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彗茫然地、仔仔细细地将眼前的谢固看了个遍。
“他说你也是……邪神?”
解彗混乱了, 这个世界里怎么会有两个邪神?
他们明明完全不相像, 从长相,到性格,谢固怎么会是邪神?
可谢固并没有否认。
她呆坐在地上。
“我是。”她听到谢固沉声说。
解彗的心随之沉了下来。
她一直惧怕着邪神,她一直以为谢固是自己的护身符, 可他, 居然也是邪神。这未免太可笑了。
然后,他转过身, 轻轻擦掉她的眼泪,还有额头的血,解彗的伤口逐渐痊愈:“对不起, 一开始, 我私心想让你留在这个世界,所以阻止你去管那些事。”
他目光柔和:“但你想要回家。”
解彗苦笑:“你说的会让我回家,就是指这个?”
世界意识哼笑着说:“解彗,你看, 他都承认了。我说过, 邪神很狡诈。他从头到尾都在骗你, 甚至差点连我都骗过去了。”
解彗转过头, 突然笑了:“难道你就没有骗我吗?收集那些眼泪,根本不能成神吧。”
世界意识沉默了几秒, 开口时, 和蔼如旧:“这一点是我不对,但是只要杀死了邪神, 我可以保证, 把你平安送回家去。”
“那把匕首, 你带过来了吧?”他喊:“就现在, 快杀了他!”
匕首,解彗确实一直带在身上,她怕世界意识突然出现时她没有准备。
可现在,她又觉得荒唐,这把本想用来杀邪神的刀,现在要用在谢固身上?
是啊,如果是她,谢固不会反抗。
解彗指尖划过那把刀,全身无力。她下不去手。
“谢固,你相信吗?我不想回家了。”
她一直渴望回家,一开始,是因为害怕鬼,后来,这成了一个执念,她想要回到正常的生活中,她不想再看到那些无辜鬼魂生前的苦难,并为之痛苦淋漓。
然而直到此刻,她才突然想起来,哪里有家呢?
她在现实世界已经没有家了,而在这个她认为虚假的可怕的世界里,却有她爱的人们,有她收获的全部温暖。
他们会等着她,会担心她,会保护她。
她看向肩上温暖力量的源泉,缓缓摇了摇头:“难道你相信,杀了你,他就会送我回家?”
世界意识和蔼的声音突然冷了下来,“解彗,难道你不想回家了?好啊,那你就看看外面吧——”
解彗缓缓抬起头,眼前逐渐出现了李一唯、蒋廷、钱悦,等等等等一张张熟悉的面孔。
她看到了天塌地陷,洪水来袭,狂风暴雨,看到所有人在生死边缘挣扎之间被定格。她知道,一旦时间重新流逝,下一秒,所有人就会坠入无边地狱。
“看到了吗?我可以创造他们,改变他们……更可以毁掉他们。”
解彗看着他们每张脸上求生挣扎、恐惧害怕的神色,握紧了刀柄,更觉得痛苦万分。
她想起拍摄开始前,他们那样欢欣鼓舞地说着要回家了。
可现在,他们与家之间横了一道天堑。
如何抉择?
毫无防备间,谢固牵着她的手,沉钝的刀尖已然没入了自己的心脏,搅动。
血液触碰到刀时,暗淡的刀身亮了一瞬。
“不用抉择。”他说。
解彗瞪大的眼睛里盈满了泪水。
她恍然:“谢固,你那时疏远我,是为了今天,让我更能下得去手?”
她看着刀口,那样钝的刀,应该是很疼的。
谢固靠近她耳边,低声说了一句话。
随后,解彗的额头被什么柔软的东西轻轻触碰。
一触即离,对面的人便化为无数光点消失了。
世界寂静无声,解彗还怔怔地维持着刚才握刀的姿势,心头好像撕裂一般,全身卸了力气。
谢固死了。用她的手。
“很好。”她听到世界意识说。
“接下来,还有那位真正的邪神。”
是啊,她还要亲手,再杀一个。
解彗满心不知是仓惶,还是悲怆。
她松开手,坐在地上,低垂着头,不声不响,静默的时间好像过了一个世纪之久。
终于,她开口了:“为什么,会有两个邪神?”
