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风清凉, 掀动少年的马尾，他长身玉立，面色如常, 似乎并没有觉得自己刚才的话有什么不妥。
而他跟前坐着的苏朝和华盈却是脸色一沉。
站在谢妄清身后的苏念栀更是浑身一僵, 连忙把微时放了下来，随后用手按住了微时的耳朵。
只见谢妄清面露疑色，并不知晓为什么苏朝和华盈的表情为什么陡然一变。
他以为是自己没说清楚，便继续说到：“我的意思是说在您到明桦村之前，我和栀栀才睡......”
谢妄清的话还没说完, 却被人猛然捂住了嘴。
苏念栀赶忙跑到了凉亭内, 踮起脚尖，用手捂住了谢妄清的嘴, 随后转身看向脸色铁青的苏朝，悻悻而笑：“阿爹, 其实妄清的意思是说我们刚刚在午睡呢。”
“这毕竟春困秋乏嘛, 才至春日，人总是犯困的, 我和他有些贪睡, 所以又多睡了会儿。”
苏朝听着苏念栀的解释, 明显不相信她的话。
他挑了挑眉, 嗤笑道：“是吗？仅仅是午睡这么简单？”
苏朝到现在还是觉得是谢妄清把他的栀栀拐走的。
因此当他听说苏念栀和谢妄清已经结为夫妻后，吵着便要赶来明桦村, 却又因政务而耽搁。
谁知道这一耽搁便是一年，等他和华盈来到明桦村后, 这孩子都有了。
苏朝眉头一皱, 目光落在了微时的身上。
女孩两只毛绒耳朵前后翻动, 狐尾也左右微微一晃, 在察觉到了苏朝的注视后，微时朝着苏朝弯唇一笑，水灵灵的杏眼如半轮秋月。
苏朝一愣，心里暗道：“好吧，他的外孙女儿虽然是只小狐狸，但还是挺乖的。”
他定了定心神，正打算继续和苏念栀讲话时，却觉得自己的衣摆被人扯住，他回头一看，只见微时攥着他的衣角晃来晃去的。
微时轻笑道：“外公，娘亲骗您的。”
“她和阿爹不是在睡觉，是在打架呢！”
“听说阿爹还打不过阿娘的呢！”
“微时！”
苏念栀本是捂着谢妄清的手又分了一只拿去捂住了微时的嘴。
“呜呜......”
微时挣扎无果，只好将话又咽了回去，不过她刚才讲的话已经尽数落进了苏朝的耳朵里。
这一次苏念栀却想不出什么解释的话来了。
凉亭内沉静无声，微风旋过，唯有花香四溢。
苏念栀本以为会等来苏朝的轻嘲，却不想苏朝却慢慢拉起了她和谢妄清的手。
最后，他拉着谢妄清的手放在了苏念栀的手背上。
少年温热的掌心搭在她的手背，热意渐渐蔓延。
苏念栀和谢妄清都是一愣，齐齐看向苏朝。
只见苏朝难得一见的扬唇而笑，话音轻柔：“妄清是个好孩子，我把栀栀交给你，其实是放心的。”
苏朝来到明桦村后才发现这屋外的花都是谢妄清种给苏念栀的。
而谢妄清作为魔君，倒也不缺银子，给苏念栀的都是最好的绫罗绸缎。
况且......
