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话的人正是雷损。
金风细雨楼是黑白两道、正邪两派共尊的庞然大物,是继六分半堂后冉冉升起的新晋领头势力,金风细雨楼的楼主则是被誉为天下第一刀——梦枕红袖第一刀的苏梦枕。
可天下间仍有“六成雷,四成苏”之称。
作为天下英豪服膺的六分半堂总堂主,雷损之名在江湖中可谓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天下好汉共奉为老大哥的雷总堂主之名实在如雷贯耳。可比之响亮的名气,他本人的外貌却没什么特殊。他像个街面上随处可见、普普通通的老头子,灰袍宽袖,笑起来时甚至有些慈祥,此刻自包厢中走出发问,也极为闲适洒脱。
他是洒脱,狄飞惊的姿态却是超脱。“低首神龙”静坐在酒楼大厅的桌子前,一双格外秀美却锐利的眼睛凝望住桌上的一点,气质遗世独立,恍然若仙。
他的声音也轻缓温和,似潺潺溪流,叫人初听便觉悦耳,再听只觉从容安然,任有万般烦恼,也会遁去一空。
他一向很懂得应该何时说话,所以哪怕雷损这样一位很有耐心的老者在耐心地等待他想事情,他也及时说道:“孟小侯爷腰间系着的那块玉牌有古怪。”
狄飞惊与雷损谈到这块玉牌的时候,云雀正在替孟良宵更衣。
他喜欢穿浅绯色的衣服,喜欢张扬却不会过分明艳的色彩。所以云雀总是想发设法替他搜罗来最好的绫罗绸缎、珍惜布料,再由庄内手最巧的织娘替他做成华裳,最后由云雀亲自在衣袍下摆用珍奇鸟雀的细羽绣成一个“宵”字。
她粉面桃腮,玉雪可爱,一手摘下孟良宵腰间玉牌,一张俏脸尽是闷闷不乐。“少庄主怎能轻易将贴身的牌子换了出去?”她眼神幽怨:“您可知道为了那面牌子,我与姐妹们……”她话说一半,便不肯再说,盖因她知道那原本玉牌中究竟蕴含她们多少心头血,也知道这话无论如何也不该说与眼前的少年听。
孟良宵却浑不在意,反而问她,“我看起来如何?”
云雀实话实说,“意气风发,英姿飒爽,俊秀非常。”
孟良宵摆摆手,示意自己已经知道,又问:“我的财富如何?”
云雀长叹一声,“甲第连云,堆金积玉,富甲天下。”
“这不就是了,”孟良宵说:“我有了那块牌子不多,没有那块牌子却也不少。况且,也只是暂借罢了。”
说着,他却不免想起初次出庄当天,那道追云逐月的飘逸身影,更仿佛能嗅到空气中萦绕不散的浅浅郁金花香。
……
大漠以西,俱是石观音的领地。
这位功夫已臻化境,容貌更胜武功的全世界最美的女人正坐在一片宁静的湖泊前,痴痴地凝望着水中丽人的倩影。
她的容貌极美,五官如画,笑靥生晕。她的美触目惊心,如神仙妃子,又像璀璨霞光。
她本不必顾影自怜。因为她的美丽值得所有人惊叹,理应被众人欣赏。只是耽于她美色的男子她一概也瞧不上,不沉溺于她容颜的她却又要好生折磨,以便取悦自己。
可她于半月前失去了她最重要的知交、最亲密的伙伴、最心爱的宝物——一面足有人高、纤毫毕现、令人影映在其中亦可栩栩如生的宝镜。她最爱对镜梳妆,以她的美丽,粉黛不似她的装饰,反倒是她令粉黛生光。然后她便注视着镜子中宛若月宫仙娥般高不可攀的女子,欣赏她的容颜,爱慕她的明艳。
但到了今时今日,她便只好叹息。
好在她只是失去了它,她虽无法让它回到她身边,但若想要打造一个新的它,却也不是全无办法。
她目光悠悠,仿佛瞧见了沙漠飞舟,仿佛看到了失而复得的宝镜,仿佛自空灵中注视着那样美丽的一张脸,她自己的脸。
……
大宋朝自皇帝到百官,从朝野到民间,道教盛行,道观中道士与坤道多如江鲫。无论是否身具神通,如何良莠混杂,道人们大多神态飘逸,颇具遗世仙人风姿,可见人心对模样衣裳的成见,并不因人在世出世作出区分。
自然也有人扮作道士招摇撞骗,胡乱做法,不说大富大贵,却总能饱腹一顿。但既能行骗,必有其过人之处,若一副不修边幅、污浊不堪的模样,如何能入得了主人家的青眼?
