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陆小凤和花满楼而言,这次的大沙漠之行实在是有些虎头蛇尾。尤其是陆小凤,他并没有达成目的,没能找到失踪的好友朱停。
可对于石观音而言,这次的经历却要惊心动魄得多。
是的,石观音没死。在那样恍若天罚的雷霆震怒下,她仍旧活着。
她活着,只是活得不够好。
因为当她从深沉的黑暗中睁开眼时,便瞧见了这么一张脸。
左右极不对称、上下宽窄不同、生满脓疮、丑绝人寰的脸。比起这难以言喻的丑陋,这张脸所代表的的另一重含义更叫她刻骨铭心。因为正是这张丑脸的主人,唤动天雷,狠狠劈在了她的头顶。
这张脸实在丑陋,这个人的眼神实在可怕,但石观音仍旧不免心跳如鼓。因为这个神秘又强大的人物,正用一种她既陌生又熟悉的眼神看向她。她从未见过这样的眼神——带着一种奇异的阴寒,既有打探又显得兴味十足。她也见过许多相似的眼神——这是对于她的美丽的赞赏和一种势在必得。
他正为我着迷。
这个念头美妙无比。石观音的身体很放松,她将柔嫩滑腻的双臂搭在傅道长的肩上,环住他的脖颈,凑到他耳侧,声音柔和得仿佛能掐出水来,“道长在看什么?”
傅道长并未叫她失望,“在看你。”
石观音一阵颤栗,她雪白的颈子也红了,似乎含羞带怯。她又问:“道长在想什么?”
傅道长笑了,一双眼睛在她美丽的面容上仔细描摹着,“在想你。”
人高的宝镜——这与她被老人庄夺去的那面何其相似,又和她令朱停打造的那面一样精巧,将她美丽的胴体映射其间,美得触目惊心。
石观音被他推着坐直了身体,目光所及,便是面面纤毫毕现的宝镜,更是宝镜里那道绮丽的倩影。
她当然无法不陶醉于这样的美景。
于是她欢快地打量着镜子,在一面面镜子中细细观赏着镜中人。
傅道长见她玩得开心,也十分开怀,他说道:“夫人之美,便叫这镜子替你留住吧。”
石观音已顾不上他,自然也不曾在意他的离去。
因为她眼中已经、或是说从来便只有她自己。
镜面仿佛沉静的湖面,忽而漾开一丝涟漪。石观音不得不将一分注意力留给了这面古怪的镜子。
在镜子中,她看到了「黄山世家」的李琦姑娘,看到她九死一生,远遁扶桑,看到了对姑娘一往情深的天枫十四郎,还看到了她生育的两个男孩儿。
她还看到了无数剑眉星目的俊俏少年。他们跪在姑娘面前,或是爱慕地亲吻她的足面,又或是起先对她不假辞色,被她想方设法征服后又抛弃,丢在沙漠山谷里日复一日的清扫黄沙。
还有实在不肯屈服她的人。那样的年轻人是她最喜爱却也最痛恨的。因为这些人难免叫她怀疑自己,认为自己是不是已经年华逝去,是不是已经不复昔日的魅力。于是这些人的下场也最惨,她也真心实意地认为,若是一个男人不懂得欣赏她的美丽,那么他便不配做人,他还不如去做一只骆驼、一匹马、一头骡子。
随后,她还看到了许多曾经同样美丽的女子。她们被她划烂了脸,变成了其余人连看一眼也嫌太多的丑陋模样。甚至有一位被她杀了父母、又带在身边养大的白衣少女,在她的话语中将她稚嫩却漂亮的脸蛋毁了去。
镜中的景象让石观音陷入进回忆。
直到镜中的美人变得衰老。
此前,石观音一直以为她已经征服了“衰老”,战胜了时间。
因为她风华绝代,美貌绝伦。
时光并未在她脸上留下沟壑和苦涩,反倒叫她多了成熟的风韵。
可是此刻,镜中的她却开始变老。
这深刻的皱纹仿佛一蹴而就,深深布满她肌肤娇嫩的脸蛋上。她身体的皮肤好像失去了水分,变得枯黄干瘪。到后来,她乌云堆成的秀发也开始掉落,嘴里的牙也逐渐脱落。她变成了无数次午夜梦回被噩梦惊醒时那样,惊惶地发现,她竟然真的变成了一个粗鄙、丑陋、随处可见的老太婆。
石观音悚然一惊,手中内力挥过,立时将镜子打烂了。
但这一幕景象却毫不停歇,隔壁的镜面又亮了起来。
于是她发现,哪怕她苍老成了那副绝难想象的模样,她却还能更苍老点。
镜中美丽的女子老去。
老成了一副衰朽不堪,几乎烂在地里的模样。
可即使这样,她仍不死,她仍在衰老。
无数人冲她投来厌恶、嫌弃、鄙夷的目光。
石观音想要移开视线,但她身边却出现了更多镜子。
一面面她梦寐以求的宝镜围成一座镜阵,将她牢牢地锁在中间。
鬼使神差间,石观音抬起手臂抚摸上了自己的脸。
她不必仔细感受,因为她枯瘦宛如干柴的手臂已经告诉她,她的脸也一定如此。
镜子的碎片躺在她脚边,被竖立的镜子圈着,波光粼粼间折射出更多她如今的模样。
石观音尖叫一声。
没有美丽的活着,她宁愿死。
可她不死。
她非但不死,还在肉身衰朽间爆发出了无与伦比的生命力。
镜子们依旧播放着她的一生。
她被四面八方的镜子包裹着,不得不正视镜子中的她自己。
偶尔一眼,她能看见自己恢复了青春,焕发了精神。
但更多时候,她却还是自己最厌恶的模样。
这折磨好像无休无止,这恩赐好像上苍的厚爱——因为在这镜子阵法之中,石观音心头逐渐升起了明悟。
她岂非已经战胜了时间?
