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知珩定定看了熏香盒许久, 问:“何时买的?”
“就你下楼之后,”贺嫣老实回答,“你送了我那么多东西, 我也该回礼才对,可东西都被你买个差不多了,剩下这些里,只有这个最贵, 正好你睡得不是很好, 我便买来了。”
说罢,她啧了一声,“只是熏香而已,竟然比珠宝贵,真是奇了怪了。”
“紫檀香里有十余种贵重草木, 单是制香的材料就价值千金, 更何况还要经过二十余道工序才能制成, 贵一些也正常。”沈知珩缓缓解释。
贺嫣恍然:“原来如此, 那你快拿回去试试, 效果若是好的话,我再给你买。”
沈知珩闻言,眼底闪过一丝笑意:“不嫌贵了?”
贺嫣有点不好意思:“祖父给我准备了很多嫁妆,应该是够用的。”
说着话,她又将手里的熏香往前送了送, 沈知珩沉默一瞬还是伸出了手。他今日戴的是羊皮手套,外面一层凉凉的,手指粗糙地划过她的掌心, 泛起一阵痒意, 贺嫣连忙将手收了回去。
“这么热的天, 还是别戴手套了,捂出汗了对伤口不利。”贺嫣盯着。
沈知珩微微颔首,将熏香盒攥得极紧。
贺嫣蓦地没话说了,周围的空气顿时跟着一起沉默。
“时候不早了,明日还要早起,我送……”沈知珩话说到一半蓦地想起她刚才说自己身上有味道,又生生改了口,“你先回去吧,记得要早些休息。”
贺嫣听出他本来是想送自己的,却又临时改了主意,她没有多问,只是乖乖点了点头,便乘着马车离开了。
回到家后,琥珀果然还在门口等着,一看她从马车上下来,便立刻迎了上去:“见到沈大人了?”
“嗯,已经将东西给他了。”贺嫣答道。
琥珀笑笑:“那就好,我给小姐准备了热水,小姐先沐浴吧。”
贺嫣点了点头,跟她一起回到寝房,正准备更衣的时候,琥珀突然惊呼一声:“小姐,你的手怎么了?”
贺嫣疑惑低头,只见自己的掌心正躺着一抹红。
没等她看清是什么,琥珀已经皱着眉头捧起她的手:“怎么受伤了?”
贺嫣一脸茫然:“我不知道啊。”
琥珀检查半天,见没伤口才松一口气,随即又有些奇怪:“没受伤哪来的血?”
“确定是血吗?”贺嫣反问。
琥珀非常笃定:“肯定是血。”
贺嫣抿了抿唇,突然想起沈知珩先前碰过她的手,原本舒展的眉头又一次皱了起来。
难道是他的手还没好?
“小姐?”琥珀见她沉默不语,不放心地唤她一声。
贺嫣回神,挤出一点笑意:“没事。”都这么晚了,沈知珩不知回家了没有,她现在找过去也无益,不如等明天定亲宴再问他。
一想到明日就要订婚了,贺嫣突然一阵怅然。
其实从皇上下旨赐婚到现在,已经过了好多天了,她没有再见二殿下,也在努力接受这场婚约,可对于未来会如何,仍然觉得迷惘。一心想嫁给二殿下时,她时常想象两人成婚后的日子,现在要嫁给沈知珩了,她闭上眼睛,却怎么也想不出他们做夫妻会是何种模样。
罢了,走一步看一步吧。贺嫣轻轻叹了声气。
沈家有沈知珩在,如今是京都风头最劲的世家,贺家虽然去了漠城多年,但在武将中的声望一直极高,这两家下聘定亲,即便没有刻意搞出多大的排场,还是前院后院挤满了不请自来的宾客。
贺家没有女主人,贺嫣虽还未出阁,却也只能出面招待女客,脸都快笑僵了时,一道熟悉的身影犹犹豫豫走来。
“嫂、嫂嫂。”许久未见的沈荷尴尬开口。
今日她能出来,还是贺均一再要求的,贺嫣也没什么意见,且不说当初那件事她也是被人利用,就是将来,也总要一起过日子的。
“我来见过嫂嫂。”沈荷又添一句。
贺嫣应了一声,直接将她推到人前,沈荷正错愕时,她压低声音道:“来都来了,也别闲着,帮我应付一下。”
“可、可是……”
沈荷话还没说完,贺嫣已经溜了,她只好留下招待女客。
后院很忙,前厅也没好到哪去,连夜赶回来的沈家大伯沈成从早到到现在水都没喝一口,只忙着和贺均一同招待宾客,相比两位长辈的繁忙,沈知珩这边倒是清净许多,前来道贺的宾客说几句吉祥话就撤,生怕哪句话不对被抓住了把柄,贺家做完客又去皇城司内狱做客。
