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担心, 幸村君其实很温柔的。去年他开开心心收下了所有人给他的巧克力,并且白情当天,我们每个人都收到了回礼哦。”
“真好啊……我也可以得到吗?好期待~”
明野将书包紧紧抱在胸前,电梯门一打开, 埋头就跑。余光看到走道上站满了身穿立海制服的女生们, 或许是送过巧克力了, 正在等电梯吧。
她不敢多看,像是负伤的小动物一般迅速逃走。
明野顺着步梯往下,也没数下了多少层,直到跑累了才停下来。
两道楼梯之间的平台, 外墙装着单向玻璃,可以清楚看到堆叠着厚厚云层的天空和缩小的城市街道。
还可以看到医院大门。
“精市也真厉害啊,女孩子们还在源源不绝地过来呢。”就连路人都被这奇异的景象惊到了, 频频回头。
“而且好像各个学年的都有。”
——去年他开开心心收下了所有人给他的巧克力,并且白情当天, 我们每个人都收到了回礼哦。
这句话无视她意志反复在耳边回响。明野用力甩头,想要把它甩出脑海。
可以想象,病房里会是一幅如何热闹的景象。如果她突然出现……那该有多尴尬啊。
再说她出现在那里又能怎样?对幸村说“不准收”?对女生们说“不准送,都回去”?
那么怎么行呢, 她这种人……从出生起就毫无价值, 没能给谁带来快乐就算了,怎么能再去破坏别人的快乐。
难道要她和幸村一样, 微笑着对大家的厚爱表示感谢?更做不到。因为……她现在都已经开始哭起来了。
好难过啊。
为什么她这么笨这么没用?她到底要怎么做才能不损害别人, 同时又让自己稍微好受一点呢?
遇到幸村前, 每当她难受到了极点, 都会像现在这样找一个不至于给别人添麻烦的角落缩着, 不发出一点声响, 给自己抹眼泪。
她沉浸在错乱的情绪中,完全没留意到迅速迫近的脚步声。
“找到你了。”毫无征兆的,她被人近乎粗暴地从身后抱住。“还真是……一不留神你就不知道逃到哪里去了。”
简直就像做梦一般不真实。明明是幸村的声音,可他抱她的方式一点都不像幸村。
他抱得很用力,双臂像是两圈粗大的绳索,绞着她的胸口和腹部。手掌宽大得出乎意料,如同抓住猎物的鹰一般,死死扼住她一边肩膀和另一边的手腕。
明野被幸村牢牢束缚在怀里,两人身|体紧贴在一起,没有丝毫缝隙。透过厚实的外套,她都能清晰感觉到他坚实的胸腹。
幸村从没这样抱过她。她羞怯到了极点,发出一记难受的声音。想要挣脱,才发现她竟然一动也不能动。
“好啦,别动,先听我说。”
他的声音还是很温柔。明野虽然很不习惯这样的抱法,倒也开始冷静下来,只是心跳一直降不下。
“我待在医院已经三个多月,习惯了这里的环境,平时根本不会想起学校的生活。所以我完全没有预料到,会有同校生在今天特地过来。对不起啊,彩。”
他的脸颊亲昵地贴着她的脑袋,说话间,清润低沉的声音若有实质地流进耳朵里,让她不止整个耳道,连脑袋里面都酥痒发麻。
“从第一个女生进入病室,我就拜托她们对其他人说明一下情况。但她们还没出去,就听后面的人说,有看到一个别校的女孩子,明明乘着电梯上到这一层,却往步梯跑了。”
说着,他缓缓放开明野,将她转过来面对自己。
她惴惴地埋着脑袋,幸村就捧起她的脸颊。见她目光躲闪,眼眶泛红,幸村平稳的声音终于变了调,说出口的话语也变得混乱起来。
“能找到你真的太好了……我要怎么做呢?就算你现在说要走也不准走哦……还在生气吗?”
幸村常常被夸赞“像个大人一样”,不过他不觉得自己像大人,只是绝大多数人都太单纯了。
他们竟然完全不懂得控制情绪,也不会掩饰,还太容易受到影响。总而言之:都太弱小。
就像从高处俯视别人,什么都看得一清二楚,轻而易举就能摆弄——他怎么可能不从容?
