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嘉铭到家, 走进客厅里,看到杨一晗和她的经纪人董哥正在说话。
刚才在玄关换鞋,他就隐约听到了他父亲的名字。
“学校方面已经联系好了, 明天可以带小铭去办手续……”
他还听到了这句话。
许嘉铭微微皱起眉。
他不想出去。
不错, 春节那几天, 被那个人纠缠, 他不想让母亲和外婆为自己担心,那时候他是想着出去算了,免得让她们为难。
好像一直以来都是这样。
小时候,他被养在老家, 因为先天营养不良, 生得弱小, 学校里同学因为各种原因欺负他, 后来杨一晗知道了, 给他各种补营养,还送他去一个武馆学功夫, 就是为了让他强大一点, 不受欺负。
那个时候他还不知道杨一晗并非自己的生母, 只是感觉父亲对他的态度很冷淡, 尤其是在杨一晗看不见的时候。
等再长大一些, 他无意间听见了那个父亲跟别人打电话。
他抱怨说:“又不是我的儿子,也不是她的, 养着就算了, 现在还为了他不肯跟我生儿子, 说怕孩子不高兴!”
那时他还年幼, 不够成熟到去理解这番话, 但孩子总是敏感的, 他把这句话记在了心里。
从头到尾都没跟母亲或是外婆提过,包括后来他们闹离婚的时候。
他有疑惑,隐隐猜到什么,但他也直觉到,那件事是母亲和外婆,包括家里其他人都瞒着他的,问出结果,可能也会惹她们伤心。
于是他自己去查。
一件事情只要扯出一个线头,要抽丝剥茧并不难。
等他知道真相的那天,并不觉得特别难受,反而是恍然大悟,他总算知道母亲对他的态度为什么总是关切中带着小心翼翼,又不像其他母子那么亲近随意,她对他过分的好,好到,可以为他不生自己的孩子,离婚后也不再婚。
许嘉铭曾经有委婉地劝过她,如果有好的对象可以考虑一下。
杨一晗却是笑着说:“再找人怕对你不好,我还不如趁现在好好打拼事业。”
打拼事业当然是对的,但他希望那是出于母亲自己的意愿,而不只是为了他……
但他什么都没说,之后也没再提过了。
只是越长大,他的感觉就越强烈,仿佛杨一晗在很努力的扮演一个好母亲,而他也需要好好扮演一个听话懂事的好儿子,假装对一切一无所知。
一直以来都是这样,可这就是对的吗?
如果把话说开,让那个人没有东西再能来威胁他们,他是不是就不用出国了,以后他们都能轻松一点?
“妈,董叔叔。”
看见许嘉铭走进来,杨一晗愣了一下,随即露出笑脸:“回来啦,今天跟同学玩的开心吗?”
董哥也是认识许嘉铭的,他也对他笑笑:“这才七点呢,回来这么早?可以多跟同学聚聚,以后再见就难了。”
许嘉铭看他一眼,又看着杨一晗,“妈,我不想出国。”
董哥脸上的笑容一滞,看看杨一晗,她也是一脸的惊讶,“怎么了?不是都说好了吗?”
“我考虑过了,我想要留下来,”许嘉铭温和地说,“我可以跟你单独聊聊吗?”
董哥立刻站起来,打了声招呼便离开。
虽说杨一晗一直是他手里的艺人,关系不错,私交也好,但这毕竟是人家家事,他可不会凑热闹。
等他走后,客厅里就只剩下母子二人。
看这许嘉铭一脸平静,杨一晗反而紧张起来:“怎么了,是不是他又骚扰你了?”
许嘉铭缓缓摇头:“不是,我只是想跟您说,我们不用怕他威胁。”
杨一晗心更慌了:“小铭?你……什么意思?”
许嘉铭轻轻叹了口气,看着母亲说:“因为他拿来威胁您的那件事,我早就知道了。”
杨一晗不由得睁大了眼睛。
……
过了快一个小时,杨一晗才被许嘉铭搀扶着从客厅走出来。
她眼睛通红,明显是哭过,看起来比昨天喝醉酒回家哭得更厉害。
佣人有些惊讶,还以为是许嘉铭惹杨一晗生气,可许嘉铭一向听话啊……
杨一晗走到房门口,她看着许嘉铭,眼神微微有些复杂地说,“我会考虑的。”
“好,您别多想,好好休息。”
杨一晗勉强地挤出一丝笑容。
等走进卧室里,她只开了一盏落地灯,呆呆地坐了很久。
可能是刚才太过震惊,哭也哭够了,现在反而能够冷静下来好好思考。
她怎么也没想到,一直辛苦隐瞒的事情,那孩子竟然早就知道了。
他实在太过早慧了……
杨一晗心里有些乱。
从理智上她知道,这或许是好事,起码她前夫再也没办法拿这个要挟她。
可她心里又很乱。
她不希望许嘉铭知道这件事,是担心他心里会有芥蒂,就像一些被收养的孩子,在家里小心翼翼,容易敏感多疑,担心自己不被爱。
可刚才许嘉铭说,这些年,他和她一样,也在小心翼翼地假装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其实他早就想说出来,只是怕她伤心,才配合她隐瞒。
那一刻,杨一晗忽然很揪心。
她一直以为自己这么做是对的,为了保护他,她也自愿牺牲了很多。
可如果这种牺牲只是在自我感动,反而瞒着他,不让他知道真相,这样真的是对的吗?