陆小凤第一次见到傅闲云时,便是这样想的。
陆小凤是个浪子。
可浪子也需要有个休息的地方。
那地方不需要多豪华、舒适,只需要有朋友。
最好是好朋友。
对陆小凤而言,百花楼就是个很好的休息场所。
他风尘仆仆,就连背上的红披风都又破又旧,只想要回到百花楼里属于他的那个房间,吃上一顿饭、喝上一壶酒、最好能再美美地睡上一觉。他来到百花楼外,遥遥望见正在二楼侍弄花朵的花满楼,花满楼被他看着,似有所感,伸出手指比在唇前,朝他无声地“嘘”了一声。
陆小凤好奇极了,他当然晓得花满楼的意思。
想必现在百花楼中正有客人入睡,那人一定睡得轻极了,也不安极了,只要有丁点风吹草动,就能吵醒他——陆小凤当然知道花满楼是个什么样的人,他也知道,哪怕是一匹受伤的恶狼到了百花楼,花公子也不会吝啬自己的善意,势必是要出手替它疗伤的。
他好奇的地方却在于,花满楼白皙脸孔上那双黯淡的双眼下,竟有淡淡的青黑痕迹,脸色憔悴,神色间更有几分无奈之意。
可陆小凤不必去问,他当然不必再问。
因为响若惊雷的鼾声已经在他耳边炸开。
初闻这鼾声,只觉刺耳不堪,如八十八只野猫同时在夜里凄厉嚎叫,又用尖利的爪子挠在光滑的镜面,叫人震耳欲聋,苦不堪言。
再细细听去,这鼾声穿透力极强,叫人听了耳朵发痛、脑子发晕,太阳穴高高鼓起,犹赛针扎。
陆小凤推开百花楼大门,径自走了进去,人未进门,便嗅见一股浓重恶臭,既腥且膻,还夹杂着一股酸腐,闻了便叫人直欲作呕。
这个散发出臭味、发散出雷响的人正大大咧咧躺在百花楼一楼大厅里的地面上,仰面朝上,睡得正香。
他长得何止是丑,简直骇人听闻!一张干瘦脸上五官扭曲,一条眉毛高耸斜插入鬓,另一条几乎与耳垂平齐,将眯成一条缝的那只眼睛积压在扁平的鼻子和窄窄的面容之间。比之那恐怖右脸,他左脸五官稍显正常,却满脸生疮,随着他吸气间,那脓疮竟迸裂开来,流出恶心浓稠的黏液,叫人看一眼也嫌太多。
陆小凤想深深吸上一口气平缓心绪,可他没有。
因为百花楼里的空气比最可怖的毒烟还要让人不敢嗅闻。
于是他只好闭上眼睛。
这一点花满楼要比他幸运,因为花满楼无需闭上眼睛。
可花满楼的处境却又比他糟上太多。
因为他显然不能堵住自己的鼻子,更不可能闭上耳朵。
陆小凤苦笑一声,屏住呼吸飞身跃到二楼,来到花满楼身侧,十分郑重地望着他,抬手搭在好友的双肩,“数月不见,你真是吃够了苦头。”
空气里仍旧是闷闷的臭气,耳边依旧是隆隆的鼾声,饶是花满楼这般的如玉君子,也不由苦笑,“陆小凤,你不该来。”
他从不以恶意揣测他人,且在他看来,这位来到百花楼中的傅道长并非恶人,只是委实独特了些。他对这些事并没有多在意,却不意味着他会眼睁睁看着挚友与他一同遭受折磨。
花满楼心思澄净,平日里也乐得于陆小凤开玩笑,乐于见他吃上一些无伤大雅的小亏。甚至君子如花公子,在那时也难免与好友开上个玩笑,奚落他几句。
可此情此景,又实在太超过了。
花满楼有些头疼,竟连他自己也分不清,他到底是因为不忍见陆小凤也要遭遇这番轰炸而头疼,还是因为他已接近半月无法入睡,只得勉强自己调息打坐,睡眠严重不足而造成的头疼了。
陆小凤摇了摇头,他当然知道花满楼不会将人赶出门外,更不会失礼地留下客人,独自出逃。
恰巧的是,他陆小凤也做不出放任友人一人吃苦的事。
于是他阴沉着脸,十分凄惨地哀叹一声,替自己提前讨要了好处,“这次你的百花酿,我要全部喝光!”
花满楼微微一怔,含笑点头,“好。”
陆小凤在双耳耳侧一点,又自袖口撕下一截,堵住鼻孔,总算觉得世间恢复了宁和,于是回到百花楼一楼,准备去瞧瞧这位令花满楼都无奈的客人。
他甚至有些奇怪,为何花满楼不像他这般做呢?
但下一秒这沉睡的神秘人士便告知了他答案。
这惊雷般的鼾声内竟蕴含极深极怪的内力,一瞬就冲破了他封锁的穴道,在他耳中轰然爆响,恶臭虽绕过鼻孔,却朝他周身每一处毛孔挤来,令他脸色几经变幻,终于捂住口鼻,弯下腰发出了呕吐的声音。
他脸色惨白,心思却活泛起来。
这神秘怪人内力之强闻所未闻,怪不得花满楼不这样做,怪不得花满楼一开口便是他不该来。
他的确不该来,不该这么晚来!陆小凤已嫌自己来得太晚了些!
陆小凤想,他若是早早知道,势必早早赶来。只是不知花满楼是自愿留在此地,还是这恶客将主人家强留在这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