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兄弟姐妹,明野曾有过一个哥哥,一个还未出生便夭折、连名字都来不及取的姐姐,以及一个很不想提及的弟弟明野里士。
哥哥明野胜到底有优秀?毫不夸张地说,是百万里挑一的程度。
每一次考试他都将第二名远远甩在身后,他的剑道曾取得全国大赛冠军。他继承了母亲的美貌,父亲的强壮和矫健。从小在精英教育中长大,偏偏个性又遗传了外祖父母的温厚开朗。
家里的前管家卡斯特奶奶曾这么评价:胜君吸收了他所处环境的一切优良品质,一切不好的事物都没能对他造成影响。
13岁那年,明野胜被确诊了无法治愈的恶疾。他迅速衰弱下去,不到五年,就在满是电子设备的病房中停止了呼吸。卡斯特奶奶特意为他准备的18岁生日礼物,终究没能送出去。
这都发生在明野记事前。她从卡斯特奶奶口中听说过大概,并不知道具体细节。
十数年后,类似的事正发生在幸村一家。幸村妈妈心伤的模样让明野心口揪痛不止,也不知道曾经的母亲是否有过同样的神情。
不一会,幸村爸爸就带着两位老人和乃乃叶赶到。
幸村妈妈首先介绍了明野,“这孩子叫明野彩,是精市的小女友,他们两个的感情相当好哦。”
幸村爸爸等人倒是立刻就接受了,只有乃乃叶鼓起脸颊开始闹别扭:“哥哥真是的,这种好事干嘛瞒着人家。”
乃乃叶很快就忘了哥哥竟然向他保留小秘密的事。她一边偷笑,一边用全新的、亲热的目光悄悄打量明野。
幸村爸爸高大健壮,放在人群中相当显眼。他五官英挺,神情明朗大方,从给人的感觉来说,与率真开朗的乃乃叶更加接近。
幸村奶奶面目慈祥,花白的头发一丝不苟地在脑后盘成丸子。即便满脸皱纹,从她端正的五官也看得出年轻时的美丽。
另一位老人年纪约莫70岁上下,戴着一顶很有时代感的贝雷帽。身形清癯,一身衣着整洁简朴,有一种超然物外的别样气质。
明野想起她见过这个人,外祖父的葬礼上他曾前来吊唁。
幸村妈妈:“荻野老师名叫荻野九十九——他本人是这么说的,至于真名目前来说好像没人知道。”
荻野九十九——就算对绘画从不关注的人都听过这个名字,他是当世最负盛名的艺术家。
明野就着坐姿向他鞠躬,“没想到能在这里见到荻野先生,实在十分荣幸。”
荻野神情慈和地望着她:“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我们见过面,在你祖父的葬礼上。”
“是,我记得您。那时候真是多有劳烦。”
“没什么。我和你爷爷是多年好友,上了年纪以后就没怎么互相拜访了,腿脚都不方便。他总向我炫耀他的孙女多乖巧多可爱,还真是……”
回想起外祖父,明野眼眶发热,慌忙埋下脑袋。
按理说她应该再说几句客套话,然而这个老人有着孩童一般纯真的双眼,还待她十分亲切,那些浮于表面的社交辞令对于他来说,想来并不是必要的吧。
这顿晚餐在沉默中开始,也在沉默中结束。
所有人都怀着沉甸甸的心思,即便料理可口,却都食不知味。
当侍者取走餐盘,幸村妈妈开口打破了沉默,她以不容辩驳的语态说:“我绝不同意精市做手术。”
“直子……”幸村爸爸唤了她一声,似乎想要劝说什么,张了张嘴,终究没说话。
“成功率太低了,一旦失败,失败的话……”那两个词她就是提也不愿提起。“后果比现状糟糕百倍,而且毫无挽回余地。
“就算病情不断恶化下去,几十年后才会行动不便。网球打不了就不打了,只要失败的概率不是零,落在身上就是百分之百,根本不值得精市用将来的人生甚至性命去赌。”
幸村爸爸眉峰紧蹙,脸上尽是浓浓的愁闷。他向端坐着的老妇人问道:“母亲,你怎么看?”
或许年纪大了身体衰弱的缘故,幸村奶奶慢悠悠开口:“心怀梦想,就算拼上性命也要去实现的执着……这些都是少年人才会有的宝贵的事物。如果精市在我们的劝说下不做手术,他会不会抱着遗憾和后悔走完接下来的一生呢?”
幸村妈妈难以认同,“就算是这种理由也好……”
“这么复杂的事情我听不懂啊奶奶。”乃乃叶说着说着,都快哭出来了,“手术什么的听起来就好可怕,只要能活着不就够了吗?我不要失去哥哥……”
“你的担心有一定道理,贵和子。但也不那么绝对。”荻野说道:
“人的一生很长,除了网球以外,精市也会遇到更多令他热爱的事物也说不定。那个病只要一直服药,再怎么都是可以控制的。就算几十年以后瘫痪了,也不会有生命危险。
“就算他手术成功,顺利成为职业网球手……”
说到这里,荻野心疼地皱着眉头,“你们有听说过哪个运动员是完好无损退役的?他们总是超负荷训练,有些看不见的损伤是不断积累的,还有各种事故导致受伤也太常见了……
“精市的才能远不止运动。但凡他把对网球的热情转移到画画上,将来的成就只怕不亚于我。”
眼前光景看在明野眼中就像做梦一般不真实。
各持己见的一家人,没有哭叫没有暴怒没有争吵,没有像仇敌一般用尽最恶劣的言辞刺伤对方。心平气和地坐下来,毫无保留倾诉内心想法……
“明野君?”
幸村爸爸的呼唤声让明野惊醒般回神。
“在。”
“你认为呢?”
被父辈的成|年人询问想法,这经历过于陌生。她早就习惯了被忽视,一时说不出话来。
她为自己的失态感到耻|辱,正想道歉,发现幸村一家连同荻野都只用目光鼓励着她,没有责备的意思。
如果是这样的一家人,就算说出内心的真实想法也没关系吧。
“我赞成手术。”
她不忍去看幸村妈妈和乃乃叶的神情,埋下头说:
“对于精市来说,网球似乎真的很重要。所以……我认为不能做想做的事,不能成为想成为的人,活着的每分每秒都是很痛苦的。”
片刻的静默后,幸村爸爸哑声开口:“那么……直子,乃乃叶,荻野先生反对手术,母亲,明野君,加上我,同样三人赞成。”
“克哉,你……唉……”幸村妈妈叹了一口气,不再说什么。
“精市从小就早慧。”幸村爸爸眼底浮现出感伤的,却自豪的浅笑,“说起话来一本正经,又不爱表露情绪,个头还没我一半大的时候就像个十足的小大人了。
“我总是希望他像别的同龄人一样傻气一点,活泼一点,可他的理智还有自尊心甚至超过一般的成|年人。
“他的年纪的确还是小鬼,但我觉得在这样重大的关节上,倒也可以将他当做足够对自己负责的大人看待了。
“再给他一点时间考虑吧,做还是不做手术,由精市自己来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