她需要好好想想,也包括到底要不要送他去国外的事。
就算这个威胁解除了,可那人这么无耻,不知道他会不会狗急跳墙,做出更过分的事……
杨一晗一夜未眠。
第二天上午,她家忽然来了一位访客,自称是谢以朝的助理,来给杨一晗送一份文件。
“谢总说,这个东西要不要用上,您自己看着办。”李潇说。
杨一晗看向隔壁的方向,微微发怔,“谢总这是什么意思?”
李潇很公事公办地说:“谢总特地让我过来一趟,也是想让您放心,他没有别的意思,只是为了让他太太和儿子安心,这件事也不会有别人知道。”
等他离开,杨一晗才拆开文件看是什么。
等看清,她忍不住瞪大了眼睛。
这里面竟然是……她前夫这些年在外面具体的欠债,以及债权人的联系方式,还有他因为一些事结下的仇家。
她短暂地错愕后,很快明白了谢以朝的意思。
只要联系上这些人,告诉他们她前夫的行踪,他们难道会放任他这样在外面逍遥?只怕到时候,他自顾不暇,再想来纠缠他们也很难。
更何况,她现在跟许嘉铭都说开了,没有秘密,大不了就就公开出来。
她是他的前妻,而许嘉铭更是跟他毫无血缘关系。
就算是他不要脸闹出来,她也不怕,他们过得好好的人生,总不能因为一个混蛋就绕路走。
吃过晚饭,杨一晗笑着问许嘉铭,要不要跟她一起去外面散散步。
许嘉铭猜出她是要说什么,没犹豫就同意了。
他们母子俩很少有这样悠闲独处的时间,杨一晗太忙,而许嘉铭也不是很活泼开朗的孩子,他们之间互相照顾,却又有距离感。
一开始,走了一段路,两个人都默默无言,不知道说什么。
忽然,她看见陆溪一家三口迎面走过来。
陆溪站在中间,谢以朝和谢珩分别站在她左右两侧,她言笑晏晏,如同众星拱月一般。
看见杨一晗,陆溪眼睛一亮,朝他们走过来:“你们也是饭后散步吗?”
杨一晗笑笑:“对啊,过几天又要工作,趁这时间陪陪孩子。”
她忍不住看了眼谢以朝。
他注意到她的目光,表情淡然,只是对她轻轻点头。
杨一晗忽然意识到,谢总对她施以援手,只是看在陆溪和谢珩的面子上,他并不需要她的感激,也不需要她特意表示什么。
许嘉铭礼貌地叫人:“谢叔叔,陆总好。”
谢珩也叫了声杨阿姨。
他很想知道许嘉铭跟他妈谈得怎么样了,可现在又不好问,只好求助地看向陆溪。
然而陆溪没能get到他的意思,“你对我挤眉弄眼干嘛,是眼睛里长包了吗?”
“……”谢珩无语。
陆女士现在跟他说话是越来越不客气了。
平白被怼,谢珩心生不满,他很幼稚,决定要以牙还牙,故意问:“没,我就是好奇,你们俩总是晚上出去早上回来是几个意思,偷偷去哪儿玩不带我?”
