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村提议让自家妈妈开车来帮忙载东西, 彩说不用。
“除了几件衣服和课本以外也没什么要带走的。”
在下午日头西斜的时候来到那个家,空空落落的屋子里依旧弥漫着刺鼻的酒精味, 明野悠醉倒在沙发上。
明野牵着幸村的手, 目不斜视从她面前走过。悠若有所感,睁开了有些浮肿的眼睛,发出娇滴滴的含混不清的声音。
“彩, 这几天你都到哪里去了?留我一个人在家, 好无聊的。”
彩蓦地回想起去年,为了补习要在幸村家住几天,回来收拾衣服的时候与她告别的事。
“妈妈,我要走了。这次走了我就不会回来了。”
没什么情绪起伏地说罢, 彩就与幸村去往二楼。
也不知道是这句话的内容还是她冷淡的语调,悠呆了半晌, 酒突然就醒了一半。“等等, 你在说什么呢!什么意思, 给我说明一下!”
彩阖上房门, 将她的叫嚷声隔绝在外。
衣柜里的衣服不多,有几件已经不想穿了,也就没必要再带上。
幸村正为她收拾课本, 转眼看到衣柜角落的那瓶泥土。
“是在泽口神社随手抓来的。我一直把它当做姐姐的代替, 结果看来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呢。”
她自嘲地笑着解释。但幸村一言不发地带上了它。彩看到他的举动,自嘲的笑变成了无奈的苦笑, 什么也没说。
全部的东西竟然就装了两个袋子,幸村一只手就能全部提完。彩捧起书桌上他前年送给她长寿花盆栽, “我们走吧。”
才出房门, 楼下传来激烈的争吵声。有男人雄浑的怒吼, 有女人尖锐的叫嚷, 还有少年的哀声乞求。
“是父亲回来了。”
幸村听出了另一个人的声音,“明野君好像也在。”
在那已经化作战场的客厅,幸村终于见到了她的生父。
这个男人比他想象的要苍老许多。皱纹横生的面孔上有一双精光烁烁的眼,眼中显露出刻薄的挑剔与令人不快的审视。
他今年已经六十多岁,但与那些归于淡然的老人完全不同,他一身正装,仪表端肃,看起来就像刚参加完正式会议。
看得出他不曾懈怠过健身,浑身上下没有一丝赘胀或松弛的迹象。高大的身|躯站得笔直,就算已经是个老人,身强力壮的年轻人看到他也会发怵吧。
头发整齐地梳往脑后,用定型水定得一丝不乱。他浑身上下唯一不协调的正是这满头乌黑油亮的头发,怎么也不像一个老年人能够拥有的。
仔细一看不难发现,他的发根根本就是一片灰白。原来头发是染的。
他与明野里士分明是两个不同的人,站在一起却有一种诡异的相似感。
里士原本情绪激动地向他请求着什么,这下怨毒地朝幸村望了过来。悠在沙发一角发出刺耳的哭声。
幸村主动向明野聪问好。
听到“男友”一词,聪脸色一沉,向幸村投以警觉而不善的目光。
所以他才觉得这个女儿多余。除了分走一笔遗产,引来外人觊觎他的资产以外什么作用都派不上。
他从一个乡野贫民做到如今这一步,靠的全是他自己。不曾献媚讨好,也不曾牺牲过尊严或者别的什么。
这样的伟业在当今世上又有几个人比得过?
他的一切都应该由里士继承,这之外的人可别想动什么歪心思。
“我想有必要对您说一声,接下来彩会住进我家。如果没什么特别的情况,她以后都不会回来了。”
聪的目光从头到脚侦视他一遍,在看出这个少年对自己毫无兴趣之后,他反而变得温和起来。
他把这个女儿带走,对里士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是嘛。你去和我的助理交换联系方式,随时都可以支取她的住宿饮食以及别的全部费用。”
“这就不需要了。”幸村说。
“收下。我对她有抚养义务。”
好像没有被聪打断过,幸村神色不变,接着说:“年龄一到我和彩就会结婚,我们现在已经是家人了。”
“伯父!”里士高声叫喊,神态疯狂,“你快阻止他啊,把彩留下来吧!”
“胡闹!”聪像是在训斥为一个玩具而对他撒泼的幼童,“这就是你这半年来心神不定的原因吗?认清楚你该做什么!”
“求你了……”大滴的泪水从里士呆滞的双眼坠落,他的声音像是悬在高处,已经摇摇欲坠,“我不要彩变成别的人……没有她的话,我一天都撑不下去的……”
“啧、你怎么偏偏——”聪一时气急,但他总归舍不得对里士动怒,只将这股火气转移到彩身|上,瞪了她一眼。
“别再对我提这件事,谁都可以,只有她不行!”
里士的孩子必须健健康康,才能继承里士从他这里继承的一切。
彩没有察觉到这边的动静,她被悠缠住了。
悠泪水涟涟,抓着她的衣摆不放。“你是在开玩笑吧,真的不要妈妈了?好过分!竟然要把我独自一人留在这种地方,妈妈这么爱你,你却一点也不爱我!”
彩一言不发,一根一根地扳开她的手指。
从女儿异常的安静中,悠意识到了什么。她缓缓抬头,蓦地对上彩没什么表情的面孔,竟然打了个冷颤。
彩一字一句说:“不,你从未爱过我。”
悠想到了什么,恶狠狠地瞪向幸村。但幸村的整个心思却只放在彩身上,像是担忧她会随时倒下一般。
悠有些不合时宜地想:“原来这个小鬼也有普通人的情绪啊。”
“你骗了我。”她向幸村说。
彩看向母亲的目光已经说不上是同情还是别的什么。“不,是卡斯特奶奶告诉我的。说到底,这种粗浅的谎话我一早就知道了。”
闻言,悠浑身僵硬,突然之间不敢对上女儿的目光。
“我早就知道姐姐是你打掉的,知道你是无法再次怀孕才生下的我。妈妈,你说谎的时候根本不会去想你的谎言是否前后矛盾,你好像认为你说什么别人就该信什么。
“你要是真的那么心痛姐姐,会连她葬在哪里都不知道吗?你要是真的爱我,会拿我不是男孩的事不断责备我吗?”
