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坐到车上, 霍乐宁才开了口：“傅阿姨好像……”
“她想让你跟她回去。”湛峥开了口，“现在不合适。”
霍乐宁眨了眨眼睛。
湛峥揉了揉他的头发，轻声道：“傅阿姨跟她哥哥的感情很深, 这种感情肯定会转移到你身上。她现在刚知道这个消息, 情绪不稳定，会影响你, 她自己也知道, 所以没有提让你跟她回家的事。”
他顿了顿, “而且，现在还没确定你是不是霍懿。如果不是, 她会有很大的落差感。”
这也是他事先没告诉霍乐宁的原因。
霍乐宁恍然。
他又想到了什么：“为什么……大家对霍懿可能还活着，不太意外的样子。”
好像所有人都立刻猜到了他有可能是霍懿, 明明一开始, 他们说, 霍懿和他的爸爸妈妈一起死在了边境。
湛峥顿了顿。
过了一会儿, 他才轻声道：“当时……没有尸体。”
霍乐宁的心脏突然剧烈地跳了一下。
他其实一直处于很恍惚茫然、大脑一片空白的状态。
原因在于，在场的所有人, 都是认识傅禾燃和霍苓潇的, 这是他们身边的人, 亲人或者朋友。所以他们遇到这件事，立刻就会有情绪上的反应。
但是霍乐宁不是。
哪怕他真的就是霍懿, 他没有丝毫关于父母、往事的回忆。所以这些情绪对他来说, 就像是隔着一层透明的玻璃。
他能意识到这些情绪的存在, 却无法真实地感知到。
但是就在刚刚，在湛峥说到尸体两个字的时候, 他的心突然剧烈地疼了一下。
就像是听到了什么, 让他很伤心、很痛苦的事。
他的手心冰凉, 不由自主地就靠向了湛峥。
湛峥没有辜负他，握住了他的手，给了他一个温暖的怀抱。
然后，他才继续道：“当年……大部分士兵是直接战死的。但是傅叔叔他们是技术人员，一直在后方，所以……其实是先被亚塔俘虏了的。”
霍乐宁愣愣地重复了一遍：“……俘虏。”
“嗯。”湛峥很低地应了一声，“亚塔跟诺特谈判，中间数次谈崩。第三次谈崩的时候，他们送回了傅叔叔和霍叔叔在内的……遗体。”
-
一直到回家，霍乐宁都没有再说一句话。
湛峥也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揽紧了他，努力想要给他一些安慰。
这些往事，对他来说，也刻骨铭心。
虽然后来根据亚塔那边的说法，霍傅二人之所以被杀，是因为亚塔想要从他们嘴里撬出诺特的核心机密，而两人在内的一批科研人员抵死不从，从而才惹怒了亚塔人。而并不是在和谈期间蓄意的挑衅。
但在当时，还是激怒了无数的人。可以说，亚塔和诺特的血海深仇，就是从那个时候结下的。
湛峥还记得，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他几乎抑制不住自己心底的悲痛和愤怒。
以至于后来他连和谈成功的消息都没等到，就直接去了军营。
他在军营里花了四年时间和这个世界和解，失父之痛刻骨铭心，而这一战的耻辱一直在午夜梦回提醒着他，让他一丝一毫不敢懈怠。
同样性情大变的还有傅禾茵，原本天真烂漫的女孩子，一下子失去了关系最亲密的同胞哥哥，一时之间根本接受不了。
而因为当初，亚塔人最终没有送回霍懿的尸体，虽然大家都默认他跟着父母一起牺牲在了边境，但是傅禾茵却始终没有放弃。
谁也没想到，这样的等待，居然有了结果。
湛峥握着霍乐宁的手，沉默地带着他回家，吃饭，洗漱，然后熄灯睡觉。
黑暗里，只能听见静谧的呼吸声。
谁也没有再说话。
这注定是一个不眠之夜。
而第二天，实验园就传来了两个消息。
*
