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佩宜今日来, 不算是临时起意。
她就是明知今天湛峥不在家，所以才施施然地来到了他家里。
门锁识别是早就录入了的。
秦佩宜的打算很直接。
她一直觉得自己儿子在情爱一事上缺一根筋。
一来, 她怕他一时走了眼, 二来，如果没走眼，她怕湛峥反过来委屈对方。
直接问是问不出什么的, 只有亲自看。
至于怕生……
秦女士同时纵横政界、建筑界多年，八面玲珑, 人前可以是弱柳扶风、古典优雅的美人，工作室里可以是凌厉果决、拍板定音的老板，而家里，也可以……
嗯，也可以是女王。
湛峥有句话说得没错，那就是秦女士和他爹在一起，匪气是混了个十成十。
——当然, 这点是不会在霍乐宁面前展示的。
秦女士自认自己可以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是一个优秀的成年人。
所以, 再怕生的小宝贝, 她都能搞定。
但是，她没想到, 开门迎接她的, 会是这样一个小可爱。
霍乐宁一句“姐姐”叫得她心一颤，心里第一反应是这小朋友嘴儿可真甜。
比她那个冷冰冰的儿子甜多了。
再一看。
秦佩宜倒吸一口冷气。
她沉默了一瞬, 尽量和蔼地道：“宝宝, 你成年了吧？”
霍乐宁：“……”
他缓慢地眨了眨眼睛。
虽然有些疑惑这个漂亮的姐姐为什么第一句话会问这个。
但是, 他还是老老实实答了。
“成了。”他道, “我十八了。”
这不是他虚构的。
虽然他是个机器人，但是他是个拟人机器人。
他的程序记忆里是有身体年龄的设定的。
他的生日在初冬，来首都星的那个时候刚到十八。
秦佩宜狠狠地松了一口气。
这会儿她再看霍乐宁的眉眼，虽然仍稍显青涩，但确实是不至于到未成年的程度，只是因为穿着加上偏柔软漂亮的长相。
……还好还好。
她想。
她还以为湛峥被联盟逼得打算一了百了去吃牢饭了。
问题解决，秦佩宜的脸上又恢复了笑容。
她揉了揉霍乐宁的头发，语气温柔地开了口，终于作了自我介绍。
“我是湛峥的母亲秦佩宜。”她道，“你可以叫我阿姨。”
虽然她也很想听霍乐宁叫她姐姐，但是以他们的身份，这显然不太合适。
话音落下，霍乐宁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
霍乐宁其实对秦佩宜很有好感。
他总是这样。
只要是第一次见面，哪怕是凶神恶煞的威尔，他都觉得对方只是长得凶，其实是个好人。
更何况，秦佩宜还这么漂亮。
而且，秦佩宜叫他宝宝。
从来没有人叫过他这种亲昵又带着宠溺的称呼。
霍乐宁觉得自己陷在了一朵软绵绵甜丝丝的云里，整个人都不好意思得快要融化了。
可又有点开心。
因此，他就更觉得秦佩宜亲切。
但是他完全没想到，秦佩宜会是湛峥的母亲。
过了片刻，他才结结巴巴地开了口：“湛……湛峥他不在家。”
他着急忙慌地扭过头，看向了正在客厅里的机器人小明，然后发现他在装死——
啊不，卡机。
他只好转回来，看着秦佩宜，有些无措。
“没事。”秦佩宜笑眯眯的，依旧轻声细语，“不回来才好。”
她顿了顿，“介意我进去坐坐么？”
霍乐宁猛然摇头：“当然不。”
他让开了几步，因为着急差点被一旁的拖鞋绊倒。
秦佩宜扶了他一把，女人身上清淡好闻的香气就钻入他的鼻子，他小声地说了句“谢谢”，心里觉得自己好像又有点丢脸。
可是秦佩宜没有笑他。
不仅没有笑他，神情还很温柔，跟着他往里走。
好像他是这个家的主人。
霍乐宁脸红红的。
心里原先的紧张消减了一些。
-
两人进了客厅，霍乐宁就要给湛峥发通讯。
却被秦佩宜拦住了。
她似乎是想把那句“不回来才好”贯彻到底，拉着霍乐宁带她逛别墅。
霍乐宁只好照做。
机器人小明跟在他们身后，这回活了过来，秦佩宜漫不经心地瞥他一眼，他脸上的笑就僵硬一分。
他还记得当初秦佩宜把他打扮打扮往先生家里送的事。
那种感觉不太美妙。
让他感觉他像是一个礼物。
好吧。
他确实是。
但是这不耽误他对这位美丽的女士产生畏惧。
