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是因为去了趟皇宫,贺嫣一回到家,久违地梦到了六年前的事。
那段时间父母死不见尸,却被贼人诬告擅离职守,良帝为了保护她,只能将她关在家中,再以抄家的名义派重兵把守。
当时的她不过十四岁,整日只会招猫逗狗,事情一出只觉天都快塌下来了,幸好有二皇子每夜翻墙来陪她,她才不至于太过难熬。虽说此事已经过去多年,可在梦中重新经历一遍,她仍觉心口抽痛。
“小姐,小姐……”
琥珀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贺嫣睡眼朦胧地睁开眼睛,却觉得看不真切:“……嗯?”
“怎么哭了?是做噩梦了吗?”琥珀担心地问。
贺嫣愣愣坐起,才发现眼角一片潮湿,她抿了抿唇,小鹿一样乖顺地靠进琥珀怀中。
琥珀轻抚她的后背,察觉到她微微发颤,一时间心疼不已:“早知你会伤心,我说什么也要阻止你回京都。”
她第一次见贺嫣就是六年前,当时的贺嫣刚经历双亲惨死、贺家被陷害等重重打击,被贺老将军带到漠城时,瘦得像小猫儿一样,好长一段时间都不会笑,漠城上下精心照料了许久,才让她变得像以前一样活泼。
没想到回京都一趟,多年的努力全白费了。
“我这就套马车,我们回漠城。”琥珀说完就要走。
贺嫣赶紧拉住她:“我还没搞定二皇子,走什么走!”
琥珀无语:“都这个时候了,还想着他呢?”
“不然呢?”贺嫣挑眉。刚哭过的眼睛还有点红,但已经像水洗过一般明亮了,全然看不出伤心。
琥珀打量她半天,终于叹了声气:“二皇子究竟哪里好?”
“他哪都好。”贺嫣嘿嘿一笑,又要讲她和祁远那点过往。
琥珀这六年里听了无数遍,早就耳朵起茧了,见状赶紧拒绝:“知道了知道了,贺家出事那会儿只有他翻墙来陪你,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患难见真情嘛。”
“你记性真好。”贺嫣没能再讲一遍,表情有些遗憾。
她刚睡醒,半边脸压得泛红,软乎乎的像只兔子,表情生动讨喜又莫名欠揍。琥珀盯着她看了片刻,直接上手捏住她的脸,贺嫣瞬间睁大眼睛。
“奇怪,明明那么瘦,怎么就一张脸肉乎乎的?”琥珀说着,又用了用力。
捏着真舒服啊!
贺嫣呆呆地看着她,好半天才反应过来:“你近来是长本事了啊!”
说着话拿起枕头,琥珀见势不妙赶紧也薅起一个枕头,两个小姑娘直接在屋里打了起来,动静之大引得府中仆役直摇头——
大小姐以前就好动,去了漠城六年愈发活泼,哪有大家闺秀的样子哦!
胡闹一通,贺嫣累得趴在了床上,琥珀傻笑着把枕头一扔:“小姐,你这体格还是不行啊。”
贺嫣幽幽看她一眼,并未反驳。
琥珀倒了两杯茶,分给她一杯后突然问:“你提起往事时,都是二皇子如何如何,那沈知珩呢?你们也是青梅竹马,他在你最难的时候,可帮过你什么?”
贺嫣迟缓地眨了眨眼。
“小姐?”
贺嫣看向她:“从出事到我离开京都,从未见过他露面。”
“……这个狗东西。”琥珀忍不住骂一句。
贺嫣乐了:“我都说了,那人生性淡漠,跟谁都不熟的。”
也正因为如此,她如今才敢利用他,因为她知道,不论她多大张旗鼓地缠着他,他都不会动心。
琥珀还在不平:“再生性淡漠,也该有个度吧?”
“行啦,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不要在意这个,”贺嫣说完,突然想到什么,“对了,你等会儿去仓库拿几匹布料给沈家送去,选那种适合男子的。”
琥珀瞪眼:“还送啊?!”
“送啊,总得让全京都的人都知道,我对沈指挥使情深成痴才行。”贺嫣笑嘻嘻。
琥珀无奈,留下一句‘家底都要被你败光了’才离开。
然而这才是个开始,之后连续四五天,每日清晨琥珀都会亲自护送礼物去沈家,大张旗鼓声势浩大,引得全京都议论纷纷。
又一日送完礼物回来,琥珀终于忍不住了:“明天说什么我都不去了,你没瞧见沈家小姐那脸色,好像我们送东西给沈家是做什么坏事一样,凭什么花了钱还要受气!”
