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同僚们一起跟着上官, 来到文渊阁的大殿中时,何昌逸还有些不解,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大事, 才会使得他们的上官如此郑重其事。
直到看见连他们门下省的顶头上官秦侍中在内, 翰林院、中书省、尚书省、礼部尚书的最高官员都齐聚一室时,何昌逸才意识到事情似乎很重重的样子。
要知道, 在场的这几部, 除了礼部尚书, 其它几部的关系都十分不睦, 都认为对方侵犯了自家部门的权益。
最得重用的门下省, 更是众所矢之, 毕竟其它各部都是围绕着皇上,不是关系到重大决策的日常事务与朝廷决议,都是由皇上按例分配给他们各部负责。
唯有本该只有审议权的门下省是围绕着太子,承担的事务最多最杂,也最为忙碌,负责的却还都是最重要、最容易立功的一些重要事务, 跳过正常流程。
在这种情况下,除了在朝堂、宫宴等必要场合,他们这些部门的官员, 为免节外生枝, 往往都会尽量避免碰面, 可是这次竟然全都齐聚一堂, 看这阵势,就知道这次的事情肯定不简单。
尚书令吴林跃看了眼新到的这些门下省官员, 看似客气友好的笑着开口道。
“秦侍中, 你们门下省的任务重, 像这种整理历史文献的小任务,就不劳烦你们门下省的这些大忙人了吧。”
虽然吴林跃在接到上令时,对他们堂堂尚书省,竟被招来做整理资料的工作,还被明令要求让他亲自过来主持一事,感到有些憋屈。
可是看到不仅他们尚书省,中书省也在应诏之列,甚至连门下省的秦侍中竟然也在,让他瞬间意识到,这次需要整理的东西肯定不简单,这心态当然也是随之一变,张口就是夹枪带棒。
秦侍中也不清楚上面将他们这些人都召过来的原因,但这并不影响他摆出一副淡定自若的态度。
“吴大人此言差矣,在我们门下省的官员眼中,只要是圣上需要,所有任务不分大小,都很重要,我门下省上下绝对不敢怠慢。”
中书令唐季元笑着道,“原来门下省就是靠着秦侍中的这份时刻不忘表忠心的本事,才能得到圣上的格外重用吗?”
口中说着秦侍中,唐季元的眼角余光瞥向的却是高崇礼,按照以往的惯例,当他们这些人齐聚一堂时,最先对门下省发难的往往都是高崇礼。
只是他们这次都没等到高崇礼挑起话头,尚书令吴林跃才会首先开口。
让唐季元没有想到的是,他刚挑起话头,礼部尚书何广成就已开口打圆场道。
“诸公对圣上与朝廷的忠心,皆是有目共睹,无可争议,陛下此番召集我等,肯定是有重要任务分派,各部的官员都到齐了吗?”
各部官员就算到了,察觉到上面几位大佬的气氛不对,也都悄悄在下首站好,此刻听到何尚书的问题,各部带头的官员赶紧自报家门。
何广成整理了一下衣袖道。
“既然人都到齐了,想必陛下也会很快驾到,我等还是准备恭迎陛下吧。”
几乎在他话音刚落的同时,就见护卫们抬着一箱箱东西进入殿内,纷纷将箱子放到众人中间,收走绳索与抬杆后,直接打开箱子,露出里面装着的那些东西。
都是些他们在日常工作中,常接触到的书籍、案卷、奏折、文书等物,各部官员惊疑看向彼此。
却都错愕地发现,他们彼此都是一脸蒙逼的神情,显然被装入箱中的这些东西,都不是他们彼此的部门负责收拾整理的。
唐季元看清箱中那些东西后,下意识看向高崇礼,正好看到对方盯着那一箱箱东西,脸上露出如遭雷击般的难以置信与惊愕。
眼中瞬间掠过一抹了然的同时,随之意识到这些东西被搬到这里,被公之于众的举动背后,所代表的深意,唐季元也露出难以掩饰的震惊之色。
他已经猜到箱中那些东西是什么,还知道高崇礼是宋太师的得意门生,极得宋太师信任与重视的那种,很有可能也曾参与到当年的那件事情中。
对方在知道宋太师见过太子,还得了恩典的事情后,突然态度大变的事,也有了解释。
原来对方不仅曾参与过那场事,还知道宋太师阳奉阴违,在私下里保存这些东西的事。
才会在知道太子派人去宋太师的祖籍故宅时,猜到太子已经知道这些东西的存在,是派人去取这些东西,才会特意警告自己不要轻举妄动。
毕竟他自己在听说那些消息后,首先想到的,是不是宋太师在自家祖宅藏有他们这些人的把柄,太子派人去取的可能正是这些把柄。