彩俯视着突然安静下来的母亲,凄凉地笑了。
就好似一整晚暴风雨肆虐,雨水将满树梨花打落了一地,苍白而破碎。
“可我只能跟着你一起欺骗我自己:是,我有错,所以你和父亲才没法爱我。因为……要是我什么错都没有却不被你们所爱……不就太可悲了吗?”
没有哪一对父母不爱自己的子女、父母对子女的爱是与生俱来的、孩子是夫妻爱的结晶——假的,全是骗人的鬼话。
“什么嘛……反正妈妈不准你走。不要走啊……”
悠掩面哭泣,像个不知道错在哪里却受到了一通叱骂的小女孩一般,委屈地哭出声来。
彩后退一步,最后看了她一眼。“再见了,母亲。”
幸村默默无言地牵起她的手,两人转身离开。
里士突然爆发出一声绝望的叫喊,不顾一切地冲上来抱住了彩。
“不要走!”
幸村冷下脸,眉峰紧蹙。但彩没有推拒的意思,他也就没有更多的动作。
里士像只伤痕累累的幼兽,惊惧不安地想要藏在她的羽翼之下。泪水顺着脸颊濡湿了彩的发顶。
“求你了,彩,不要走……救救我……”
“对不起,里士。我最多只能做到像个没什么来往的亲戚一样一定程度地关照你,更多的我就……因为我不是内心强大的人,只是支撑着自己就已经拼尽全力了,再也无法多承担另一个人的生命。
“我们的人生才刚开始,还有很多选择的权力。各自加油吧,里士君。”
这番话语还远远谈不上劝慰,但对于里士来说,这来自于她的再微小不过的一点温柔已经够他受用一生。
他像个控制不了自己的牵线人偶一般,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放开姐姐,目送着她与那个被她选择的人携手离去。
他颓然坐倒,失魂落魄。
“还真是的!”聪烦闷地往沙发一坐,手指揉了揉眉心。
他没有发现悠从何时开始就没再哭了,她双手掩嘴,惊恐地望着里士。
里士背对着聪,因此聪没能看见儿子那张端正的面孔扭曲如厉鬼,正斜着眼睛瞪向他,眼中燃烧着刻骨的憎恨。
里士总算明白了,他在这个世上感知到的一切痛苦都来自于这个人,他是他的仇人。
赌上接下来的一生也没关系,他要狠狠报复明野聪。在这个人活着的时间里,做尽一切让他痛苦的事……
***
一阵风吹来,大门嘭地在身后关上。
就好像甩去一身污泥,空气前所未有的清新。
“走吧,彩。”
“嗯。”他愉快的语态很轻易就感染了她。
正好是太阳完全落山的那一刻,天空分成了红与黑的两部分。西面晕染着霞光,东面夜色正侵袭而来。
她最后再看了这栋屋子一眼,不由得心惊。如血的残红包裹着它,幽暗的夜色笼罩着它。它自内而外散发出阴郁腐败的气味。
幸村看在眼中也是同样的感受。他还能预见到,将有怎样的不幸降临在这里。
手心的小手十分温暖,向他传递着源源不绝的热度。
彩是这个家的太阳,没了她在,这里就只剩下阴郁、扭曲和疯狂。
即便如此他也要带走她——因为他想得到她。
***
到达幸村家门口时,天已经黑透了。
牵着茫然无措的彩往家里走去,还真像领回了一只迷途的小羊羔。
虽然已经是确定过的事,她还是踟蹰起来。“那个……真的说好了吗?我就这样来了真的没关系吗?!”
他刻意加快脚步,“既然彩那么想知道,我们得快点进家呢。”
“等等、再等等!”明野保持着被幸村牵着一只手的姿势,像个撒泼的小孩一样蹲了下来。摸出手机啪啪乱按。
“等我先查一查这种情况应该说什么!”
幸村笑着将她脑袋按进怀里乱揉了几下。“只要像平常一样就可以了!你知道吗,人的情绪也会互相影响。彩要是一直这么紧张大家也会跟着紧张,然后紧张起来的大家又让你更加紧张,就开始变成奇怪的循环了。”
“唔……”
他打趣:“而且这种情况你要查什么搜索词呢,‘外地闪婚归来见到长辈该说什么’吗?”
“呃呃呃……”
她脸上喷着热气,脚步虚浮地被幸村领回家。
一进门就是飞扑过来的乃乃叶。“彩~~酱——!!!”
少女挂在她身上,像一只撒欢的幼猫。再过一个月她就要升上初二,性格却与第一次见面时没有一点改变。
“你终于来啦,真是的我都等了你好久,今晚一定要和我聊通宵哦。”
乃乃叶亲亲热热地携着她的手一路进屋。客厅里,幸村奶奶坐在沙发上看动画,而幸村夫妇正在厨房忙活。
餐桌上已经摆满了一桌丰富的料理,正中还有个奶白色的大方盒。
“锵锵~今天除了是彩酱的欢迎会以外还是你和哥哥的生日庆祝会哦!”
“彩酱和精市的生日挨在一起真是太好了,以后每年都很方便庆祝呢。”
就像再平常不过地等她回家,幸村一家人以最自然的姿态迎接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