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下,沈知珩眉头紧锁,似乎在忍受什么,贺嫣默默抓着他的手,生怕一不留神松开了,他会自己把自己挠死。
两人僵持许久,贺嫣突然问:“要不要找个地方漱漱口?”
沈知珩眼神一冷,想说若是嫌弃,完全可以放开他。
然而还未开口,就听到贺嫣咳了一声:“外面怪冷的……”
沈知珩已经到唇边的话,又突然没了。
一刻钟后,两人出现在无人的偏殿。
贺嫣打了盆水放在小桌上,然后就在旁边坐下了,一副不打算走的样子,沈知珩皱了皱眉,便要端着盆离开。
“这里不分里外间。”贺嫣提醒。像这种不住人的偏殿,一眼就看全了,他躲能躲哪去。
沈知珩自然也明白这个道理,但还是沉着脸将水端到离她最远的角落。贺嫣嘴角抽了抽,干脆就随他去了。
不大的偏殿里响起窸窸窣窣的水声,贺嫣歪在椅子上坐了片刻,只觉刚刚消散的酒意又涌了上来,于是闭上眼睛假寐。
殿内没有烛火照明,也没有地龙取暖,贺嫣虽然困倦,却并未睡踏实,半梦半醒地歇着。水声还在继续,一开始还克制着,渐渐就大了起来,她懒洋洋地听着,只是越听越觉得不对劲……
终于,她还是睁开了眼睛,借着偷跑进窗子的月光看向沈知珩,只见他眉头紧皱,沉着脸不停搓洗两只手,原本已经愈合的伤痕,此刻又裂出了新深度。
贺嫣:“……”总算知道他的手为什么是那副德行了。
她轻叹一声,走过去一把将水泼了,沈知珩洗手的动作猛地一停,整个人都陷入僵硬。
许久,他挺直了身板,面色平静:“抱歉,吓到你了?”
贺嫣眨了眨眼睛,不解:“你这六年发生了何事?”
沈知珩沉默了。
“你以前分明不是这样的,”贺嫣感慨,“怎么六年不见,落了一身的毛病。”
沈知珩眼神渐冷:“让贺小姐失望了。”
“那倒不至于。”又不关她事,只是有点好奇罢了。
沈知珩看了她一眼,扭头就要离开,却被她再次抓住手腕。
一晚上连续三次,纵使他厌恶被人触碰,这会儿也很难提起精神保持排斥了,于是贺嫣顺利将他带到桌前坐下。
“托您的福,我近来已经习惯带药了。”贺嫣叹了声气,从怀里掏出两瓶药膏,本来想让他自己涂的,可看到他连指头上都有细小的伤口,只能亲自来了。
沈知珩看到她亲自剜了一坨药膏,便知道她想做什么了,第一反应便是后退,然而还未动,冰凉的药就覆在了伤口上。
伤口处瞬间传来刺麻的感觉,却不叫人讨厌,沈知珩到底没有再拒绝,只是后背依然绷紧。
“为何要做到如此地步?”他问。
她回答:“因为喜欢你啊。”
沈知珩轻嗤一声,也不知信了没有。
房中昏暗,贺嫣只能无限凑近他的手,才不至于遗漏哪道伤口。沈知珩盯着她头上的珠花看了许久,最终扭头看向窗外。
月色朦胧,树影攒动,纵使皇家的御用花匠本事再好,也无法抵御萧瑟的冬天。
许久,贺嫣涂完最后一点药,终于长舒一口气:“好了。”
沈知珩没有道谢,沉默往外走。
贺嫣看着他的背影,小小声说一句:“又无视人。”
话音未落,沈知珩回头,吓得她立刻站了起来。
“贺嫣。”他面色平静,似乎没听到她的话。
贺嫣尴尬一笑:“嗯……”
“你珠花破了。”
贺嫣:“?”
直到沈知珩的身影消失,贺嫣才后知后觉将珠花摘下,果然看到漂亮的珍珠上有一个小小的缺口,不仔细看的话并不明显。
……这人怎么老盯着这些无关紧要的地方。贺嫣嘴角抽了抽,也跟着出门了,结果刚走出去没几步,便迎面遇上了祁远。
祁远看到她愣了愣,瞬间恍然:“你刚才跟知珩在一起?”
“你看见他了?”贺嫣反问。
两人对视片刻,皆是恍然。
贺嫣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你出来找他?”
“嗯,孤见他迟迟未归,有些不放心。”祁远笑道。
那你发现我也迟迟未归了吗?贺嫣有点想问,但觉得不合时宜。
“也发现你不见了,便想着你来寻他了。”祁远补充。
贺嫣满意了,正要说些什么,祁远突然问:“伤心了?”
贺嫣茫然抬头:“嗯?”
“在孤面前,你不用强撑,”祁远无奈一笑,又说了句,“孤刚才瞧着知珩,似乎不怎么高兴……”
贺嫣默默与他对视,懂了:“所以我们并非偶遇,而是你担心我……故意寻我来了?”
祁远笑笑,月光下眉眼温柔:“怎么办啊浓浓,你喜欢谁不好,怎么偏偏喜欢知珩呢?”