明野比他见过的任何人都更加脆弱,他反而对她手足无措。一面对她,幸村总是笨拙得像个小男孩一样。
……也对,他还要一个月才满14岁,从年龄上来说的确算不上大人。
本该生气的明野反而像个无意间闯了祸的孩子一般,怯怯地说:“我没有生气啊。只是……这种情况我出现不太合适吧。我在这里等着,精市你回去吧,让大家久等不太好。”
她的怯懦令他错愕。
如果在发病前……不,上次检查结果出来之前,她的言行一定只会让他难以理解吧。
但是在跌落到谷底,深刻品尝过绝望无力的滋味后,幸村隐隐约约意识到,明野的内心世界曾被某种力量整个打碎。
就算勉强拼合起来,和其他未曾被打碎的相比,也是歪曲脆弱的。
幸村向她俯首,紫蓝色的眼眸深深望进她眼底,平静地问:“彩,你真的希望我一个人回去吗?”
明野躲躲闪闪,不敢和他对视。但他抓着她的手臂不放,让她想躲都躲不开。“嗯……”
“为什么?”
“因为,这种事情一年只有一次,她们难得准备了,期待着……而且收下别人的礼物怎么也是一件值得开心的事……这样一来大家就都高兴了。”
“也包括你吗?”
“我……我没关系的。只要不给别人添麻烦,我就没关系。”
“你真的觉得我听到这种话能开心吗?”
“呜……”
明野低垂着脑袋,感觉到幸村的目光一直笼罩着她。她不敢去看那是怎样的目光。
“我只感觉你一点也不在乎我。”
“对不起!没这回事……”
“你又说了啊,‘对不起’。”
他抓着她的手掌分明没有用力,她却怎么也挣不开。他步步紧|逼的话语也让她退无可退。意识到幸村今天绝不会就这么算了的那一刻,明野崩溃地叫喊起来:
“那我要怎么办?我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啊!我做什么都不得要领,每次想要改变现状都只能让情况变得更糟……我从出生起就是个无可救药的废物,只能给周围的人带来痛苦,我这种人,从来都没有存在过就好了……”
才喊到一半,她的声音就越发微弱下去。
她心里是知道的,幸村也不希望出现这种状况。她只是在恨,恨不知道该怎样应对,不敢去应对的自己。
这份无力和不甘让她回想起了和现状无关的往事,让她陷落在自己的情绪中走不出来。
——仅此而已罢了。
幸村始终平静地望着她,嘴角挽着一抹浅浅的笑意。他紫蓝色的双眼像是风平浪静的海洋,从头到脚地包裹着她,承载着她整个生命的重量。
“要是你没有出生过我就头疼了啊,我不就体会不到喜欢一个人的感觉了吗?也不知道原来可以有另一个人,让我幸福到这种地步。”
明野用那双通红的泪眼呆望着他,不敢相信,不知所措。
“至于怎么办,很简单,你只要说出心里的真实想法就好了。”
幸村正等待着。
他的神情,他的话语,他让她感受到的一切都在无形中告诉明野:无论她说什么做什么,引发出了什么后果,他都会妥善处理。除了听听她的心里话以外,他什么都不在意。
“那……”好半天,她才怯懦地开口,“能不能……不要收别人的?”
“听不清啊,太小声了。”
“可以的话,希望你不要收别人的。”
“还是听不清。”
“请你不要收别的女生的巧克力!”
一嗓子嚎下去,明野手脚发软。但他纤细有力的手臂稳稳托着她的身|体,不会让她瘫倒。
“‘请’是什么?我不乐意听啊。”
“呜……”
有完没完了是吗?至于这么严格吗?
明野开始怨恨他了,这股怨恨化作火气,从胃部冲出喉咙:
“这都是什么跟什么啊!一个个的都好讨厌!我不想看见她们,你让她们都回去啊!一个都不准收!从今以后不准再对我以外的女生温柔!!!”
幸村大喜过望,一把将她搂进怀里,声音发颤:“太好了,你终于说出来了!”