“因为狡猾的邪神,将他的心脏一分为二,分出了另一个神,大概是妄想对抗我,但显然,失败了。”
听到心脏一分为二,解彗心里一紧。
原来他们共用一个心脏。
他接着不满道:“只是前期邪神一直沉睡,那谢固又一直装作普通人类,其后也一直没有同时出现,我才没有及时察觉。”
解彗抬头,似笑非笑:“谢固没有反抗,那邪神呢?也会乖乖地任我杀吗?”
世界意识意味不明地哼笑:“他?自然会的。”
她又问:“他在哪里?”
“哈,你落入了危险境地,来的怎么可能只有谢固一个?”
解彗愣了一下,下一秒,她听到了一个漫不经心的声音:“看来我来晚了。”
“不晚,来得正好。”世界意识说。
解彗循声看过去,从隧道口的光中,踏出了一个人影,那双红色的双眸扫过她,便没有离开。
“你都想起来了吧。”世界意识说。
“不枉你特意安排那个疯了的乞丐跟着她。”邪神淡淡说。
解彗猛然抬头看他。
那么那个疯子总能找到她,是世界意识做的?不是邪神?
想起来,又是什么意思?
“瞧瞧这里,熟悉吗?上一次,你就是在这里,看着解彗的尸体发疯的。”
邪神敛眸,一言不发。
“你看,一切重来了一次,这次,如你所愿,解彗没有死,想必你也不舍得她痛苦纠结吧?”
邪神笑了:“你倒是了解我。”
解彗听着这几句话,心头再次掀起风暴,却只是木然地看向邪神。
邪神没有再去管世界意识,只是蹲下了身,看着解彗,歪着头,若有似无地叹息:“真是不公平啊,明明都是我,只是因为我将记忆给了他,你就喜欢他,不喜欢我。”
他牵着解彗的手,抚上自己的胸口,无奈地说:“我们的心脏都残缺不全,不是只有他才会头疼的。”
解彗的泪水在眼眶中打转。
苍老的声音大喝:“解彗!你还在犹豫什么?世间所有人的性命,难道还比不上一个邪神吗!”
即使要挟了解彗,世界意识对真正的邪神还是忌惮。
他早就后悔了,要不是只有外来者才能杀死邪神,他不可能把解彗拖来。
解彗凝神注视着那双眼睛,邪神笑得风轻云淡,好像知道她的选择。
她轻声问:“图书馆的那本书,是以前的你放的?”
邪神缓缓点了点头。
“好,我明白了。”她说着,眸光闪烁,脸上却逐渐变得坚毅起来,握紧了刀。
“解彗!快杀死他!”世界意识催促。
“我自己来。”邪神笑了笑,左手捂住解彗的眼睛,右手温柔地覆盖解彗的手,侵入了自己的胸膛。
汩汩鲜血蜿蜒而下,浸湿了匕首。
遮住视线的手消失了,解彗看到了半颗残缺的心。
没人注意到,鲜血覆盖下,暗沉的刀身彻底光亮了起来,一个符号若隐若现。
从手臂,到躯干,他一点点消散。
最后,唯有那双红色的眼睛,深深映在她的脑海中。
这些光点逐渐淡去,有一些几不可见的飞进了匕首中。
不过须臾,邪神彻底消失不见。世界意识满意地笑了。
过了一会儿,解彗慢慢站了起来,挺直了背。
“邪神已经死了,现在,你如愿了?”她冷冷地说。
“是啊,一切彻底结束了。”
“那么现在,你会送我回家吗?”
世界意识就像是听到了一个笑话,笑得更大声了。
“你觉得呢?”
“世界意识……”解彗低声喃喃:“你到底是什么样呢?”