她岂非已经失去了时间?
她难免沉沦,难免追逐那一刹那的美丽。
因为在这宝镜围绕之间,她竟然已拥有了永恒的美丽。
……
陆小凤忧心忡忡。
尽管同住江南的花满楼已告诉他,老人庄郑三太爷是温厚长者,绝不会为难朱停。
但陆小凤却已不是当初的自己。
任何组织,任何势力,谁又能断定它必定是上下齐心的呢?郑三太爷固然可信,他手下的人呢?他们又是否会对朱停做出什么事呢?
傅闲云很是悠闲。
他躺在驴背上,任由驴子跟着陆小凤和花满楼前行,睡得很香。
天气转暖,他只觉得白天变长了,阳光也更耀眼了。
他们出行时尚是严冬,即使一路奔行,返回江南时却也已经是暮春时节了。
陆小凤并未停歇,而是继续向老人庄赶去。
花满楼则回了百花楼,因为花家派来的人早在数月之前便留在了小楼里,只为第一时间见到这位忽然复明的花家七少爷。
骤闻幼子眼疾恢复,早已将产业生意都交给了长子的花老爷心急如焚,只恨不得插上翅膀赶到幼子身边。可他还未出发,便收到了花满楼传来的第二封信,讲明了他和陆小凤同赴大漠的事。花老爷难免在心里埋怨了陆小凤几句,却也无法,只好日日焦急,夜夜期盼,总算盼回了儿子。
花老爷已在百花楼等了许多日。
父子相见,花满楼只见父亲苍老了许多的面容,忍不住百感交集。花老爷见儿子双目灵动,眼神澄亮,亦是不免老泪纵横。但他到底还记得自己的疑惑,于是问道:“七童,你的眼睛是如何恢复的?”
花满楼偏头看向傅道长——傅道长也和他一道回到了百花楼,此时正兴致勃勃地看着这父子重逢的感人场面。见花满楼看向自己,傅道长眨了眨眼,示意他但说无妨。
于是花满楼便道:“多亏了和我同行的傅道长。”他转向傅闲云方向深深拜了一拜,“爹,详细的情况,待回家里我再和您细说。”
花老爷微微皱了皱眉头,忍不住伸手在花满楼额头上摸了摸。花满楼颇为诧异,却听花老爷问道:“七童,你在看什么?还有傅道长……我怎么从未听商队提过这个人?”
花满楼睁大了眼睛,忙向傅道长看去。
傅道长脸上含笑,冲他颔首,冲天的五色霞光照耀在小楼一角,这位恍若谪仙人的道长的身影仿若泡沫,瞬间消失无踪,只余一朵开得极灿烂的花朵在墙角盛放。
花满楼一怔,向父亲讲起了神秘的傅道长。
花老爷的目光充满担忧,似乎是在担心儿子是否医好了眼睛,脑子却又生了问题,于是十分隐晦地问他,“那七童是在哪里见到的傅道长?”
花满楼终于笑出了声,他声音和缓、温柔,像是春日里和煦的阳光,他说:“谁知道呢,也许是在梦中吧。”
……
傅道长已经离开。
他自觉此行已经功成身退,心境圆满,自是无需停留。他招了招手,一顶破旧脏污的帽子自虚空中飞掠到了他的手中,正是他先前交托给商队的那顶。将帽子扣在头上,隐去顶上霞光,傅道长遥望西北方向,犹疑片刻,终于选择动身。
神色凄苦、沧桑潦倒的道士走在小路上,一瘸一拐间,无声地向世人宣泄着他的困顿和苦闷。
行乞者众,流民亦是行色匆匆。道士时而与他们行在一处,时而又孤身行进着。野外的河水拍打着两岸,席卷起盈盈水光,又带动阵阵涛声,一声一声,应和着他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