据他所知,明野只有四次鼓起勇气。
第一次,她以为再也不会见面了,所以对他告白;
第二次,他情绪崩溃,她无视他的抗拒安抚;
第三次,她为了他和他的队友能顺利和好,走近她最害怕的同龄男生们。
第四次,也是这一次,她终于怀着期望,只为她自己,向他表达了内心的需要。
这一吼似乎榨干了明野浑身的力气,她无力地倚靠着幸村,微微颤抖着,在他怀里发出细弱的哭音。
像是脆弱的婴孩一般无力,却充满了生命初始的、无穷无尽的生命力。
***
幸村牵着明野,两人一起回到病室。
原本人满为患的走廊已经空了,病室还留着三个女生。明野不想让别人知道自己哭过,就朝幸村埋下脑袋,不去看她们。
“啊,已经找到她了吗,真是太好了,幸村君。”
这道声音温柔并且略微低沉,显得比这个年龄段的女孩子更加成熟。
“谢谢,白鸟前辈。”
明野从幸村的手臂后面悄悄打量过去——是个金长发的女生,正关切望向这边。
这位白鸟学姐很美,但不如她。可那种娴静高雅的大小姐气质又不是她所能具备的。
另外两个女生好像对现状拿不定主意,顺从地站在白鸟身后。
“幸村さん,还有这位……真的很对不起。”
幸村平淡地说:“误会已经解开了,不用在意。”
金发少女又向她说:“你好,我叫白鸟理惠,可以请问你的名字吗?”
明野感觉到她的目光一直落在自己身上,除此之外,这种被所有人客客气气关心的气氛也让她很不自在。
她打定主意今天要任性到底,也不管礼貌不礼貌,只埋着脸,闷不做声地攥紧了幸村的手。
幸村回握了她,像没听到刚才那句话一般,客气地向她们几人说:“时间不早了,回去的路上还请小心。”
友善搭话遭到无视,白鸟却落落大方地笑了笑,“说的也是,今天真是多有打扰。”
又向垂着脑袋不看这边的明野温和道:“我已经叮嘱过大家,在回去的路上尽可能通知后面来的人。应该不会再有人过来了,还请不用担心。”
明野:“……”
幸村:“多谢,白鸟前辈。真是有劳大家了。”
明野从头到尾一言不发,只在那三人离开前向她鞠躬的时候俯首还礼。
幸村按着她在床沿坐下,夸张地感叹一声:“她们终于走了。”
“嗯……”
明野脸上仍然残留着委屈心伤的神色,毕竟才哭过。幸村盯着她片刻,突然两手捧起她的脸,在她柔软的脸颊上揉来揉去。
“你在干什么啊……”明野发出意见很大的声音,他只作不理会,好像她的脸是什么好玩的玩具,兀自在那玩得开心。
明野被他气笑了,直到她的确笑了出来他才停手。
“然后呢?”幸村突然靠近,手撑在她身|体两侧。两人之间太近了,鼻尖几乎碰在一起。
“又、又怎么了?”
明野往后躲,差点仰面倒在床上。
“没有什么要给我的吗?”
她不知为何突然扭捏得不行。然后心一横,眼一闭,又轻又快地在他一边脸上亲了一下。
幸村:……
他脸颊染上两片绯红,轻声感叹:“真是意外收获啊……”
“诶、不对吗?”明野面红过颈,“那你凑那么近干嘛啦!”
她翻出为他准备的巧克力,按在他身上,想把他推远一点。
幸村低头看着胸口包装精致的小方盒,还有她精致白净的手背。他脸上绽放出明亮的光彩,将明野连同她送的巧克力一把抱在怀里,好久好久不肯松手。
明野还是想象不出来,所谓“开开心心收下所有巧克力”的去年的幸村是什么样,但她能确定,一定不会像现在这么开心。
与此同时,立海论坛因为短时间内的流量爆发陷入瘫痪。井喷式的新增回帖中,反反复复都在讨论着同一个问题:
那位幸村同学,有、女、朋、友、了?!