那我喜欢你好不好?贺嫣心里热腾腾的,话在舌尖转了几圈,却仍不敢说出来。
还不够,他的怜惜还不够。贺嫣稳了稳心神,下一瞬眼圈突然红了:“远哥哥,我也没办法。”
祁远看到她的眼睛,顿时愣了一下。
从重逢起,她的脸上便一直挂着笑,祁远还是第一次瞧见她红了眼圈,一时间仿佛回到六年前的夏天,她哭着奔向他的模样仿佛就在眼前。
祁远微微正色:“就这么喜欢他?”
“嗯,喜欢。”贺嫣看着他的眼睛,竟然真有了落泪的冲动。
祁远静静与她对视,好一会儿后伸手摸摸她的头:“那远哥哥就祝你顺利,若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找孤。”
贺嫣吸了一下鼻子,乖乖点头。
祁远轻笑一声:“浓浓真是长成大姑娘了,都有自己的心事了。”
贺嫣盯着他看了许久,突然上前一步抚上他的衣领。祁远吓一跳,回过神后发现她在帮自己整理领子,一时间哭笑不得:“刚夸了你是大姑娘,现在就开始胡来了。”
“帮你理一下领子,怎么就是胡来了。”贺嫣小小声。
祁远嗅到她身上的脂粉香,突然生出一分别扭。
“远哥哥,”贺嫣唤他,“你先前给我写的那些信,我都收到了。”
祁远回神,叹气:“既然收到了,为何没有回信。”
回了,只是没寄给你。贺嫣摇摇头:“祖父怕我伤情,这几年不准我与京都有任何往来。”
祁远顿了顿:“那你还会伤情吗?”
“都过去了,漠城上下都待我极好,祖父也对我好,”贺嫣笑道,“我已经鲜少再想从前的事了。”
祁远看着她盈盈的眼睛,伸手摸了摸她的头,贺嫣脸颊有些热,刚要说些什么,不远处突然传来一点响动,两人同时看去,便看到沈知珩朝这边走来。
他眉眼沉静晦色,有一瞬几乎要没于黑暗,然而走到月光下,又是平静如水。
与祁远对上视线后,沈知珩道:“二殿下,皇上请你过去。”
“这就来了。”祁远对贺嫣点了点头,便朝沈知珩走去。
贺嫣伸了伸懒腰,朝沈知珩招手,结果那人看都不看自己一眼直接离开。
贺嫣:“……”这狗脾气又怎么了?
她虽然行事无状,但该避嫌的时候也知道避嫌,等那两人走了之后,好半天才回座位上。
“小姐,你刚才干嘛去了?”不敢随意走动的琥珀都快急疯了。
贺嫣一本正经:“去见了月老。”
琥珀:“……”小姐果然是个疯子。
宫宴结束已是子时,贺嫣先带琥珀去御花园逛了一圈,等大部分车马走了才慢悠悠往宫门口走,结果刚走到宫道上,便看见某个白面文臣正磕磕巴巴跟沈知珩说话。
“等过几日,微臣便登门道谢……”
沈知珩面无表情:“不必了。”
白面文臣顿时闹个红脸。
贺嫣从二人身边经过时,瞧着白面文臣脸红的样子心中唾弃,面上却热情跟沈知珩打招呼。沈知珩也不看她,直接就走了。
贺嫣:“……”
“贺小姐。”白面文臣紧张打招呼。
贺嫣敷衍两句上了马车,掀开车帘便看到沈知珩扬长而去,而白面文臣一直盯着他离开的方向,连妻女的催促声都没听到。
贺嫣看不下去了,直接吩咐琥珀:“给我查查这人身份。”
“是。”
虽然贺家重心已不在京都,可查个臣子还是不难,只用了半日功夫,琥珀便将此人身份查出来了。
“是林丞相的表侄,名叫赵兰,这次也牵扯到科举舞弊案里了,但只进了皇城司半日便出来了。”琥珀将打听来的消息转述。
赵兰、兰草……这就对上了。贺嫣啧啧两声,想起那人‘旧情难忘’的样子,突然有点不爽,再联想一下沈知珩昨夜突然的冷淡可能与他有关,就更不爽了。
“对了小姐,六年前他父亲也曾伙同贼人弹劾过贺家。”
贺嫣一拍桌子:“放肆!”
“是吧是吧,我也觉得放肆,”琥珀添油加醋,“凭什么其他人都受罚了,他们还好好的当官?不给点教训难解我心头之恨。”
贺嫣表示认同,想了想后在她耳边说了几句,琥珀得令,立刻走了。翌日下午,赵兰赵大人走到一处巷口时,被套上麻袋揍了一顿,贼人不明。
赵家报官后,京都府衙负责调查,然而查着查着……
“怎么查到贺家头上去了?”京兆尹一副见了鬼的神情。
师爷叹气:“反正查来查去就……您打算怎么着,去贺家拿人?”
“拿什么拿,那可是贺家!”
“可不抓人的话,怎么给林丞相一个交代……”
京兆尹脑子都快炸了,正愁得来回踱步时,突然想到一个主意。
当日下午,沈知珩看着府衙递来的卷宗,沉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