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他人生中踢到的最硬的一块铁板, 雷明鸣现在是说什么都不敢再得罪解彗了。
那天之后,谢固一直没有放过他,原本正在跟谢家谈的生意吹了, 而且从此他的生意就每况愈下,土地批不下来,工人也时常闹事。
眼下这块地是他翻身的最后希望了。
以前他根本不信有鬼,停工也只是因为手底下的人实在不敢继续干, 现在不信不行了, 所以开工之前, 他还花了大价钱请了大师来看。
解彗面无表情看着他:“我要进去看看。”
雷明鸣挥开一旁因为他一句“阴阳通吃”而惶惶的工头,下意识躬起身来:“可,可是里头什么都没有啊……”
“是啊,我就是去见鬼的。”
雷明鸣霎时噤声, 良久后结结巴巴问:“您,您的意思是,里头还有鬼?可是,我明明请了大师做法的啊!”
工头闻言却是眼睛瞪大:“难怪啊!先前我们几个工人进去,想把大件东西搬出来的时候,就总感觉有什么东西在拽我们的裤腿呢!”
听了他的话,再看解彗的表情, 雷明鸣不敢不信了:“妈的那个什么张大师, 怕不是个骗子, 我回头再找他算账!那您赶快进去吧, 我在门外帮您守着, 您可一定要帮我处理掉那鬼东西啊!”
解彗冷冷地看了他一眼, “做坏事的人, 不管在哪里鬼都会找上门。”
雷明鸣脸颊上的肥肉都抖了三抖。
接下来, 挖机停止工作,轰鸣声停止,四周骤然变得一片寂静,所有人看着解彗穿过泥泞的院子,独自走进了残破的小楼中。
这次,没人敢拦着她了。
在众人的目光中,小楼摇摇欲坠。
李一唯忍不住朝着她的背影喊了一声:“小心啊!”
进了门,一穿过长廊,解彗就看到了一个小小的身影冲了上来,乌黑的瞳仁警惕地看着她。
她缓缓地蹲下了身,看着他的眼睛,慢慢说:“是你啊。”
这是她第一次在这个呆呆的小木偶人的眼中,看见这样异样的情绪。
他大概以为她像那些工人一样,要过来拿走小楼里的东西,要拆了这座福利院。
他变成了鬼,没有待在沈志刚身边等待复仇,而是守在了这里,倔强地要制止每一个破坏这里的人。
解彗蹲着,像尊雕塑一样一动不动,小向军看了她一会儿,见她无害,随后便飞快地扭头,朝里跑去。
她这才起身,环顾四周,小楼里面烧得更严重,墙壁完全是黑灰色,甚至已经烧得露出了横梁。
她收回视线,随着小向军消失的方向走去。
直到走到尽头的楼梯前,她才在一间房子里看到了几个坐着的漆黑的影子,一大五小。
仅仅能看出人形。
门口写着活动室,门里面砖块和瓦片到处都是,窗帘被烧坏了,外面也阴沉沉,小向军却依偎在大点的人形怀里,其他几个小的也围拢在他身旁,几人就好像在某个阳光明媚的下午,坐在窗旁晒太阳。
最大的影子背是驼的,略有些畸形。
解彗走路的脚步不算静悄悄,但几个影子都没有回头看她。
从这里看出去,能看到窗外的巨大挖掘机,高高举起的铲斗距离他们不足一米。
窗外,工人们在交头接耳,雷明鸣在焦急地左右踱步,李一唯一动不动地看着这里,嘈杂声音都被隔绝在破损的窗外。
静得解彗只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你能告诉我吗?这场火是怎么着起来的?戴院长?”她轻声问。
女人的眼睛似乎动了动,眸子微微转向她。
在那一晚看起来格外恐怖的眼神,在此刻竟然奇怪地平和。
只看了一眼,她就又转过头去,继续专注地看着几个小小的身影。
解彗这才看见,她的后脑勺同样凹进去一块,像是被什么掉落的东西砸的。
她心里一揪。
解彗靠近她,再次耐心地问了一句:“你还记得吗?这场火是怎么着起来的?”
没有声音,很明显,戴院长不是很清醒。
她只是用柔和的目光看过每个孩子。
解彗静静看着这一幕,才说:“与小向军被虐待有关吗?你记得他吗?”
这个名字好像触动了什么开关,戴院长温柔的眼神凝滞,嘴里开始含糊不清地喃喃几个字。
“你说什么?”解彗立刻凑近了去听。
“熊……”
“……玩具……熊”
重复几遍之后,解彗终于听清了:“你是说,玩具小熊?”
戴院长及不可见地缓慢点了点头。
这小熊一定是很重要的东西,一定与这场火灾有关。
解彗立刻起身,从这间房间开始找了起来。
虽然她知道,即使那小熊在这个屋子,也大概率被火烧坏了,但只要有一线希望,至少也要试一试。
每个角落都翻遍了,这间房里没有,她又上了二楼。
踩上二楼的地板,都能感觉到地面在摇晃,解彗咬咬牙,还是踏了上去,挨个房间找。
家具都被烧得裸露,她翻开每片残渣仔细辨认,都不是。
外头的李一唯看到了她在二楼,吓得叫出了声:“你去二楼干什么?!会塌的!!快回来!”