前去给他送巧克力的女生谁也没能送出去。大部分人甚至医院都没进,半路就被返回的人劝了回去。
满心期待捧着巧克力去,垂头丧气捧着巧克力回。
要说那位“女朋友”是什么样的,没人回答得出来,只听说是其它学校的。
不可能。本校女生换尽花样都没能攻略的那位幸村同学,怎么可能被一个不知道哪里来的外校女生拿下?——这种说法以排山倒海的架势获得了所有人的认同。
——幸村同学一定身体欠佳,不方便与这么多人会面,这才是真正的理由吧。
——幸村同学住着院呢,今年没法准备白情回礼,所以才没有收吧。
——话说回来,到底怎样的天女才配得上幸村同学?
——这世上根本就不存在天女吧。
——说的也是呢,幸村同学一定没有女朋友!
到了深夜,回帖的刷新速度才开始往下降。结果,没几个人相信幸村真的有了女朋友。
***
明野生日是3月4日,幸村是3月5日。
对此幸村表示,生日相邻真是太好了,以后每年都可以一起过。
《以后每年》
明野:……
她很高兴,但羞于表露,也羞于被他看出来。突然得意洋洋闷笑出声。
“话说回来精市酱,还真没想到我们之间我比较大呢。”
“对呢,真的没想到啊,‘彩酱’竟然比‘精市哥哥’大。”
好好的一个“没想到”,味道就这么变了。
一提到那群小孩在两人称呼上的差别待遇明野就觉得好不公平。“为什么会这个样子?”
幸村笑道:“看来还是我看起来更像大人呢。”
“看起来终究只是看起来,改变不了我更大的事实。要好好对我使用年长者的称呼哦精市酱。”
“比如说?”
“比如说‘彩姐姐大人’什么的。”
少年低沉温雅的声音如有质感,像是低音提琴的乐声一般流入耳中:“aya o ne……还是算了。”
可他竟然叫到一半就不愿叫了,就像用羽毛在她心口撩拨,撩得她痒了却突然收手不理,明野一时抓心挠肺。“这样的我不要啊,叫嘛叫嘛。”
“不要不要。”
明野按着他一边肩膀轻轻摇晃他的身|体,可怜巴巴地撒着娇。
“彩姐姐大人。”
幸村微微仰着脸,温醇地笑望着她。蜷曲的额发之间,大方展露着白净的额头,眉眼俊秀,眸光明亮。
“哇啊啊啊……”明野的心都快被他萌化了。
她不自禁伸手去摸他脑袋。温热的发顶,细软微凉的发丝让她爱不释手。等差不多摸够了,幸村捉住她撤回的手掌。“作为姐姐,无论什么要求都会满足我吧?”
“可以的哦。”明野笑盈盈地回答。
“无论什么要求?”
“嗯。你都有什么要求呢?”
“暂时还不知道。不过以后肯定有很多。”
他什么具体的都没想,单单只为了听她的一声“可以”。他面颊晕红,纯真无邪地笑着,像个心愿得到满足的孩子一般。
“那彩对我又有什么要求呢?什么都可以哦。”
“不会有的啦。”思索片刻,她又补充,“交往以来我每天都很开心,已经满足了。要是再贪心的话,我一定会被惩罚的。”
“这种说法让我好难过啊。”
“诶?那个……”
“而且刚才是谁闹着要人叫她姐姐的。”
“哇啊停停停。”明野突然羞耻。
“照这么看,我也会有很多要求吧。可你让我现在说,我也不知道说什么。”
“那就和我一样喽。”
“说的也是呢~”
为了应付查房的护士,幸村十点一到就躺在床上,而明野伏在他床沿,两人就这么睡着了。
十二点还差二十分钟的时候,他们被预设的闹钟唤醒。
他们不敢开灯,幸村用手机给她照亮,她将坐垫放在窗户下的瓷砖地面,布置了蛋糕和蜡烛。然后和幸村靠墙紧挨着彼此坐下。
往上是开了一半的窗户。人工光线将城市的摩天大楼映照成了高矮不一、或明或暗的剪影,夜空中闪烁着黯淡的星光。
窗口仿佛取景框,将其中一片夜景悬挂在二人身后。蛋糕上插着十四根蜡烛,摇曳的火光给这片小小的角落抹上了蜜一般的色彩。
静谧的夜色中,二人在时针的滴答声中守着时间流逝。终于,就快到了4号与5号交接的午夜。
“时间差不多了,许愿吧精市。”
明野十指扣拢,闭上了双眼。她长长的眼睫像是两片月牙,在眼睑下方投下扇形的阴影。
幸村从记事起就没相信过诸如“神明”、“许愿”之类的东西。同样的年龄,别的小孩问“神明大人会完成我的心愿吗?”,幸村问“如果神明真的会满足任何人的愿望,那人与神是不是没有区别呢?”