就谢妄清回答他问题的神情来看，谢妄清估计都不知道他是在为什么生气，只是单纯地讲出了实情。
这样一瞧，谢妄清的确是个可托付的人选。
苏朝握住谢妄清和苏念栀的手，继续解释：“我之所以会几次三番地询问，是希望你在某些事上能有个度，毕竟你是灵狐，我呢对妖怪的习性倒也是了解几分的，只是让你别累着栀栀了。”
苏朝才说完，苏念栀的耳根立刻一红，倒是谢妄清神色自若，认真地回答苏朝的问题。
谢妄清笑着对苏朝道：“您放心，我不会累着栀栀的，平日都是栀栀在上面的。”
少年的一句话令才缓和下来的气氛又沉入无边的冷意中。
苏念栀放弃了。
她不打算解释了，只是嘴角僵硬地一扯，对上正在憋笑的苏朝和华盈叹声道：“他说得对，是我在欺负他。”
向谢妄清妥协后的苏念栀总算是终止了这一次谈话。
只是苏朝和华盈远道而来，自然是要在这儿住几日的，况且一家人好不容易相见，今日这晚饭也是要一起吃的。
然而到了用饭之际，苏念栀又有些担心谢妄清会在饭桌上乱讲话了。
在苏念栀和谢妄清一起坐下之前，她特意叮嘱了谢妄清：“你待会儿可不能乱讲话噢。”
谢妄清笑着点了点头，但这顿饭还是吃得她有些怕。
别的事倒还好，从谢妄清那儿说出来的总是密事，这是能够随便说的吗？
好在这顿饭快要吃完了，也不见谢妄清有什么异样。
而苏朝和华盈也只顾着逗微时，并没对谢妄清和她多问。
谢妄清则坐在她身边，为她剥虾。
苏朝和华盈哄着微时吃完了最后一点儿饭后，都笑出了声。
苏朝摸了摸微时的小脸道：“和你阿娘小时候一样爱挑食，非得人哄着才愿意吃饭。”
微时张着灵眸，咧嘴而笑：“微时最喜欢外公外婆喂的饭了！”
苏朝和华盈二人立刻笑得合不拢嘴。
华盈转头打算再给微时盛一碗鸡汤，却发现谢妄清碗里的饭一点儿也没少。
华盈有些担心地开口：“妄清，是这些菜不合你的胃口吗？怎么一点儿也没吃？”
谢妄清闻言放下了手中的虾，正色应声：“嗯......这些菜的确不是我最喜欢的。”
华盈点了点头道：“那妄清喜欢吃些什么菜？改日我也给你做一份儿？”
谢妄清却轻笑着摇头。
苏念栀看着谢妄清摇头的模样，不知为什么，心头一紧。
只听谢妄清轻声说到：“您做不出来的。”
“因为......我最喜欢吃的......”
“是栀栀。”
*
“啪嗒”一声，和谢妄清的话音一起落下的，还有苏念栀的木筷。
苏念栀觉得这顿饭是吃不下去了。
她使出了全身的力气，将谢妄清从凳子上拽了起来，拉着他朝屋外走去。
华盈见状，赶忙出声道:“诶，你俩这是去哪儿呢？”
苏念栀正声说到:“我们吃饱了，去休息了，您和爹爹也早点休息！”
苏念栀将谢妄清带走后，华盈还想多说，却被苏朝按了回来。
苏朝一边儿逗着微时，一边儿笑着开口:“你不是瞧见了吗？”
“妄清他还没吃饭呢，这一桌子菜压根儿不合他的胃口，栀栀现在正打算给他开小灶吧。”
华盈听了苏朝之言，愣了半晌后才恍然大悟:“你的意思是……”
“他们俩去……那啥了？”
＊
“嘭”的一声，竹门被人阖上。
苏念栀洗漱完后这才缓缓走到了谢妄清身前，她打算好好教教谢妄清怎么回答她阿爹和阿娘的问话。
而谢妄清看着站在自己身前的苏念栀，并未察觉到她的异常，只是像平日里一样对她弯唇一笑:“栀栀是想要和我单独吃饭吗？”
苏念栀故作高傲地扬了扬头，可手里却捻起了一块儿杏子酥。
她将杏子酥含在嘴里，谢妄清还没回神，却见苏念栀一个转身，弯腰扑在了谢妄清的身前。
杏子酥将苏念栀和谢妄清隔开，可苏念栀的唇却总是有意无意地擦过谢妄清。
谢妄清的手立刻便扣住了苏念栀的腰，将人往自己的怀里一带，苏念栀便跌坐在了他的腿上。
而那块儿杏子酥也离他又近了几分。
谢妄清下意识地接过了苏念栀送来的杏子酥，一点一点地将其吞咽入腹。
等他将杏子酥吃完后，再碰到的却是一抹轻软。
苏念栀主动圈住了谢妄清的脖颈，在他的脖颈处轻轻一咬。
谢妄清的喉结一耸，他突然垂首朝着苏念栀靠去。
可这一次苏念栀却拦住了谢妄清。
她往后一撤，随后对上谢妄清有些不解的眸子笑道:“不给你亲。”