消息是严沛传给的湛峥。当时霍乐宁正顶着两个硕大的黑眼圈在吃早饭。湛峥看了眼刚刚响了好几下的通讯，跟他说明了情况。
第一个消息。
“那边的初步检查结果已经出来了。”湛峥往霍乐宁碗里舀了个荷包蛋，然后道，“所有的仪器设备都完好无损、可直接投入使用。只要几天，确定里面没有安装任何可疑程序之后，就可以正式进入分析检验工作。”
霍乐宁的筷子立刻就停住了，看着湛峥，眼睛一眨不眨。
湛峥轻敲了下碗：“先吃饭。”
omega就“喔”一声，低下头去跟流心荷包蛋进行搏斗，一边竖起耳朵。
第二个消息。
湛峥的语气稍稍停顿了一瞬，然后才道：“实验园里保存了所有科研人员的血液样本。傅阿姨想让你去做一个DNA检验。”
霍乐宁怔住了。
片刻后，他的眼睫颤了颤。
其实湛峥也有些意外。他知道血液样本的事，只是一时之间没有想到。傅禾茵昨天回去，大概是真的辗转了一夜。
他心下微叹，又觉得触动。
……如果霍乐宁真的是霍懿。
如果真的是。
他一定会获得很多很多的爱。
这是一件很好的事。
“不用担心。”湛峥道，“我陪着你。”
霍乐宁沉默了片刻，轻轻点了点头。
-
吃过饭，湛峥和霍乐宁一起去了实验园。
傅禾茵不在，接待他们的是她的助理。小姑娘带着他们到了检验室，然后开始提取霍乐宁的血液样本。
取血的时候霍乐宁有点紧张。
湛峥站在他边上，看着他眼睛一眨不眨，死死地盯着针头一点点进入血管，像是警惕的小兽。
给他抽血的检验人员想笑又不敢笑，快速地取完血之后给了他棉签，霍乐宁这才放松下来。
湛峥给他披上外套，把他半搂在怀里裹紧，生怕他着凉。
然后，他低声跟他咬耳朵：“疼不疼？”
霍乐宁想了想：“……还好。”
然后他自言自语地小声道：“机器人不会有血。”
湛峥：。
“你们入学没有新生体检么？”他问。
“有啊。”霍乐宁小声道，“但那个时候……”
他顿了顿，认真地道，“我以为自己是个格外特别的机器人。”
一旁的小姑娘刚刚还因为他们亲昵的姿势有些不好意思，这会儿笑得呛住了，背过了身。
过了一会儿，里面的检验人员返身走了出来。
“结果出来了。”她道。
她把报告递给两个人，湛峥和霍乐宁对视了一眼，前者接过了报告。
他扫了一眼结果，停顿了两秒。
然后，他道：“我带你去见傅阿姨。”
*
后面的事情，就变得简单而顺理成章了起来。
湛峥把霍乐宁送到了傅家，傅禾茵抱着霍乐宁痛哭失声，像是要把这些年攒着没有发泄的痛苦一并在这一场眼泪中发泄干净。
霍乐宁被她抱着，睫毛盖住了一贯安静澄澈的眼睛，然后，他轻轻反搂住了傅禾茵的背。
霍乐宁被留在了傅家。
很快，这个消息就传了开来。傅家的嫡系旁支主要活动在政界，当年傅禾燃是上一辈最疼爱的孩子之一，所以才养成了那样活泼明媚的性格。
如今傅禾燃唯一的孩子居然被找了回来，当天晚上，傅老夫妇就连夜赶到了桃夭。
上流社会原先对霍乐宁冷嘲热讽的人这会儿都没了声音。
他们生怕被秋后算账。同样惶恐的还有当初的媒体。
一时之间，之前所有的流言都被清了底，只留下了啧啧称奇的老百姓。
“没意思。”夜里，严沛靠着栏杆灌了一口洋酒，被辣得皱了眉，然后才道，“见风使舵，这群人啊，是真没意思。”
湛峥笑了笑。
严沛喝了点酒，比往常话也要多许多，接着道：“哥你知道不，我原先就讨厌这群人这种虚伪的做派。看人先看姓氏，然后是家底，接着是官职，最后才是你这个人。啧。”
他耸了耸肩，“现在还是这样，没救了。”
让上流社会闭嘴的，不是他们发现了霍乐宁是个很好的人。
而是他原来姓傅。
湛峥笑了笑。
“所以你去了联盟警局？”他问。
严沛顿了顿。