沈家除了沈知珩,还有一子一女,皆是沈家大伯母所出,沈家小姐排行老二,也是沈家最小的孩子,从前贺嫣在京都时,两人就没少拌嘴,几乎是相看两厌的状态。
听到琥珀这么说,贺嫣顿时笑了:“沈荷呀,她从小就不懂事,别搭理她。”
“不懂事的何止是她,”琥珀气哼哼坐下,“我看沈家老少都挺不懂事的,您可是贺家大小姐,自幼跟在皇上身边长大,比许多公主还受宠,即便沈知珩前程远大,您能瞧上他也是他的荣幸,凭什么他们一副想拒绝又不好拒绝的为难样子?”
她叭叭叭说个不停,贺嫣只是笑,并未开口解释。
贺家用血淋淋的战功,换来如今至高无上的恩宠,风头上的确压京都权贵一头,但因为子嗣不丰,眼看着已是末路,短期来看与贺家结亲当然好,但眼光放长远的话,她这个贺家大小姐,还比不上那些有父兄可以依仗的贵族小姐,更别说公主了。
更何况,沈家大伯母将沈知珩视作亲子,最大的期望便是他能娶个贤惠知礼的媳妇儿……嗯,她跟这四个字真是毫无关系。
“别生气了,我们要的不就是这个结果吗?要是他们人人都喜欢我,那我接下来还怎么演?”贺嫣劝人。
琥珀:“反正我不送了!”
“不送不送,以后都不要你送了。”贺嫣哄道。
琥珀顿了顿:“真的?”
“嗯,真的!”她又不是败家子,东西流水一样送出去,她也很心疼的好吗?
琥珀盯着她看了许久,确定她没有骗自己后才默默松一口气。
然而两个时辰后,贺家马车就在皇城司门外停下了。
琥珀看一眼高大森严的牌匾,眼神复杂地看向贺嫣。
“我说了不让你送,又没说我自己不送,”贺嫣理直气壮,“二皇子好不容易去皇城司一趟,我总得把握机会吧?”
上次出宫的时候偷听到,二皇子和沈知珩正在查科举舞弊案,逢五会来皇城司,她要是今日不来,就得再等五天了。
琥珀视线落在她怀中的木盒上:“这啥?”
“我晒的牛肉干。”
“……你什么时候晒牛肉干了?”
贺嫣沉默了。
“是我从漠城带来的那些吧?!是吧!”琥珀被抢了吃食,顿时就要抢回来。
贺嫣赶紧护住:“明天、明天我就寄信给漠城,让祖父派人再给你送三盒!”
“真的?”琥珀狐疑。
贺嫣点头如捣蒜。
琥珀这才放过她。
贺嫣轻呼一口气,略微整理了一下衣衫:“你最近真是越来越暴躁了。”
怪谁啊,琥珀斜了她一眼。
“我才是大小姐!”贺嫣强调完,在琥珀又一次开口前急忙跳下马车,刚走两步想到什么又折回来,“带胭脂了吗?”
琥珀将胭脂递给她。
贺嫣接过,稍微擦了些在指节手腕上,原本白皙的小手顿时泛着红,仿佛磨破了一般。
“您这是?”琥珀虚心请教。
贺嫣:“辛苦晒牛肉干的结果。”
琥珀:“……”
“二皇子肯定会心疼的。”贺嫣信心满满,抱着木盒就走了。
想进皇城司不难,尤其是搬出自己贺家小姐的身份后,守卫立刻进去通报,没多久便有人来接她了。
走在铺了石砖的路上,贺嫣忍不住四下张望。传说中叫无数世家贵族胆寒的皇城司,竟然只是一套平平无奇的宅子,虽然是三进三出,但视线所及之处皆是砖瓦,连个花圃都没有,冷冰冰中透着些许……寒酸?
贺嫣跟着侍卫穿过正厅与偏院,快到书房时突然听到祁远愉悦的笑声,她脚步一顿,唇角也控制不住地扬了起来。
“贺小姐,到了。”侍卫提醒。
贺嫣立刻收敛笑意,屏住呼吸慢吞吞走到门口。
咚咚咚。
三下敲门声,屋里便传出了祁远的声音:“看来去漠城几年也是有点长进,都学会敲门了。”
听到他的调侃,贺嫣忍笑辛苦,小心翼翼地推开门后,便看到沈知珩正襟危坐在桌前,祁远则慵懒靠在桌边,几乎是她开门的瞬间,两人便同时看了过来。
“还不快过来?”祁远手持折扇,轻巧招了招手。
“贺小姐。”沈知珩颔首。
贺嫣红着脸走过去,还没开口说话,祁远便问了:“拿的什么?”