世界意识笑了两声,接着,半空中,出现了一个边缘不断闪烁的光圈,几秒之后,光圈闪烁的频次越发频繁,最后落地,化作了一个模糊的人形。
那就是世界意识。这是他第一次露面。
解彗看过去,看到了他的脸上,那一张张由彩色光点组成,不断变幻的面庞——
是谢家老宅帮忙处理谢悠尸体的帮佣们,是私高里怂恿嘲笑赵强的同学们,是成田路上说闲话推波助澜的街坊们,是小彭村参与祭祀的村民们,是……
那张脸上的色块不断重组拼凑,每时每刻都在变化。
千万人的面庞,都在他的身上一一浮现,奸诈的,虚伪的,凶狠的……有的认得出来,有的认不出来。
解彗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些脸,长久地叹了一声:“真正让这个世界变得混乱,让这个世界生灵涂炭的,到底是邪神,还是你呢?”
他沉默了一下,一张张脸上扬起形状各异,角度却相同的诡异微笑:“没错,是我。”
“但谁让他不听话呢?”
“作为这个世界的邪神,他本应该是人类如草芥,本应该杀人如麻,本应该嗜血成性,可是他偏偏觉醒了不该有的意识,妄图脱离我的控制,竟然不想杀人、不想玩弄人心。”
“你说,这怎么可以呢?”
解彗疲倦地回:“然后呢?”
他笑了:“说起来,上一次的你可没这么听话,愿意杀了他。我本想处理了你,谁知他就发了疯,我几乎要抵挡不过,用尽力气,才让一切重新来过,覆盖了之前发生的一切。”
“我一时疏忽,那个疯子看到了这一幕,居然重来一次还是记得。不过刚好,我索性放任他出现在邪神面前,借助他让邪神想起来了上一次发生的一切。”
“想起来,就好办了,他动不了我,而为了保全你,也就会心甘情愿为你献上心脏了。”
“幸好,这一次,成功了。”
解彗明白了,可以看见未来的隧道……不是未来,她看见的倒在血泊中的自己,是残存在这隧道的过去。
诡异的脸又看向她,狞笑着:“至于你,也已经没有价值了。”
“再也没有邪神会护着你了。”
“原来如此。”解彗心平气和地说,“是啊,以后再也没有谁会护着我了。”
却没有因为他的话产生丝毫慌乱。
她站在暗处,闭上疲惫的眼,缓缓触碰着手中的匕首。
仅仅是刚才说话的功夫,邪神的血液好像被匕首完全吸收了似的,出现了一个逐渐清晰的熟悉的符号,接着那符号投射向地面,将世界意识所在的位置覆盖住。
看着那个符号,世界意识有种古怪的感觉,察觉不对,手一挥,无数光点飘在空中——那是解彗收集的眼泪。
她全身倚靠着墙,静静地看着,并不阻拦。
然而下一秒,他不可置信地叫着:“这些不是真的眼泪!”随后,他猛然看向解彗:“你掉了包?”
没等解彗回话,他又摇头否认:“不对!你掉包怎么可能瞒过我?”
话说出口的一刻,一把匕首已经快而狠地倏然刺进了他心口的位置,一直变换的脸庞,定格在了一张惊恐疑惑的表情。
而解彗,缓缓收起了抛出匕首的手,目光冷然。
转瞬间,光点的边缘开始溃散,世界意识声音卡顿说:“不可能!你不可能杀掉我的!我是这个世界的意识!”
解彗笑了一声:“从邪神告诉我,这些眼泪是用来蕴养神魂的,我就意识到了——”
“你的存在,也是神。”
“你骗我收集这些眼泪,是因为你被邪神重伤,拖了三个月的期限,也是为了养伤。”
“只要是神,就能被杀死。要么,让神明心甘情愿献出心脏,要么,献祭两个神明。”
她声音沙哑:“献祭两个神明,已经完成了。”
解彗缓缓仰起下巴:“但杀死神明,我要杀的,从来就不是他。”
光点溃散的速度更快了,“不对!献祭两个神明后,能杀死神明的必须也是神明!”
他一下子意识到什么:“不,不可能,你怎么可能成神了?”