谢以朝淡淡地斜睨着他:“大人的事你少管。”
……又是这句话。
谢珩呵了一声:“我没问你,我问的陆女士。”
陆溪的回答更干脆:“小仙女和霸总的事你少管。”
这下谢珩算是看出来了,在这个家里,陆女士在金字塔顶层,中间是他爸,他的地位最低。
简单地说,如果有一天,陆女士和他爸出现矛盾,他肯定无条件帮陆女士。
要是陆女士和他吵架,虽然可能性很低,但他爸肯定会帮陆女士揍他。
至于他要是跟他爸闹起来,陆女士会帮谁 ……那就不知道了。
谢珩看一眼陆溪,面带骄矜。
反正不管怎么样,陆女士肯定不会看着他爸揍他不管就对了。
这时,许嘉铭忽然轻咳一声,“对了,我不出国了。”
谢珩眼睛一亮,陆溪也开心地看他一眼,“那太好了,以后你还能跟我们小珩做同学。”
许嘉铭淡笑着点点头。
话说清楚,谢珩也安心了。
两家互相点头致意,说了再见,然后各自朝着相反的方向走去。
杨一晗忍不住回头看了眼,许嘉铭也跟着转过视线。
他们在路上慢悠悠地走,陆溪挽着谢以朝,在两个男人身高的衬托下,显得她格外小鸟依人。
走到一棵树下,谢珩抬手去碰一截树枝。
有几片树叶落下来,其中一片落在陆溪肩膀上,谢以朝伸手帮她拿下来。
他看着陆溪的眼神,总透着说不出的温柔。陆溪冲他笑笑,伸出手,男人会意地将树叶放在她手心。
陆溪冷哼一声,反手就把叶片塞进谢珩的卫衣帽子里,“叫你手欠。”
谢珩无语,伸手去拽帽子,脸上却绽放出放松的笑容。
一家三口渐渐走远。
杨一晗心里忽然反酸,忍不住有些羡慕陆溪。
也有些羡慕谢珩,能有一个强大而靠谱的爸爸。
她收回视线,看着许嘉铭,对他露出一个温柔的笑意:“我想清楚了,这次听你的,你想留下来,那就还在明礼上学,其他的事我会处理。”
为了许嘉铭,也为了她自己,这次她不会对前夫心软。
既然他不仁,她也不必为他考虑。
许嘉铭的目光微微一动,抿起唇,对她点了点头:“谢谢妈。”
他心里也松了口气。
也许他跟母亲的关系,永远不会像谢珩和陆总那样,但他们现在这样就很好,他会永远把杨一晗当做自己的生母。
不过,他很早以前就隐隐猜到,陆溪恐怕并不是他的继母那么简单,她或许本身就是……
虽然只是猜测,他也不想去证实什么,因为这都不重要。
或许每个人或多或少都有秘密,而陆溪的秘密,却不是他该去探究的,那是他们一家人的事。
只不过,第一次见面那天,他是真的以为她是谢珩的姐姐。
……
谢家三口散步了一会儿,经过羽毛球场馆,陆溪又提议进去运动一下。
谢珩站在场馆门口,看着他爸和陆女士两人一路上眉眼传情,暧昧得不得了的样子,他一路都觉得自己很多余。
忍不住反思:自己是不是又当电灯泡了?
他好像总是无形中做错事。
比如刚才吃完饭,陆溪主动要他爸陪她出去散步,他怎么就这么想不开,非得傻乎乎的举手报名,说他也要去?
是打游戏不香,还是打篮球不好玩?
再不济,躺着发呆也行啊!
他也不知道怎么搞的,以前只是喜欢跟着陆溪,现在觉得跟着他老爸也很开心,哪怕他总会吃狗粮,但就算只是跟着他们屁股后面不说话,他也觉得挺高兴。
“算了,我还是不打了,你们玩。”谢珩良心发现,决定让他爸和陆女士好好谈恋爱。
陆溪朝他眯起眼睛,“哦?篮球小王子是不是不会打羽毛球呀?”
“……”谢珩还真不会,但他能承认吗?能在亲妈面前露怯吗?
他哼笑一声,手插兜,拽拽的抬起下巴,直接朝场馆走进去。
他们只有三个人,就轮流上场。
这种家庭间私下玩玩,不是正式比赛,不计分,也不讲究什么比赛规则,只要过网就行。
谢珩觉得一点都不难,就是一个发球接球的运动。
对陆溪来说,这也是她唯一能驾驭的球类运动。
平常她也常来玩,大多是跟别墅区里的邻居太太们打球,比起来,大家都半斤八两,她算是打得不错的。
也不知道是不是真心,居然还有人问她以前是不是职业打羽毛球的。
让陆溪这个半吊子很是心花怒放。
谢珩先坐在一旁观战,他看着他爸和陆女士来回打了几十轮后,他沉默了。
他虽然没打过羽毛球,但他看得懂。
他记得他爸曾经拿过业余羽毛球比赛的冠军,而陆女士的球技……真的是业余中的业余。
可她偏偏就能一直占上风。
他爸的力气他是领教过的,怎么跟陆女士打球,力度软绵绵地不说,还总是接不到球呢?