“是啊。”他道。
“那怎么又回来了。”湛峥问。
严沛很想翻个白眼说明知故问有什么意思。
只是，这句话他终究没说出口，过了一会儿，他道：“看了哥，觉得总要做点什么。”
湛峥嘴角勾了勾。
有严沛这句话，他就知道，在不久的将来，联盟或许就不会是现在这样腐朽而死气沉沉的样子。
严沛咂了咂嘴。
过了一会儿，他想起了什么。
“对了。”他道，“哥，你真不把宁宁接回去啊？”
湛峥倚在栏杆上，也喝了一大口酒。
“接回去。”他瞥了严沛一眼，“然后第二天被你妈找上门么？”
严沛心虚地摸了摸鼻子。
别说他妈。
他从小就想有个弟弟妹妹，这会儿有个正儿八经的，他都不想放霍乐宁走。
“做完手术吧。”湛峥道，“傅阿姨说做手术会有一段时间观察期，我最近一直在基地，也没办法照顾他。就让他和你妈妈多呆一会儿吧。”
严沛怔了怔：“什么手术？”
他最近忙得要死，也就晚上才能回去一起吃顿饭，也没人跟他讲。
“芯片植入手术。”湛峥言简意赅。
严沛愣住了。
-
芯片植入手术，就是字面意义的植入。
其实这并不是一个多么大的手术，或者说，在如今的医学水平支撑下，植入记忆芯片这件事需要的时间也就是一盏茶的工夫，只是之前，没有芯片的研发原理和各种数据，所以才没人敢做。
眼下，霍默文提供了所有的仪器设备和资料，一切问题自然迎刃而解。除了读取芯片内容还需要花费时间来进行研究，单纯的植入已经随时都可以做。
至于读取……
能够植入，读取也就是多此一举。
其实傅禾茵本来是犹豫要不要给霍乐宁做手术的，毕竟要往大脑植入东西。但是这回，霍乐宁的态度却很坚定。
“我想知道自己是谁。”他道。
最终，傅禾茵还是被说服了。
她想了想，又给霍乐宁找了一个心理咨询师团队，方便记忆过载之后霍乐宁出现心理问题。
手术就安排在后天。
严沛走后，湛峥一个人继续在露台喝酒。
其实理解归理解，他终究还是会想霍乐宁。湛峥发誓霍乐宁有爱他的家人他也是真心高兴但是……
他叹口气。
好歹让他见一面。
也不是见不着，他去傅家人家总还是客客气气，但。
……总不能当着别人家里人的面亲亲抱抱再逗两句。
用秦佩宜的话说，就你之前干的那些混账事，人没秋后算账就已经是给你、给我们家面子了。
亲妈搁那儿幸灾乐祸，苦全是湛峥一人咽。
他想霍乐宁。
omega从前乖乖软软跟着他的时候他习以为常，甚至因为案子的事还三天两头加班，中间还出去打了两场仗。
聚少离多，聚少离多，现在回头想再抱抱人都不能够了。
湛峥想霍乐宁，想他很乖地在家里等他回来的时候，想他认认真真、一字一句用独特的腔调叫他名字的时候，想他们耳鬓厮磨地亲昵的时候，想……
想很多很多。
又一口烈酒入喉，他想得口干舌燥喉咙发紧，恨不得去傅家把人掳回来，就在这时，身后突然传来了开门声。
像是错觉。
又像是梦境。
湛峥回过头，他日思夜想的人就站在玄关，因为自己成功地溜回这里而狠狠地松了一口气。
下一秒，他抬起头，撞上了alpha夜色中像是燃起来的眼睛。
霍乐宁：“……”
他好像回来得不是时候。
“呃。”他结结巴巴地解释，“后天做手术了，我，我回来看看你。”
小机器人脸皮薄，到底说不出一个“想”字。
然后，他就说不出话了。
alpha喝空酒瓶里的最后一口酒，然后把空瓶扔进了垃圾桶。
垃圾桶突遭袭击，发出了荡气回肠的一声响。
霍乐宁被他打横抱起，只来得及惊慌失措地伸手抱住他的脖颈，然后，就被丢到沙发上结结实实地来了一个热烈的、带着酒香的亲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