但他此时不由自主地希望:以后每一次生日都能和她这么度过。
当三根时针在12点并拢,明野和幸村一起吹灭了蜡烛。
“彩许了什么愿望?”
“这种事情怎么能说出来。”
“那愿望实现的时候要告诉我。”
“嗯。”
接着两人说着“生日快乐”,交换了明明已经被对方发现,却一直装模作样藏着的礼盒,然后同时拆开。
明野收到的是一条缎带。
粉紫色的带体上有银色暗花,在灯光下反射出繁复却不花哨的花纹,洁白的蕾丝边勾起了明野全部的少女心。
她对着这根缎带发起了花痴。“这么可爱的东西我真的可以收下吗?”
“等你头发再长长一点就可以用了呢。”
“现在也可以的。”
明野将缎带扎在左耳上方,仔细捆出一个蝴蝶结。
“怎么样?”
“好可爱,干脆把你藏在只有我知道的地方吧。”
明野就连耳廓都红透了,为什么这个人可以一脸理所当然地说着那么羞耻的话啊。
“总、总觉得好难为情,果然还是等头发长一点……”
“别啊,就这么一直戴着吧。我比较喜欢这样。”
明野轻轻摸摸缎带,这样的她也喜欢。“好吧。”
幸村得到的礼物是一只巴掌大的晴天娃娃。
小人裙摆飘飘,一条粉色缎带在脖子扎成蝴蝶结,圆圆的脑袋上用黑色水彩笔画着大大的笑脸,还有两团温暖的红晕。
精致,但看得出明显的手工痕迹。
“是你亲手做的吗?”
明野笑咪咪地点头。缎带和长及肩膀的粉色发丝交相映衬,此时的她和幸村记忆最初的那个没什么精神的短发女孩相比,就像变了个人一样。
“你好厉害啊。可是怎么办呢,我舍不得挂出去了。”
“就是要挂在外面才有效啦,这样我比较高兴。”
“我明白了……”幸村可惜地说。
幸村搬来凳子,亲手挂在窗外。
希望这个人接下来的日子全是阳光灿烂——明野这么祈祷着。
他们分吃了蛋糕,于是这个十四岁的,第一次共渡的生日就这么结束了。
***
3月11日那天,明野端着下巴,眼巴巴地望着幸村。
幸村伸手揉了揉她的脑袋。
“唔诶诶……头发,头发要被你弄乱了。”
3月12日那天,明野端着下巴,眼巴巴地望着幸村。
幸村伸手捏了捏她的鼻子。明野啪啪拍打他手背。
3月13日那天,明野端着下巴,眼巴巴地望着幸村。
幸村用指背摸了摸她的脸颊。明野埋头,脸红到发光。
3月14日那天,明野端着下巴,鼓着一边脸颊,老大不开心地望着幸村。
幸村手伸到一半,明野模仿老虎发出威胁的声音,然后被幸村捏住了脸颊的肉。
她脸上的肌肤总泛着血气充盈的桃红色,白里透红,温暖柔软。幸村喜欢极了。
“你都在干什么啊?”
“因为彩自己凑过来了,还满脸期待嘛。”
“我才没有期待呢!”明野傲娇地背过身去。“一点期待都没有。”
“真的吗?”
“真的!”