解彗极轻地笑了,一眨眼,一滴眼泪掉了下来:“谢固死前,告诉了我一句话,成神很难,但也很简单。”
她沙哑的声音似乎与刚才的谢固重合了:“当所有人都信任你的时候,你就是神。”
同一时刻,世界意识的耳边传来四面八方的话,或大声或小声,汇聚在一起:“解彗一定可以的。”
“那可是解彗啊,这种时候只能靠她了。”
“小解会做到的。”
“我也相信小解。”
“解彗……”
……
“现在,才是彻底结束了。”解彗冰冷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
光点溃散的最后的时刻,世界意识看向了解彗手中的匕首,上面一直隐藏的献祭的符号,终于彻底露了出来。
这个局,邪神是什么时候开始布的呢?
从很早很早之前,让他误以为,只有用匕首才可以真正杀死他的时候。
原来,这把匕首根本不是杀死邪神的必要条件,而是献祭神明的。
重来的这一次,解彗明明厌恶恐惧邪神,明明不相信他,邪神也从没有正面告诉过她,但她还是明白了邪神的用意。
想清楚的一瞬间,世界意识彻底消失了,带着那份不甘。
就在他消失的那刻,解彗恍然感觉到肩上多了什么重量。
隧道里,只剩下她一人,悄然无声,刚才发生的一切都仿佛只是错觉。
解彗失魂落魄走出隧道,光明一下子侵入视网膜,她看到外面的世界,行人,树木,飞鸟走兽,都不见了。
整个世界似乎在重组,每个色块斑点都在变动。
与此同时,一段早已被覆盖的旧时记忆,重又出现在了她的脑海里。
期间有相似的人事物,也有截然不同的。
她看见了故意使坏的,温柔逗弄的,还有为她扫除障碍的邪神。
那些消失的爱意,新的旧的,全都涌上心头。
解彗不自觉泪流满面,再抬起头,整个世界只剩下她一个人。
她环视一圈,甚至不知道,她真的来过这个虚幻世界吗?还是这只是一场梦?她还有明天吗?
她飘飘忽忽,不在人间。
她一路走,一路寻找,最后,看到了自己的出租屋。
这一角,是她在这个世界的起点,此刻竟成了整个世界仅存的安然角落。
满脸皱纹的房东婆婆驼着背,正站在出租屋的门口,悠远地看着她,身后半开的门内,灯光暖黄。
她愣住了。
这是她一路以来看到的唯一一个人。
“回来了?”房东婆婆咳了咳,“外面冷吗?来吧,进屋吧。”
解彗的眼睛一下子红了。
“您还在。”
她却摆摆手,说:“不,我也该走了。”
她往常的目光并不算友善,今天却格外慈祥,“我一直在等你,我想,该跟你道个别。”
解彗越发空落落的,轻声问:“要去哪里呢?”
房东婆婆摇了摇头,从厨房端来了一碗面,笑着说:“饿了吧?吃吧。”
解彗看向桌子,那是一碗鸡汤面,散发着诱人的扑鼻香气,她呆呆地捧起碗,汤上蒸腾的热气,将她血液里的冰冷逐渐融化了。
她回到了人间。
接过筷子,面入口的时候,异常熟悉的鲜美感觉顺着味蕾攀上心头。
她蓦然抬起了头。
这味道,跟面馆的小伙计的汤底一模一样。
摇晃的灯影下,房东婆婆看着她,笑着说:“我曾经与一位神明有个交易。”
解彗心中有了某种预感。
“在跳下悬崖的那刻,我疯狂祈祷神明帮帮我。我逃了一生,也被困了一生,却是在临死前,神明显灵了。”
“于是,我多了几年寿命,直到我的儿子长大成人,可以放心离开。”
“而代价是,当一切重来,我要替他守着他心爱的姑娘。”
“他对我说,她很怕鬼,所以他会庇佑这座小屋子,让鬼魂无法接近。而我,要好好守着这里,直到你的到来。”
说到这里,她停了下来,慢慢说:“快吃吧,孩子,睡一觉,明天就要来了,一切都会好的。”
“好。”解彗短促应声,闭上眼,囫囵地吞了一口面。
咽下时,眼泪簌簌,落进了面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