霍乐宁倒是不畏惧秦佩宜，他只是有点不知道该怎么介绍。
他搜刮尽了所有学习到的描写词汇，说出来的话还是显得有些干巴巴的。
所幸，秦佩宜并没介意。
参观到他自己的房间时，秦佩宜停了下来。
“你睡这里。”她若有所思，“那湛峥是睡主卧么？”
霍乐宁点了点头。
秦佩宜顿了顿，没有说什么，只是笑眯眯地道：“为什么会选择这里？”
霍乐宁住的房间其实挺偏。
是在二楼走廊的尽头。
虽然带了独卫，但是距离楼梯和阳台都很远。
霍乐宁想了想：“因为这里最好看。”
他给秦佩宜介绍自己的房间。
“这里的窗很好看。”他认认真真地道，“ 我喜欢圆拱形的窗，感觉很像城堡。而且，现在冬天，太阳会从这个窗户直接照到地板上，很暖和。”
“这是我养的植物。”他指了一下窗台边上的小书桌。
原先，那里只有一盆绿色植株，用来净化空气。
但是现在，小书桌上已经摆了一整排大小不一的绿植，有鲜花、胖乎乎的多肉、还有一盆飘霜。
配上旁边的一缸小金鱼，看着生机勃勃。
哪怕知道了秦佩宜是湛峥的母亲，他说话的语气也没什么特别的变化。
因为霍乐宁确实没有跟长辈相处的经验。
但是，秦佩宜却没有感到任何不快。
湛家传统，但并不迂腐。
更何况，秦佩宜能察觉到，霍乐宁在跟她介绍这些的时候，是真的真挚又认真。
他是真的在和她分享他最真实的感受。
她笑了笑：“我也喜欢。”
霍乐宁的眼睛亮了亮：“真的吗。”
“真的。”秦佩宜揉了揉他的头发，然后慢慢地道，“当初设计这栋别墅的时候，这间房间就是我最喜欢的房间，我还想着，如果有机会，就在这里小住一段时间。”
那个时候，她的丈夫还没有死在边境的战场之上。
他们商量着，给两个人唯一的孩子设计一套属于他自己的别墅，然后，他们也可以去串串门。
当然不会经常去。
因为湛峥会嫌他们烦。
那个时候，湛峥还很小。
一转眼，都已经到了娶妻生子的时候。
秦佩宜很感慨。
霍乐宁瞪大了眼睛。
他眼睛很大，这样一瞪就特别明显。
像是受到惊吓的幼鹿。
“是您设计的么？”他不知道该说什么，片刻后才小声道，“好厉害！”
这声惊叹真情实感，语气到位。
自秦佩宜做设计师以来，她受过无数夸赞。
这是她遇到过最真诚毫无保留的夸奖。
夸完，霍乐宁又意识到了什么：“……那我是不是占了您的房间。”
“没关系。”秦佩宜笑了笑，“你住着很好。”
她自己是没空住了。
给儿媳妇住，也是一样。
*
湛峥到家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的场景。
机器人小明在客厅里打转，二楼开着灯，omega和女人站在走廊上讲话，场景挺温馨。
他把大衣挂在一旁的衣架上，轻轻咳嗽了一声。
秦佩宜头也没抬。
“感冒了？感冒了就吃药。”她道。
湛峥：“……”
一旁的霍乐宁：“……”
不知道为什么，虽然女人还是很温柔，但是他愣是从中感觉到了一种……
微妙的、十分狂野的气息。
察觉到了他的目光，秦佩宜的语气重又变回温柔。
“没事。”她道，“宝宝困了么？困了可以先去睡，我跟湛峥聊两句。”
湛峥：“……”
他挑了挑眉。
霍乐宁没有立刻说话，而是看向了湛峥。
这一眼看得秦佩宜神色奇异，而湛峥倒是颇为受用。
他开了口：“困了么？”
霍乐宁犹豫了一下。
之前积累的知识告诉他，家里有客人的时候，招待客人是基本的礼貌。
而且这个客人还是湛峥的妈妈。
“去睡吧。”湛峥看了眼时间，“不是到你睡觉的点了么？”
他想起了什么，笑了一声：“之前不是还跟我说，如果不在这个点睡觉，你就会随时随地睡着，打雷也叫不醒的那种。”
这是前两天晚课——
湛峥给霍乐宁排的学习计划中的晚课。
是节格斗训练。
霍乐宁最怕这个，练得时间久了就想耍赖。
当然，湛峥最不怕的就是耍赖。
“你睡。”他道，“睡着了我负责把你抱回去，这有什么难的。”
霍乐宁不说话了。
他到底还是个脸皮薄的机器人。
说到这件旧事，霍乐宁的脸又红了一下。
他没再多说，跟秦佩宜道了晚安，然后乖乖地回了自己房间。
客厅内，母子俩对视了一眼，来到了阳台。
-
秦佩宜先开了口。