“我好受打击啊。”幸村用消沉的声音说,“亏我都做了那么久的准备,打算送你白情回礼的。”
“真的吗!”明野光速转过身来。
幸村变戏法似的捧出一只盆栽。
盆栽很小,放在书桌最合适。水蓝色的陶瓷花盆方方正正,看不到土壤,堆满了茂盛的叶片。绿油油的叶片上,三朵嫩黄的小花含苞待放。
其中一株甚至已经微微打开了花瓣,仿佛里面住着一只小精灵,正怯生生又充满好奇地观察着这个世界。
“哇啊啊……”明野发出沉醉在美梦中的声音,“不是吧,好可爱,好好看,神明大人啊……”
幸村笑看着明野乐陶陶地将他的礼物捧进怀里,“你喜欢真是太好了,这叫做长寿花。”
“我真的可以把这么好的东西带走吗?”
“带回去吧,把它当成我。这样你在家里的时候也可以随时见到我了。”
明野受凉般忽地一颤,仿佛从美梦中惊醒。她慌忙将花递给幸村,“果然还是精市帮我养着吧。我一点也没有照顾植物的经验,我怕……”
“最需要小心注意的时间已经过去了,接下来很好养活的。”
“但是……”
“什么时候浇水,什么时候拿出去晒太阳我都会提醒你的。”
明野犹豫片刻,点了点头。“明白了。你要一直提醒我哦。”
“嗯。”
明野抚触着充满生命力的叶片,想借此稍微驱散心中的不安。
现在是三月中旬。当初说好的,决定着幸村做还是不做手术的第二个疗程就要看到结果了。
***
结果出来那天,明野一整天都惶惶不安。像是有一把锯子架在心口,希望和失望在两端拉扯,她所感受到的恐惧要远甚于上一次。
明野想,她都这样了,幸村还有他的家人又该多么难熬啊。
到了医院,幸村不在病室,只给她留了一张他在天台的纸条。
去天台找他之前,明野先去了医生办公室一趟。
这层住院区的医护人员全都认识明野。幸村的主治医生见是她,就问:“明野君是来问幸村君的事吗?”
“是。”她边说边向医生微微俯首,“我想知道前几天的检查结果怎么样。”
医生翻出病历,让明野看到第一次和第二次的化验单。“很遗憾,保守治疗的效果并不理想。从检验数据来看,甚至比上一次更加恶化了。”
明野揣着一颗空空荡荡的心来到天台。
度过了一整个严冬,时间来到四月。空气寒意褪尽,头顶阴云逐渐消散,开始显露出湛蓝的天空一角。
可明野还是觉得好冷。
花坛在幸村的照料下恢复了生机,就因为这一抹翠色,整个天台变得鲜活起来,不再死气沉沉。
幸村身穿病服披着外套,正背对着天台大门给花坛施肥。他一手捧着肥料,考量着用量,将颗粒状的肥料撒在土里,一边爱怜地观察着在春风中不住颤动的枝叶。
“彩,来了啊,过来这边。”幸村笑着向她招手,“你看,已经开始结花苞了。”
明野走过去,将书包垫在膝头,默不作声在他身边蹲下。
她一步步看着他在这里种下的三色堇发芽、拔个、舒枝展叶。现在终于看到小指尖那么大的花苞挤破绿色的芽包,从合拢的毛绒绒的叶片中探出头来。
蓝、紫、黄、白、茜、红……五颜六色,等到这些花全部盛开,一定是一副壮丽的景象吧。
“怎么了,无精打采的样子?”幸村问。
明野张了张嘴,什么也说不出来,郁郁垂下脑袋。
幸村明明已经知道结果,为什么还那么镇定呢?和上一次的他完全不一样。她宁愿他好好发泄一通,总好过攒在心里。
“你在我面前这么消沉的话……真拿你没办法啊。”
幸村牵着明野在长椅坐下,俯首看着她,问:“要抱一下吗?”
明野点点头,幸村将她纳进怀里。
一种陌生的幸福感在体内弥漫开来。微微僵硬片刻,明野抬手也环抱了他后背。
他的气息暖暖地将她包围起来,她在这其中深深呼吸。侧过脑袋,将耳朵贴在他胸口。
她倾听着他的心跳,像是以此过活一般。
幸村摸了摸她的发顶。明野心下感叹又反过来了,明明这种时候应该她安慰他的。
“不用担心,我没有逞强。实际上……自从和父亲母亲商量好,我满脑子考虑的就全是治疗效果不好的情况了。这或许可以称之为做足了心理准备吧?”