谢妄清急了:“为什么？”
苏念栀都这样了，为什么不让他亲？
谢妄清有些慌，却见苏念栀耸肩道:“因为……你不太会讲话，这是惩罚。不过……”
“不过什么？”谢妄清打断了苏念栀。
只见苏念栀故意拉长了话音道:“你以后不能再在阿爹和阿娘跟前说那种事。”
谢妄清没听懂苏念栀的话，他反问到:“什么事情不能说？”
苏念栀嘴角一扬，她从谢妄清身上起来，转而拉着他走到了榻边。
少年被苏念栀轻轻一拽便倒在了榻上，苏念栀靠坐在他的身|前，两手慢慢解开他的衣带。
当她的手碰到谢妄清的两臂时，谢妄清整个人一僵。
而苏念栀却继续说到:“你记好了，接下来我们做的事情就是不能对别人讲的。”
苏念栀话音才落，便自己坐在了谢妄清之前。
她试着用栀花去贴靠谢妄清，却怎么也找不准位置。
苏念栀觉得此前不该嘲笑谢妄清的。
因为她自己也是一头雾水。
谢妄清的衣服散开，等了半天也不见苏念栀继续。
他撑着手起身，宽掌扶着苏念栀，将她往前一压。
“啊……”
苏念栀轻哼出声，突然的坠落让她一惊，随之而来的是灵蛇无尽地游走。
“栀栀……哈……”
谢妄清最喜欢苏念栀坐在他身前了，因而当苏念栀猛然下坠时，他也不自觉地一叹。
苏念栀边动边艰难出声:“像现在的事情，你就不能告诉我阿爹和阿娘。”
“记住了吗？”
谢妄清在此刻是最清醒的，他闷哼道:“知……知道了。”
他才答应了苏念栀，又继续央着苏念栀说到:“栀栀可不可以快一点？我太饿了……”
苏念栀两眉一沉，只盼着今夜过后谢妄清能够记住她的话，别再在华盈和苏朝面前口不择言了。
她沉吟片刻后才应声:“那你记住哦，这种事情绝不能往外说了。”
谢妄清点头:“不会说了……”
得到谢妄清的答案后，苏念栀这才动了起来。
灵蛇在花海中畅游，衔花入海，又腾入云端，剥开层云，到达云顶。
这一夜，床柱一侧的风铃轻晃不止，一直到天光微微发亮时才消停。
＊
天色将明之时，苏念栀便被谢妄清叫了起来。
他二人本打算今日去兰若寺拜访空明主持的。
可苏念栀累了一整夜，连起来都困难，哪里还有力气自己穿衣裳？
谢妄清不厌其烦地为苏念栀穿好了衣裳，二人洗漱完毕后，才打开门便撞上了被风影带过来的微时。
“娘亲！”
微时昨晚是挨着华盈而歇的，风影知晓今日谢妄清会带着微时和苏念栀一起去兰若寺，因此早早便将微时接了过来。
女孩身披一件狐绒外氅，雪白的外氅和旭日相映照。
她扑进苏念栀的怀中，攥着她的衣袖道:“一晚上没见娘亲了，想你！”
苏念栀本来没什么力气的，可见着微时后却展露了笑颜。
她摸了摸微时的脸蛋:“知道啦，知道微时是最想我的啦。”
谢妄清站在苏念栀身侧，不自在地摆了摆衣袖。
他垂头看向微时，心道微时还真是会哄苏念栀开心。
“好了，时辰不早了，得早些去兰若寺。”
谢妄清出声打断了微时和苏念栀的谈话，他将微时抱在了怀中，这才和苏念栀一道向着兰若寺而行。
＊
兰若寺外，竹林潇潇，清风明润，山头白梨散香，瓣若飘雪，覆在了庙宇之顶。
而在兰若寺的门前，正立着一位袈裟裹身的老者，手中的佛珠化开明光，他小声地诵念着佛经，似乎是在等谁的到来。
忽然一阵清风旋过，僧人转着佛珠的手一顿。
他的长髯被风掀起，随后他抬头看向了来人，先叹了一声:“阿弥陀佛……”
谢妄清怀里抱着微时，两手都被微时的狐尾掩盖。
他正身立在佛门之前，净白的衣袍如月光般清朗。
谢妄清和苏念栀向着空明一拜。
“空明主持……”
谢妄清怀中的微时也跟着弯身点头:“空明主持好呀……”
空明神色如常，却带了些笑意地看向谢妄清和苏念栀:“二位施主，老衲等你们许久了。”
空明带着谢妄清和苏念栀进了兰若寺。
当苏念栀和谢妄清跨过石阶时，二人都是一愣。
前生的记忆在眼前浮现，苏念栀似乎能看见那个风雨交加的夜晚，谢妄清抱着她跪倒在了兰若寺的门前，向佛祖祈求的模样。
因此，苏念栀在进入兰若寺的刹那，呼吸便一滞，像是坠入了冰窖一般让她难以呼气。
这里的每个地方都太过熟悉了。