“戒烟了？”她问。
她注意到了，家里已经没了相关的东西。
湛峥顿了顿，颔首。
“吸二手烟对身体不好。”他道。
哪怕现在净化设备已经很成熟，基本不会有什么影响。
反正他也没什么瘾。
秦佩宜的眼神很奇异。
湛峥叹了口气，抬起眼：“不是说会带人上门么，您又何必亲自来一趟。”
“你刚刚的回答。”秦佩宜意味深长，“就是我来的原因。”
湛峥什么时候对人这么上过心。
别说是戒烟。
当初洛伊丝去过一次基地，娇滴滴的小姑娘，说是要参观。
湛峥倒是带着参观了，阴森森的牢房一趟走下来，小姑娘脸色苍白，当晚回去就做了噩梦。
当然，湛峥不是故意。
只是……
“你不是不喜欢这个类型的么？”秦佩宜问。
柔软而无害的菟丝花。
湛峥是真正见过刀枪和鲜血的人。
他尊重多元的存在，但是秦佩宜知道，他一直对这样类型的omega并不算喜欢，不至于累赘，但终究太过脆弱。
像是一把就能折断。
所以，刚开始得知湛峥直接去学校护着人的时候，哪怕她有预感，也有些惊异。
湛峥顿了顿，笑了笑：“您还知道我喜欢什么类型的呢。”
过了一会儿，他道：“嗯。”
秦佩宜看着他：“那他是意外？”
湛峥没说话。
片刻后，他开了口：“不知道。”
没想到他是这个回答，秦佩宜怔了一下。
随即，她皱起了眉。
“什么叫不知道？”她问。
湛峥很诚实：“我不知道我喜不喜欢他。”
秦佩宜这回，是真的愣了。
片刻后，她猛然抬起了眼：“湛峥，你什么意思？”
湛峥没说话，习惯性地想要去口袋里摸烟。
然后他第一万次想起来，因为霍乐宁在家，为了不耽误祖国花朵的身体健康，他决定了不在家里抽烟。
他只好把手收了回去。
然后，他道：“就是字面意思。”
秦佩宜的脸色沉了下来。
*
空气中很安静。
秦佩宜终于意识到了什么地方不对劲。
她看着湛峥：“你把事情给我说清楚，从头到尾。”
湛峥笑了笑，有点无奈：“您审我呢。”
“我没有在跟你开玩笑，湛峥。”秦佩宜道。
就在刚刚，她还满心欣慰。
她不注重家境门第，对儿媳妇唯一的要求就是品性。
霍乐宁虽说年纪小了些，之前也做了些错事，但是认真接触下来，她能感觉到，这是个很善良很乖巧的孩子。
她很欣慰，也很满意。
但这一切，都建立在霍乐宁和湛峥互相喜欢的前提。
如果没有喜欢，这些都是空的。
她一双美目紧紧地盯着湛峥，想要一个答案。
湛峥知道瞒不过她，也没想要瞒，斟酌了一下措辞，开了口。
“前段时间我跟您说，我要想想。”湛峥轻声道，“是因为我发现，他喜欢我。”
他原先以为霍乐宁是受人蛊惑。
想要留在他身边也是因为失忆导致的雏鸟情节。
但是……
霍乐宁说自己是他的。
他愿意把自己尽数交付，在知道这意味着什么的情况下。
他记住了所有跟他有关的东西，明明失忆，别的什么都不记得，却仍然记得他打过的每一场战役。
他说的喜欢还是保守的说法，内心深处，湛峥总觉得……
霍乐宁把他当成了自己生活的全部。
至少是大部分重心。
所以，他决定重新考虑他和霍乐宁的关系，用一种更慎重的方式。
“这就是你考虑的结果？”秦佩宜问。
湛峥顿了顿。
“您不是一直希望我找个人谈谈么？”他有些无奈。
“我是希望你找个喜欢的人谈。”秦佩宜难得地被他气得胸口上下起伏，“而不是随随便便！”
“我不讨厌他。”湛峥道。
这句话他说得很直接，几乎没有经过思考。
说完，他自己都愣了愣。
随即，他解释：“我的意思是，我确实不讨厌他，但也没到……”
喜欢的程度。
他是这么觉得的。
他确实不反感霍乐宁，先前秦佩宜所说的“例外”也没错。
他不喜欢一切柔软易碎的东西，因为那样的东西太容易被摧毁，而在如今这个时代，只有具备基本的自保能力，才有机会生存下去。
其实霍乐宁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
没有他的哥哥，他随时随地都会被歹人所骗。
但是出乎意料地，他也没有想让霍乐宁离开的想法。
霍乐宁很漂亮，很乖，很安静。
虽然霍乐宁很喜欢他，但是对他从来没有情感上的什么需求，要不是那一次监控，他可能需要很久才能发觉这件事——
