面上不动声色,看向若有所思的苏梦枕,实际上在心里已又叹息了一声。
孟良宵也看了看狄飞惊,又看了看厉愁,他忽然笑道:“是不是大堂主死了,你就自由了?”
孟良宵当然是在开玩笑。
他对待长得出色的人往往更有耐心。而狄大堂主,恰恰是他所见过的人里皮相最好的一个。只是他这句玩笑话出口,不过眨眼,厉愁已对他出手。
他是剑客,他出手,自然便是出剑。
剑起如飓风,剑势如惊雷,这剑一出,竟将这木楼中的五人划分开了两个区域,剑身横扫,将孟良宵和厉愁与其他人遥遥隔开,令旁人绝难进犯、绝计无法卷入他们两人之间的斗争。
孟良宵身体后仰,脚跟侧点,险之又险地避开了这致命的一击——在厉愁这样的绝世剑客手下,任何一剑都充满了危险,都像极了绝路。但孟良宵偏偏躲过了这一剑,哪怕那剑风贴着他的面颊划过,将他的脸刺得生疼。
他躲过这一剑,身体像醉汉一般轻摇,不远遁、不逃离,反倒欺身贴上厉愁,刀自袖中滑落至左手,右手成爪,迅疾地捏在了剑客的剑上。
手指与宝剑相触,竟碰撞出兵器嗡鸣之声,这声音立时响起,感受到手指处传来的阵阵疼痛,孟良宵脸上的微笑终于隐了下去。
厉愁的剑被孟良宵捏住,只觉得自己在这一刻仿佛失去了对剑的控制。而一位控制不了剑的剑客,又算什么剑客?想到这儿,厉愁调动内息,试图抽回自己的佩剑。又是“嗡”的一声,轰鸣令人的耳膜鼓噪不停,汗毛倒竖,原来这电光朝露的刹那,厉愁右手抽剑是假,左手出掌是真。只见他左掌自胸前推出,竟一掌拍向了孟良宵。
那孟良宵呢?正与厉愁手中宝剑对峙的孟良宵呢?
没有人能分清他们二人究竟谁先出手,一息方过,厉愁与孟良宵竟如同对镜自照一般,以一种交错的姿态待在了当场。
孟良宵右手捏住厉愁的宝剑。
厉愁的左掌同时接住了孟良宵的袖刀。
孟良宵忽然笑了,他望向剑客的眼睛,毫不迟疑地问道:“你为何非要与我动手?”
他这话问得好笑,因为他们既已动手,又何必非要去找个理由?但孟良宵却问得很认真,因为他是真的不想与剑客动手,一点也不想。
厉愁不为所动,因为这顷刻之间,他们二人的手虽无法动弹,脚下却又过了数招。
孟良宵并不着急。因为他与剑客的实力实在是在伯仲之间,厉愁又瘦弱多病,是以他有信心凭借浑厚的内功拖垮对方。可人与人动手便是意料之外,此时种种,又岂能桩桩件件在他意料之中?
因为这眨眼之间,孤高的剑客也笑了,他一边笑,一边前倾身体,一头撞向孟良宵的头。袖刀重重割开厉愁的左手,他却丝毫不曾迟滞,似乎拼着自己的手指被割掉也要重创孟良宵。
“疯子!”孟良宵暗骂一声。他并未生怯,只觉不值。只是究竟是什么不值?他金尊玉贵,与这样一个流浪剑客两败俱伤不值?还是欣赏这粗鲁剑客风姿,不想斫去他一只手?但无论他如何作想,退了,就是退了。
方寸之间,孟良宵已松了手,撤回刀,拉开了与剑客的距离。
他内力深厚,乍一撤功,脸色只青白一瞬,便内息平稳,呼吸不变。
剑客口中却溢出鲜血,这又仅仅只是个开头,鲜艳的血丝不断从他七窍淌出,他重重咳嗽起来,整个人摇摇欲坠,溢血的眼珠却一错不错地盯向孟良宵,嘴角高高扬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