好舍不得现在拥有的一切。
他的人生才刚开始,有相亲相爱的家人,遇到了喜欢的女孩子,才刚开始交往。有好多想和她一起去的地方,一起做的事。
还有好多想画下来的风景,想培植的花草……
这一切和不能打网球相比,在他冷静思考的两个月里,心中的天秤已经沉甸甸倒向前者。
可是……
“我已经考虑得很清楚了,还是要做手术。”
明野默不作声地抱紧了他。感觉到她的依恋,感伤填满了幸村的内心。明野支持他做手术,可她心里终究和妈妈还有乃乃叶一样,是不希望他做的。
不止明野,父亲和祖母也是。
“如果说先前我害怕手术风险,现在更害怕这个病本身。我有预感,它造成的最大破坏不在于身|体,而在于我的内心。”
面对着心爱的少女,幸村毫无保留地倾诉起来。这些最深沉最隐秘的思考,除了她以外,他不会再对别的任何人诉说。
“如果不手术,接下来的每天我都会活在随时发病的恐惧当中,患得患失,惶惶不安。我想这就不能叫做活着了,只是苟活。
“我将再也见不得听不得和网球相关的一切。曾经得到的快乐全部变成痛苦,加倍地折磨我,每天都比前一天更加灰心丧气。我会渐渐控制不了情绪,变得喜怒无常,将身边亲近的人全都伤害个遍。
“网球已经成为了我的一部分,再也不能打网球的我就不是完整的我了。”
明野在他胸口抬起头来,不安地望着他。
“彩喜欢现在的我吗?”
“喜欢的。”明野想也不想地回答。
“我也对这样的自己很高兴,因此绝不要变成另一个人。无论如何我都不想让这病连内心也一并破坏,所以……我要接受手术。”
明野不安的内心终于开始平定下来,她撑着幸村胸口,和他稍稍拉开一点距离,仰着脸在近处打量他面容。
因为幸村的言行很有大人的感觉,自打认识以来她潜意识里从未将他当做同龄人看待。凑近了才发现,他的五官分明还残留着孩童的稚嫩。
现在,这张尚且稚嫩的面孔显露出她从未在其他人身上见过的坚毅。
如果说生病前的幸村散发出的光芒高远、飘渺,现在的他就像饱经打磨而更加闪耀的宝石,那份超越苦痛的力量只是从旁看着,就能够振奋她的内心。
“总觉得……精市比一开始认识的那会更帅了呢。”
幸村脸颊发热,“突然袭击很狡猾哦……我也越来越喜欢你了。”
他有好好考虑过二人的将来。如果手术失败不幸瘫痪,他是绝不会以那副模样出现在她面前的。
毕竟成功率不高,得为她做做心理准备才行。
“我有一些很自私的话想对你说。”幸村斟酌着用词:“交往以来,只能让你来这种地方陪我……之类的话已经说了很多次,说不定在不久的将来,我还要给你带来难过的回忆。”
看出她想要反驳,幸村先一步用食指按住了她的嘴唇。“即便如此,无论结果如何,无论重来多少次,我的选择都不会改变。能遇到你、和你交往真是太好了,我打心底里这么想。”
天台静悄悄的,少年与少女久久地望着彼此。
明野眼中浮现水雾,她眨了眨眼睛,向他展露出羞涩的笑容。“我好开心……但是如果重来的话,我会与之前不一样。我一直在想,一开始要是勇敢一点就好了。”
一开始,要是勇敢一点就好了——这句话勾起了幸村关于她的全部回忆。
回过神来,与她相遇已经快一年。她总是怯懦不安,原地徘徊,是他不断向她靠近。
可每次他被绊住脚步,明野都会鼓起勇气向他走近。
幸村突然有一种预感:无论手术结果如何,明野都不会离开他;他无论如何挣扎反复,最终还是会用尽手段将明野留在身边。
明野对他的依恋,不亚于刚破壳的雏鸟所能拥有的,而他也无时不刻不想得到她。
某些神秘难言的,不知该称为天性、本能还是渴望的东西,让他和明野死死纠缠在一起——无论其表现方式是健全还是扭曲。