也正是因此，他居然有点不忍。
湛峥想得很简单。
他似乎没什么谈恋爱的细胞。
而且，在短暂的休假之后，他就又要回到边境——
那里别说没有首都星繁华了，有的荒芜的星球可能走上一天也见不到一个人。
他也需要打仗，对付亚塔人。
湛峥自己是觉得，未来他估计也没什么谈恋爱的时间。
既然这样……
那就满足霍乐宁的愿望。
又有什么不可以。
霍乐宁喜欢自己，想要和他在一起，那么他们就在一起。
其他事情，其实并不重要。
-
不过。
湛峥想。
也不知道对方愿不愿意跟着他去边境。
这一点他倒是没有问过霍乐宁。
改天问问好了。
如果不愿意，他也不会强求，就留在首都星也可以，秦佩宜可以照顾他。
秦佩宜：“……”
“你想得美。”她道。
湛峥笑：“您不是很喜欢他，就帮我一下不行么？”
就像秦佩宜没见过他对霍乐宁的样子一样，湛峥也没见过秦佩宜这么喜欢一个人。
甚至秦佩宜都没叫过他宝宝。
当然，他也并不期待这个称呼。
“我是喜欢他。”秦佩宜没有否认，“但我是以为……”
她顿了顿，“所以，你为什么要公开？”
湛峥想了想：“谈恋爱公开不是常事么？”
“你可不是这样的人。”秦佩宜道。
她对湛峥再了解不过，如果不是因为某些契机，他根本想不到这方面上去。
湛峥有些无奈。
片刻后，他还是叹了口气，如实道：“因为他在学校里被欺负了。”
他没有说有alpha喜欢霍乐宁这件事。
在他看来，这种事无关紧要。
霍乐宁被欺负，才是他下定决心要公开的原因。
秦佩宜一怔。
片刻后，她明白了里面的逻辑。
她皱了眉：“这些臭孩子。”
“因为他们欺负宁宁。”秦佩宜顿了顿，“所以你要去他们学校，替他撑场子。”
“是这样么？”
湛峥“嗯”了一声。
他觉得秦佩宜的形容有些怪异。
“顺手的事。”他道，“反正蔷薇本来就给我发了邀请函。”
秦佩宜看着他，没说话。
过了一会儿，她意味深长地开了口：
“顺手的事。”
湛峥：“……”
“这么晚了。”他道，“您也问清楚了，您是不是该回去了。”
换做往常，秦佩宜怎么都得怼他一句。
但是现在她也没了这个心思。
她沉默了一会儿，往客厅里走，只是临走进门之前，到底还是回过了头。
“那之后呢？”她问。
“之后……”湛峥想了想，“如果时间合适的话，就结……订婚。”
“现在时机不太成熟。”他道。
本来他想说结婚。
堪堪想起来，霍乐宁还没到法定结婚年龄。
湛峥：“……”
他揉了揉太阳穴，第一次觉得自己有点儿老。
听到“订婚”的时候，秦佩宜神情又变得有些微妙，但是她还是恢复了神色：“为什么？”
“还没联系上他哥哥。”湛峥道，“然后，三个月监管期还没到。”
虽然后者已经就是个流程形式。
霍乐宁每天两点一线，去的最远的地方是街口的蛋糕店。
如果是间谍，实在是过于不称职了。
秦佩宜道：“我不同意。”
湛峥怔了怔：“妈？”
“别叫我妈。”秦佩宜没好气。
过了一会儿，她道：“你再想想，湛峥。”
“你不喜欢他，仅仅因为宁宁喜欢你就和他在一起。”她的语气很缓，“你们俩都不会幸福。你难道就一定能保证，以后不会遇上一个喜欢的人么？”
湛峥笑了笑：“嗯。”
秦佩宜：“……”
“那他呢。”她道，“你有没有想过，他如果知道了你其实不喜欢他，只是因为责任才跟他在一起，你觉得他会怎么想。”
“是高兴你跟他结了婚。”她道，“还是会伤心？”
湛峥怔了怔。
片刻后，他道：“……他不会知道。”
“哦。”秦佩宜道，“你如果真的要跟他结婚，我现在就去告诉他。”
湛峥：“……”
“妈。”他道。
“他会难过。”秦佩宜道。
湛峥额角青筋直跳。
“还会哭。”秦佩宜不为所动。
“他很爱哭吧。”秦佩宜看着他，“在学校被欺负，在家里还要被喜欢的人骗。”
“哦。”她补充了一句，“应该不会在你面前哭，可能会晚上躲起来偷偷哭，把自己卷成一团，哄都没用的那种。”
湛峥：“………………”
“妈。”他道，“暂时不结，您别告诉他。”
“求您。”
他什么都不怕，最怕霍乐宁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