很快,少年恍然大悟。
他爸打的这不是羽毛球,是人情世故,是用另一种更高级的方式在发狗粮。
谢珩:鄙视……
等谢以朝下场,换他上,秉着运动精神,谢珩忍不住戳穿他,“爸,你放的海比羽毛球馆还大,是不是当陆女士是傻子?”
谢以朝眉心一跳,瞥一眼口无遮拦的逆子,抬手就想揍。
还是陆溪不高兴地开口打断:“怎么啦?我就喜欢你爸让着我,你懂什么呢,母胎单身。”
她顺便冲他不爽地挥舞了一下球拍,很凶的样子。
谢以朝翘起唇角,心情忽然无比愉悦。
谢珩:“……”
所以,他爸放水放得开心,陆女士被哄得也很满意,小丑竟然是他?
不过,少年也就郁闷了几秒钟。
他很快就想通了。
当小丑就当小丑吧,吃狗粮也无所谓,他们家这样就挺好的,最好以后永远都不变。
以前总有朋友说羡慕他,那时他嗤之以鼻。
他明白,别人羡慕他,不过是羡慕他有一个有钱爸爸,羡慕他的家境。
可昨天,许嘉铭说羡慕他,他忽然就忍不住有些膨胀。
他想,他现在有陆女士和谢男士,比起同学中那么多不幸福的家庭,的确值得羡慕。
等到三个人回家,就快九点钟了。
陆溪今天有运动过,感觉消耗很大,主动要了宵夜,要跟谢珩一起吃。
但这次谢珩却很反常,他这个大胃王拒绝了宵夜,反倒跟在谢以朝身后一起上楼。
谢以朝只是看他一眼,没说什么。
他早习惯了自家儿子偶尔抽风的行为。
只当他是又有什么事想找自己帮忙。
谢以朝不动声色,只等着儿子主动开口。
父子俩沉默着,一前一后,走到二楼时,谢珩才出声叫了一声爸。
谢以朝看着他,微微挑眉:“有事?”
谢珩抿了抿嘴,很认真地说:“没什么,就是有件事想提醒一下你。”
“说。”
谢以朝目光沉了沉,垂了手放在身侧,随时准备揍他。
现在他对逆子越来越了解,他已经提前预料到,谢珩嘴里恐怕说不出什么好话,多半是要惹他生气的。
谢珩也有经验了。
他知道自己要说的话不好听,故意站远了些,和谢以朝保持距离。
“你听了可能会不高兴,但你先忍着,”谢珩有些紧张,但还是勇敢地说,“你一定要对陆女士好一点,争取跟她永远在一起,不然……我肯定是要跟她的。”
他可不想变成离异家庭的小孩。
谢以朝忍不住怔了一下。
见他爸皱起眉,十分严肃的样子,谢珩的内心开始警报,他转头就要遛。
却被谢以朝拽住了他的卫衣帽子。
谢珩:“……”
怎么今天都跟他的帽子过不去?
看到谢珩一脸的心虚,谢以朝虽然有些气,却忍不住失笑。
他没揍谢珩,只是屈起手指,在儿子脑袋上轻轻敲了两下,“跟我来。”
他朝书房走去。
谢珩不明就里,但看他爸不像是要关起门来拿皮带抽他,他便放心地跟了过去。
书房里有一个保险箱。
谢以朝打开它,从里面拿出了一只首饰盒,递给谢珩,示意他打开看看。
谢珩有些莫名其妙。
但还是听话地打开,看见首饰盒里躺着一只戒指,镶嵌一颗粉钻,看起来闪亮亮的。
谢珩就算不懂钻石,也能看出这戒指绝对贵得要死,应该不止十克拉,他一介直男,都觉得很好看。
他说:“很漂亮,怎么了?”
谢以朝抱起手臂,靠在书桌上,温声道:“过段时间,我打算跟你妈妈求婚,你跟她关系好,也了解她,你觉得她会喜欢这只钻戒吗?”
谢珩的表情突然变得古怪:“求婚?”
谢以朝点头。
谢珩“啪”一下把首饰盒合上,眼神几分惊慌,几分茫然,“你别告诉我,你跟陆女士其实根本没结婚,到现在你才打算对她负责?!”
“……”即便稳重如谢以朝,他也忍不住被儿子这么丰富的脑洞给打败。
他脸色微沉:“别胡说,当然不是,只是……我欠了她一次求婚而已。”
谢珩深深地皱起眉,他揉了下脸,深深地替陆女士感到委屈。
老谢真的好过分啊,当年居然都没跟她求婚?
连他都知道求婚是很重要的,陆女士居然能忍?
谢珩忽然就改了主意,他憋了半天,最后吐出一句话:“这戒指不行,太小了,得给她买再大一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