解彗没有听见,汗混着灰从额角落下,她脱下外套和口罩,继续不停地翻找。
她的脸和手都脏得不成样子,只有一双眼亮得惊人。
但是到处都找不到戴院长说的玩具小熊。
不知过了多久,能找的地方已经都找了,她精疲力竭地坐了下来,小腿肌肉打着颤,沮丧不可控制地涌上心头。
突然,刚才打过电话的房东的话回响在脑海里:“……也搬了些东西进来。”
戴院长搬过一些东西过去。
如果这里没有,那会不会是在那边的新房子里?
想到这里,解彗“腾”地站起身,跑下了楼,路过一楼的活动室时,脚步慢了下来。
她隔着门框,轻声问:“你守在这里,是为了等待小向军的死亡真相大白吧?”
戴院长没有回答,依旧看着几个孩子,那几个黑影也拉着小向军的手。一派祥和。
小向军不愿离去,是为了守着福利院和院长。
院长他们不愿离去,却是为了还他一个真相。
一切都与她想的相反,解彗低下头,忍了许久的眼泪就落了下来。
门外的李一唯已经等不住准备进去拉她时,解彗终于走了出来。
“解……解大师,里面怎么样?你把鬼赶走了吗?我们可以开工了吗?”雷明鸣畏畏缩缩地问。
解彗沉沉地看向这栋破败不堪的房子:“没有。”
“没有?那还不能开工吗?如果我们继续拆呢?”雷明鸣不死心地问。
解彗看向他:“那他们会永远跟着你。”
雷明鸣腿一软,差点跌坐在地,扶了扶帽子:“好好好,那我们先停着,一切等您发话。”
李一唯接着问:“怎么样?问到了吗?”
解彗点点头:“咱们先去新的福利院。”
两人重新回到了刚才的福利院,再次打电话找到了房东,找他拿钥匙。
房东打着太极:“我很难办啊,这也是人家的东西,万一丢了什么,来找我怎么办?”
解彗没有多说,直接掏出钱包,抽出几张钞票:“事情很急,关乎性命,拜托你,有什么损失我来承担。”
房东高兴地收下:“既然你都这么说了,嗯,那行,这钱就当做押金了,你们去找吧,再留个联系方式,万一回头人家来找我说丢了东西,我就把钱给她。”
钥匙到手,终于,锁打开了。
解彗率先走了进去。
东西很好找,就堆在靠近门口的一个大纸箱里,看得出来,搬东西过来时,她很匆忙。
解彗缓缓打开纸箱,放在最上面的,正是一只破旧,却洗得干净的玩具小熊。
解彗仿佛听到了心中一块大石头落地的声音。
李一唯在身后激动地叫:“这是你说的那个小熊吗?”
她拾起这只经过了许多个年头的小熊,已经洗得灰白,身上还有好几处补丁,眼睛也少了一只。
解彗拿起小熊摸索着,在摸到尾巴底下时停住了,下面有个开关。
她急迫地按下开关,却没有声音。
她继续摸索,找到了拉链,打开后,里面是一个电池盒。
电池盒里面是空的,两极已经有些生锈了。
李一唯跳了起来:“走,咱们现在就去买电池!”
解彗正要合上箱子,却突然看到了一张大大的合照。
照片是福利院的合影,她看到了一点点大的小向军,被一个男人抱在怀里,旁边是戴院长,领着其他的孩子。
相框陈旧,玻璃却被擦得干干净净,包上了透明膜,即使在这里放置了大半年,也没有灰尘。
当视线触及那个男人的脸时,解彗怔住了。
“怎么了?”李一唯疑惑地问。
解彗眼帘微垂:“没什么,走吧。”
坐在车上,解彗抱着那只小小的熊,靠着窗户,思绪繁杂。
李一唯找到了一家便利店,来不及比对,干脆将所有型号的电池都买了个遍。
两人坐在车上,简单地清理锈迹,然后将电池装了进去。
“好了。”李一唯说。
解彗手指抖了抖,重新按下开关。
车内一片静默,两人的心再次缓缓坠下。
突然,一道轻柔的声音从熊肚子里传来——
“向军,乖,叫声妈妈好不好?”
没人说话。
下一秒就响起了一阵乒铃乓啷的声音,像是有人拖拽着东西在地板上来回走。
“……你这头猪!连声妈都不会叫!整天就知道抱着你那只破熊!”
接着,沉闷的踢踹声响起,那一直沉默的孩子也终于发出了小小的闷哼声。
随后是翻报纸的声音,男声响起:“好了,悠着点,别弄死了。”
“志刚,当初叫你换一个小孩,不要领他的,真是蠢死了,死了最好。”
男人声音冷静:“不能死!我的名誉还要靠他。只是自闭而已,你怎么不想想,至少比其他缺胳膊少腿的好养多了。再怎么打都不哭不闹,任你发泄,不吃东西也无所谓,不是挺省心?”
“也是,傻子也就这点好了,长得也算可爱。”
声音重新变得温柔起来:“向军,过来,妈妈看看耳朵。哦,又出血了,好像裂开了,怎么这么不经掐呢?嗯?这下又要好长时间不能出门了。”
男人继续翻着报纸,漫不经心说:“把头发留长点吧。”
“好,向军,妈妈给你上药哦……咦,你怎么抖得这么厉害啊?你、很、怕、妈、妈、吗?可是,妈妈要用酒精给你消毒的呀。”
录音到此戛然而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