她抬头望向金殿里的玉佛，莲花座下曾经被谢妄清的心尖血浸染。
苏念栀颤着手抚上了自己的额头，那里的鸢尾花印记若隐若现，是前生谢妄清用那心头血给她画的。
就是在这里……
在这冰凉的石地上，谢妄清为她求了个来生。
苏念栀不知道什么时候，眼泪便落了下来。
她鼻尖一酸，而下一刻却有人用指腹擦去了她眼角的泪水。
随即，那人搂住了她的肩，像是要将她永远藏在怀里一样。
他在她耳边轻声说到:“我们不会再分开的了，栀栀，别怕，我一直在。”
“你也不会被任何人替代的。”
苏念栀循着声音回头，正巧对上谢妄清带有笑意的眸子。
可苏念栀心底的疼意却又重了些。
她记得前生谢妄清在极寒域里为她招魂时，这一双眼睛都被白光刺瞎了。
而今这双眸子里还倒映着她的身影。
苏念栀有些庆幸，庆幸她还和他在一起。
“妄清……”苏念栀呢喃着谢妄清的名字，谢妄清也回以浅笑。
恰逢其时，是空明出声拉回了苏念栀的思绪。
“二位施主既然来了兰若寺，不妨对着佛祖一拜吧。”
空明将蒲团移到了谢妄清和苏念栀的脚下。
二人跪坐在蒲团上，金辉围绕的佛像盘坐在莲花座前，目色庄肃，神态自若。
苏念栀和谢妄清一齐弯腰而拜，从殿外传来的是沉重悠长的敲钟声。
苏念栀叩首而拜，脑海中闪过的却是伤痕累累的谢妄清。
今日她本是来向佛祖言谢，却贪心地向佛祖又许了一愿。
她希望:“谢妄清能够康宁顺遂。”
而她不知道的是，谢妄清也同样又向佛祖讨了个愿望。
谢妄清对着佛祖叩首，心中暗语:“惟愿栀栀平安无忧，再不会遭逢劫难。”
两人都为对方讨了个愿望，并没注意到空明微微扬起的笑容。
等到二人拜谢佛祖后，空明才缓缓开口:“二位施主的心愿佛祖已经听到了，不必再为此后之事担忧，阿弥陀佛……”
苏念栀和谢妄清微微颔首，苏念栀正想开口向空明道谢时，却见空明垂首而言:“老衲知晓施主想要说什么，但老衲以为，二位施主能走到今天这步，绝非是老衲的的原因。”
“试问，倘若这位谢公子没有找到苏姑娘的魂魄，又怎么会有来生呢？”
“苏姑娘不能赶走异世之人，眼下又怎会如此太平？”
空明缓缓而道，嗓音沉重:“老衲不过是引路人罢了，真正救了你们的，是你们自己。”
“是谢公子认出了苏姑娘，救了苏姑娘，并非是老衲，所以也并不用向我道谢。”
空明最后一个字的音调落下后，向着苏念栀和谢妄清微微颔首。
佛光照耀下，他转了转佛珠，回以二人浅笑后，这才离开了金殿。
而苏念栀和谢妄清倒也明白了空明的话中意，二人不再纠结于向空明道谢，只是又拜了拜佛像后才转身离开了兰若寺。
兰若寺外的梨花如雪，苏念栀牵着微时立于梨树之下。
洒落的白梨嵌在了她的发间，她转而又拉住了谢妄清的手，抬头问到:“妄清，你说我们真的是郑表莲所说的书中人吗？”
苏念栀突然便想起了这个问题，她记得郑表莲说过书中人是不可能有自我意识的。
他们不过是纸片人罢了。
梨花飞雪，白光朗逸。
谢妄清望向身边的女子，抬手拂开了她额前的碎发，又用另一只手捏了捏微时的小脸。
随后，他笑着对苏念栀道:“栀栀，哪怕我们是书中人，我们也可以有自己的世界。”
“就像我有栀栀，也有微时一样，我们在按照自己的本心而活，你和微时都是我最重要的人。”
“即便我们是她所说的纸片人……我也依旧会遵循我的内心，一直在你身边。”
少年眉眼舒朗，发尾随风而扬，一双桃花眼平漾开情波。
他抬手在微时的眼前蒙了一圈黑缎，随后在微时瞧不见的地方，朝着苏念栀靠近。
白梨花瓣飘在二人肩头，如同雪花洒落。
谢妄清在苏念栀额头正中的鸢尾花印记落下了一个吻。
三月的春风里，只听见少年的一声轻笑缓缓荡开。
谢妄清对苏念栀说:“书中人也有感情的……”
“我们并非是纯粹的纸片人，受人操控，我们在这个世界有许多有意思的事情可做，我们只需要遵从内心的声音即可。”
谢妄清的话音轻柔明朗，他在苏念栀的耳边继续说到:“我内心的声音是……”
“我爱你，栀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