他捧着明野的脸颊,看着她的眼睛说:“前阵子关于理性和情感的问题,我想好答案了。”
“嗯……”明野不觉紧张起来。
“情感推着我靠近你,理性告诉我我是有多喜欢你。正是理性让我对你的情感变得更加强烈。”
幸村清楚地感觉到,手心中她脸颊的肌肤正在升温。她黯淡的双眼深处,燃起了细微的光彩。
言语所能表达的情感果然太少了。
温柔的亲吻又轻又缓地落在她脸上,一下又一下。她的心湖随之绽开涟漪,一片又一片。
他们时而用鼻尖蹭蹭对方,时而脸颊相贴,时而抵着额头傻傻地朝对方笑,亲昵得仿佛自出生起就一直在一起。
就这么懵里懵懂地嬉闹了很久。
阳光微暖,不远处的三色堇含苞待放。
半个月后,幸村被推进了手术室。
明野在学校请了假,和幸村一家人守着他进去,亲眼看着“手术中”的灯牌亮起。
荻野九十九也来了,最开始他在窗口边走来走去,满脸焦躁难安。毕竟年纪大腿骨不便,一会就撑不住在坐椅坐下。
另一位老人——幸村奶奶带来了织到一半的毛线围巾,见手术室大门合上,戴上老花眼镜默默编织起来。
幸村爸爸坐在离手术室最近的坐椅上闭目养神,幸村妈妈安抚着面色苍白,紧抱着她不放的乃乃叶。
时间仿佛被延长了无数倍,正午明媚的阳光逐渐昏黄。随着一阵凌乱的脚步声,立海网球部社员也来了。
他们身穿制服,一个个跑得上气不接下气。
丸井一看到她就问:“怎么样了,明野!”
“医生说预计六点左右完成,但这种事还是说不准的……”
幸村妈妈问道:“这些孩子是?”
明野为双方做了介绍,看着他们互相问好。
“谢谢你们担心精市,一路赶来很累了吧,请坐着休息一下……都是好孩子。以后有机会请一定要来我们家做客。”
她的温柔从容很快令少年们安定下来,他们在走道或坐或站,一大群人心惊胆战地守着手术室大门,时间的流逝缓慢到了极点。
当明野看到“手术中”的灯灭掉,好半天没反应过来。
身着手术服的护士推开门,解下口罩。护士脸上的每一个细节都在明野意识中无限放大。她很想上前去问,但一动也不能动,她看到幸村爸爸跳起来问了什么,护士回答了,她却什么都听不到。
她求救地看向在场其他人。她看到乃乃叶捏着拳头欢呼,看到他的好友们脸上绽放出狂喜的笑容,看到幸村奶奶抹去眼角泪花,看到荻野九十九抚着胸口微笑,看到坐在她身边的幸村妈妈伏往前排座椅的靠背,单薄的肩膀不住颤抖。
幸村爸爸将哭泣的妻子搂进怀里,对明野说:“精市手术成功了,刚才你也听到了吧。等他醒来,一定最想看到你的笑容。放松一点,回家养足精神吧。”
明野用力点了点头。
几名还穿着手术服的护士将病床推了出来,在医生的指示下,所有人退避到墙边。
幸村躺在病床上,连着输液管和氧气罩。他安宁地闭着双眼,像是睡着了一般,这是因为术前的麻醉效果还没过去。
他被推进了术后观察室。72个小时后,医生确认过状态良好,就送他回到了原来的病室。
第二天下午,当明野来到病室,幸村正靠坐在床头对着窗外的夕阳发呆。火红的夕阳映照着少年身上略显宽大的病号服,让他看起来像是油画中的人物一般。
他没有戴着鼻氧管,没有挂着生理盐水,也没有被一大堆五颜六色的线和监护仪连在一起。
纤瘦俊美的少年向她转过头来,忽而展颜一笑。就好像刚刚睡醒,说不出的慵懒惬意。让人禁不住去想,他做了什么样的美梦。
直到此刻,明野才有他手术成功的实感。越过疾病和死亡的威胁,幸村真的回到她身边了。
她好开心啊。
她向他回以晴空一般明朗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