何殊跟在正宁帝身后,摆摆手,不让注意到他们的人声张,低调地进入殿中时,看到的就是围在箱子周围的几人的神情反应。
吴林跃本来也没反应过来,但他有注意到唐季元和高崇礼的反应,心中迅速有了猜测。
虽然他当年还只是一个小秀才,对那场封禁事件也还有所印象。
通过科举入仕后,又曾得到他的恩师就此事郑重其事地告诫,就是一定要避讳那些人与事,就当自己聋子与瞎子,对过去的那一切真相都不感兴趣。
他一直牢记恩师的嘱咐,所以他顺风顺水地做到尚书令的位置上,他当年的一些同窗与同科中,有那犯了忌讳的,不是早已辞官归隐,就是被贬官罢职,甚至还有人被发配。
此刻意识到那些曾被禁止提起的真相,可能就这么被摆在自己的眼前,吴林跃是满脸的震惊与无措。
何广成是宗室中人,是正宁帝的堂兄,也是位有名的老好人,为人八面玲珑,活得颇为通透却又不失手段的那种人。
只有几位二品大员中,最年轻的秦侍中是真的不知道,看着箱中那些东西满脸的惊诧。
自家知道自家事,若是上面那位需要用到这些资料中的内容,肯定会让他们门下省负责整理,但他可以肯定,自家部里绝对没有接到过这种活。
何况就算是整理,也是整理那位需要用到的内容,没必要像这般,直接一股脑地都给装箱中吧。
正宁帝清了一下嗓子,这才反应过来的高崇礼等人赶紧躬身施礼。
“看到这些,想必有些卿家已经看出它们是什么,只有朕,虽已登基十余年,却被蒙在鼓里,不知道这一切的存在。”
指着箱中那些东西,正宁帝实在很难保持冷静,他是皇帝,却一直活在前任皇帝联合一些大臣,为他编织的谎言中。
这些大臣固然是先帝的臣子,但如今却是他的臣子,这么多年来,始终无人对他提及半字。
不管这些人是出于什么顾虑,正宁帝都难心平气和地接受这个事实,与此同时,他也算是切身体会到身为皇帝,却被大臣们联手欺瞒的滋味,满心憋屈,却又无可奈何。
因为先帝当年让人将相关工作做得太到位,这些大臣的欺瞒,已经让人无法分清是有意还是无意,无法再去仔细追究。
即便如此,正宁帝也敲打敲打他们,让他们知道,现在是谁在当家,告诫这些大臣就算一直瞒着,也瞒不了他这个皇上。
听到正宁帝的这番不怒自威的话,高崇礼等人赶紧跪下请罪,下方那些不明情况的官员,见自家顶头上官都已跪下请罪,当然也就只有跟着伏地请罪的份。
正宁帝冷哼一声,走上首的案台前坐下后,才冷着脸开口道。
“诸卿平身!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众人赶紧谢恩,并表态,正宁帝这才脸色稍缓,语气严肃地接着道。
“朕知道,你们之中的大多数人,都与朕一样,并不知道这件事,朕现在不妨直接告诉你们所有人,这些箱中装着的,才是我大安真正的历史,我们往日见到的那些,有许多都是已被矫正篡改过的内容。”
此话一出,下方的一众官员纷纷露出震惊之色,被召集到这里的几部,都是平日里与那些案卷、存档、文书、记录等文献打交道最多的人。
秦侍中受到的刺激最大,几名同级官员中,只有他是真的不知道这回事,他们门下省也是在场各部中,与这类文献接触最多的人。
所以他下意识开口道。
“陛下,这……这怎么可能呢?什么人竟有如此大的本事……”
话未说完,他自己就想起来了,先帝是有这个本事的,若是先帝,还真做得成这件事。
看到秦侍中那备受冲击,三观都被颠覆的反应,正宁帝一直对此很介怀的心怀,莫名得到一些安慰,所以说话的语气也随之温和了一些。
“嗯,往事已不便深究,我等现在要做的,是及时纠错,还世人与历史一个公道,让这些真相重见天日。”
虽在看到那些箱子中的东西时,就已猜到皇上应该是存了这个心思,可是此刻听到他当众说出自己的打算,何广成还是选择劝阻。
“陛下请三思啊,这件事关系重大,就这么公开,恐会有损先帝一世英名啊!”
听到对方拿先帝的名声说事,正宁帝就觉烦躁与郁闷,太子说得对,先帝就是为了维护他自己的名声,才会不惜代价地做出这种事,对历史与后人撒下弥天大谎,一错再错。
“何尚书,对于此事,朕心意已决,此前不知道真相也就罢了,既然让朕知道了,朕就决不容许这种错误继续存在,影响一代又一代年轻人的认知,在先帝与大安之间,朕选择对大安负责,死后再去地下向先帝请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