“牛肉干……我亲自晒的。”她乖乖回答,瞄到沈知珩今日穿的是常服,皮质手套也换成了丝绸的,瞧着更柔软也更清冷。
屋里也不冷啊,怎么还时刻戴着手套?贺嫣眨眨眼,又偷瞄祁远一眼,却猝不及防跟他对视了。
祁远挑眉:“给孤送的?”
是呀是呀,早就想让你尝尝了。贺嫣脸颊泛红,默默看沈知珩一眼。
沈知珩脸上没有一丝波澜,只是在她看过来时,又看了过去,清明的眼神透着冷静,似乎一切与他无关。
贺嫣莫名有点怕,只好急匆匆别开脸,这一幕落在祁远眼中,正成了她在心虚。
“所以是给知珩送的?”祁远勾唇打破沉默。
贺嫣讪讪一笑,将木盒放到桌上,轻轻往沈知珩那边推了推:“本来该早些送的,但我一直想亲自送过来,就耽误了几天。”
说着话,她就要打开木盒,却没注意到沈知珩蹙起了眉头。
“你无忧哥哥早就不食荤腥了。”祁远在木盒打开前,直接用折扇抵住。
贺嫣被他的‘远哥哥’惹得心头一热,这才后知后觉惊讶:“不食荤腥?”
“连看都看不得。”祁远说完,注意到她的手。
指骨泛红,像是破了。
“你这是……”他欲言又止。
沈知珩也看了过来,贺嫣连忙捂住手:“没、没事。”
就差把‘手是因为晒牛肉干才弄成这样的’写脸上了。
祁远叹了声气,也不知说什么好。
贺嫣听到声音,尽可能克制心中欢喜。她之前怕自己做得太明显,特意挑了两个人应该都会喜欢的牛肉干,还特意把琥珀私藏全拿上了,就怕太少了祁远会吃不到,结果没想到沈知珩如今竟然不食荤腥了。
那她岂不是只能全给二皇子了?这是什么天降的大喜事?贺嫣轻咳一声,略带些失望地开口:“若是这样……”
“多谢。”沈知珩道。
贺嫣:“?”
“你要?”祁远惊讶。
沈知珩眼底没有一丝波澜:“贺小姐心意,不好推拒。”
嘴上这么说,却没碰盒子,显然如祁远所说,碰都碰不得。
都这么嫌弃了,求求你推拒吧!你又不吃,这个时候就别守着礼节了吧!贺嫣心里叫苦连连,面上还得装出惊喜的神色:“无、无忧哥哥肯收就好。”
“差一点就便宜孤了,真是可惜啊!”祁远故作遗憾,眼底却满是笑意,显然是为她高兴,先前那点心疼瞬间烟消云散。
也是,都得偿所愿了,还有什么可心疼的……辛苦一场被拒绝了才值得心疼呢!贺嫣硬挤出一点微笑:“二殿下若是喜欢,可以向无忧哥哥讨要。”
“孤可没那么不懂事。”祁远调侃。
贺嫣:“……”你可以不懂事!
一刻钟后,她头脑空空地从书房出来,懵着脸回到马车上,任由琥珀怎么问她都不吱声,只是念叨着肯定有哪里不对。
“哪里不对?”琥珀听到她的喃喃,一时间莫名其妙。
“哪里不对呢……”
贺嫣嘟囔了一路,快到家时突然想明白了:“我知道了!”
琥珀吓一跳:“知道什么了?”
“我对沈知珩太不用心了!”
琥珀:“?”
没错了,她就是太不用心,只是没事送点吃的喝的用的,见了面装装深情,根本不痛不痒,以沈知珩的心性,是绝不会受到影响的。
那么问题来了,他不受影响,便可以一直对她以礼相待,就像今日这样……她还怎么装可怜?!
“总而言之,我要改换策略,真正去纠缠他烦扰他,让他没办法置身事外,让他看见我就觉得心烦、半点情面都不想给我留!”
只有这样,她才算是爱而不得,才能让二皇子怜惜。
琥珀:“……听不懂,您解释一下?”
贺嫣顿了顿,眉头微挑:“我打算真的死缠烂打。”
琥珀:“……”懂了,小姐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