沈知珩心也不在此处,巴不得清净些,因此也没有主动与人攀谈,正一个人站着时,琥珀突然躲在门柱后头唤他一声,他神情微动,立刻跟了过去。
“小姐请您过来一趟。”琥珀小声道。
沈知珩微微颔首,步伐却越来越快,转眼便走过拐角进入另一方偏僻的院落。
贺嫣正坐在石凳上发呆,看到他后立刻站了起来,刚要开口说话,便注意到他今日一改往日沉闷穿着,换了件浅红色全新外衫。
不仅是颜色轻盈的外衫,还特意配了玉冠,腰带上也嵌着一块同色碧玉,连手套都是新的,从头到脚都如沐春风。
纵使当年高中状元,也没见他穿得这么……活泼。
贺嫣被他这一身震得说不出话来,好半天才磕巴开口:“那那个叫叫你来也没什么事,就是想看看你的手……”
她昨天半夜睡得迷迷糊糊时,突然想起羊皮手套是防水的,即便他的伤还没好,也不该渗出血来,所以那血应该不是她的,只是今早醒来还是不太放心,这才特意叫他过来一趟。
沈知珩闻言,手指不自觉地捻了一下。
她今日其实穿得也喜庆,且恰好跟沈知珩选了差不多颜色的外衣,乍一看像是刻意配的。沈知珩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一遍,直到她朝自己走来才缓缓开口:“手已经好了。”
“你给我看看。”贺嫣坚持。
沈知珩沉默一瞬:“真的好了,没什么可看的。”
贺嫣才不相信,坚持要亲眼看看,沈知珩被磨得没法,只能在她面前褪下手套。
原本已经养好的双手,如今又是斑驳一片,除了林香当初留下的伤,还添了几道大裂,明明伤得严重,却不见一点红色,伤口皆泛着白,边缘还肿得厉害,一看就是泡了多次水。
沈知珩也知道自己的手狰狞丑陋,匆匆给她看了眼后便背到了身后:“都说没什么可看的……”
“今晚开始,你继续来吃宵夜吧。”贺嫣打断。他的心病之前明明已经好转了,最近却突然反复不说,还越来越重,怎么想都跟没再吃宵夜有关。
沈知珩闻言眼眸一动,并未开口说话。
贺嫣叹了声气,转身回石桌前坐下,变戏法一样掏出几样伤药和纱布。沈知珩见状,识趣地到她旁边坐好,任由她低着头一点一点为自己处理伤口。
看着她今日格外繁复的发髻,沈知珩静了许久突然开口:“贺浓浓。”
“嗯?”贺嫣没有抬头,继续为他涂药。
沈知珩:“今日之后,你便是我未过门的妻子了。”
贺嫣的手一顿。
“你高兴吗?”沈知珩问。不该问的,可看到她精心的妆容与衣裳,看到她如此用心为自己包扎,他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
而答案注定会让他失望。
贺嫣沉默许久,才郑重抬头:“你放心,我会努力做好一个妻子。”
努力做好。沈知珩在心里细细品了几遍,唇角凉薄地勾起:“要想做好一个妻子,首先要心里只有丈夫一人,你做得到吗?”
贺嫣愣了愣,脑海蓦地闪过祁远的脸,她没来得及回答,沈知珩便三两下将手缠好纱布,戴上手套便离开了。
贺嫣独自一人静坐许久,沈荷张望着走进来,一看到她赶紧跑过来:“可找到你了,客人越来越多,我实在应付不来,你快来吧!”
贺嫣收敛心思轻哼一声:“这点事都做不好,要你有什么用?”
沈荷顿时睁大眼睛:“你有本事自己去周旋!”
“去就去!”贺嫣起身就往外走,走到门口时见沈荷还在后面,当即叉起腰,“你敢不来帮忙,我就告诉大伯母。”
沈荷:“……”
她自从那件事之后一直在祠堂思过,若非贺老将军亲自说和,今日也不可能出来。本以为来到贺家肯定要受贺嫣羞辱,谁知人家一个字没提,还主动让她帮忙,沈荷从前有多不喜欢贺嫣,今日就有多愧疚。
贺嫣本来只是吓唬一下她,结果说完就看到她眼圈红了,顿时吓了一跳:“不至于吧你,行行行我不告状了还不行吗?你想出去玩就出去玩吧,不用帮……”
“贺嫣,”沈荷打断她,“我们以后好好相处吧。”
贺嫣愣了一下,回过神后乐了:“谁要跟你好好相处,等我成了你大嫂,看我怎么磋磨你!”
沈荷:“……”还是那么讨厌。
京都城繁文缛节最多,定亲的规矩也是一套接一套,好在贺嫣未出阁之前,除了招呼女客不用做别的,在后院还算清闲。
快晌午的时候,帝后送的贺礼到了,为这场订婚宴又添一层荣耀,而负责送贺礼的,正是如今风头最劲的二皇子祁远,这其中的荣宠自不必说,引得在场所有人皆是艳羡。
贺嫣听说祁远来了时,手里的杯盏不小心掉在地上,啪嗒一声裂成几半,旁边的贵女连忙关心,她勉强笑笑,温柔敷衍过去。
裙角被茶水溅湿,穿是不能穿了,只能回屋重新换一件,于是她独自一人回房更衣。
换好衣裳好,她没有立刻出门,而是在屋里独坐片刻,静了心才往外走。
今天这样的日子,她并不想看到祁远,可惜天不遂人愿,刚走出自己的小院,便迎面遇上了。
算起来,两人自从七夕到现在,只赐婚那日匆匆见了一面,时隔这么久没见,两人同时顿了一下,竟然生出一分尴尬。
祁远静了静,轻笑:“恭喜啊浓浓。”
贺嫣蓦地眼角一酸,却跟着笑了起来:“谢谢二殿下。”
“听父皇说,你们打算下个月就成婚,”祁远笑盈盈看着她,“这么着急,必然很忙,若是有需要,尽管找我帮忙。”
“你整天忙得见不到人影,礼物都不亲自送,我哪敢找你。”贺嫣故作不在意。
祁远眉头微挑:“这么说来,你们已经拿到东西了?可还喜欢?”
“华而不实。”贺嫣匆匆低头忍下泪意。
祁远笑了一声:“那等你们成亲那日,我再送些实在的。”
贺嫣也忍不住笑了一声,正要点头答应,侧边小路突然传来沈知珩的声音:“浓浓。”
贺嫣与祁远同时看向他。
沈知珩转眼已经走上前来,面色平静地握住了贺嫣的手。两人今日都穿了浅红,站在一处璧人一对,祁远看着两人牵着的手,只觉有些刺眼。
“二殿下。”沈知珩打招呼。
祁远笑笑:“浓浓正嫌弃我送的礼物华而不实,我正要找你问问,是否也这样觉得。”
“二殿下送什么都是好的。”沈知珩唇角浮起一点弧度。
祁远斜了贺嫣一眼:“听见没有,跟你未来夫婿学着点。”
他只是调侃,‘未来夫婿’也是事实,可贺嫣从未想过,自己从他口中听到会这么疼,疼完又有种一切落定的感觉——
她与他的缘分,果然是到头了啊。
贺嫣抬起头,笑容多了一分坦荡:“以后日子长着呢,慢慢学就是。”
祁远恍惚一瞬,也跟着笑了。
贺嫣脚步虚浮,最后怎么跟着沈知珩离开的都忘了,祁远看着两人牵着手渐行渐远,突然轻笑一声。
他这些日子终于想通了一件事——
他对浓浓,大抵是有一些兄妹之谊之外的东西。
至于那是什么,似乎已经不重要了,他最好的两个朋友今日定亲,是大喜事,他也该高兴才对。
一墙之隔的庭院里,沈知珩还在牵着贺嫣往外走,贺嫣心中忐忑,终于还是忍不住开口:“我们只是闲聊。”
沈知珩停下脚步,回头看向她。
贺嫣的心顿时提了起来:“真的,我既然决定嫁你,就不会跟别人牵扯不清,你相信……”
“我相信你。”沈知珩打断她。
贺嫣愣了愣:“真的?”
沈知珩:“假的。”
贺嫣:“……”
“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想做好一个妻子的首要条件是什么吗?”沈知珩看着她的眼睛问。
首要条件,是心里只有丈夫一人。贺嫣抿了抿唇,正不知该说什么时,他的手突然落在她的额头上。
柔软的丝绸携裹着体温,清晰地映在脑门上,贺嫣不解抬头,见他并未动怒,心里默默松了一口气。
“刑讯嘴硬的犯人时,将其关在一间黑屋里,不给吃喝不叫见光直到他彻底崩溃,便会主动求饶让做什么就做什么,即便离开黑暗,也会因为恐惧无条件服从。”沈知珩用最平静的声音说最恐怖的话,“我也曾想过这样对你,叫你四下无援,叫你又惊又怕,最后只能彻底依赖我。”
贺嫣吓得白毛汗都快出来了,傻站着一动不敢动。
沈知珩将手抽回来,再开口带着一丝不明显的丧气:“可我舍不得,紧紧动一下念头,我便……若真到了这一步,只怕我会先死。”
贺嫣没听出他的欲言又止,闻言只是僵硬一笑。
沈知珩轻叹一声,牵着她往前厅走去。定亲虽不用她忙活太多,但有些仪式还是要在的。
时辰一到,两人一同向亲朋好友敬酒,要喝下时,贺嫣突然压低声音紧张地问:“无忧哥哥,你以后……不会打我吧?”
“不会。”
“……你最好不好,等定亲宴结束,我就跟祖父说,要是以后我突然失踪或者暴毙,就肯定与你有关,”贺嫣咽了下口水,“虽然你很厉害,但我祖父也不是吃素的,你要敢伤害我,他肯定不会放过你!”
沈知珩听着她的威胁,竟然忍不住笑了一声,周围看热闹的宾客顿时惊掉下巴——
乖乖,这还是整日板着脸的沈指挥使吗?他得多喜欢这位贺家小姐,才会敬个酒都忍不住笑出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