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都知道了, 你会告诉他们的!他们会把我抓起来的!是不是!”赵强扬起的尾音发抖,缓缓举起了手里的钢管。
解彗支起腿,目光却直视着他:“对, 我都知道了。”
赵强呼吸停了一瞬。
“李小清坠楼的那天中午, 你找玲子表白, 你们班上几个人约好了就一起聚集在天台。”她缓步朝他走去。
“你不要过来!”赵强晃了晃手里的钢管,眼里写满了慌张。
解彗异常冷静, 清亮的声音穿透了满室的灰尘:“那个时候宿舍楼没有别人,没有别人看到这一切。”
“所以你成功瞒了十年。”
赵强脚跟后退了半步, 抵在了架子上。
“但是你没有想到,她在死后变成了鬼, 更没有想到,我来了,我能看见她、跟她说话。”
赵强身形晃了晃, 豆大的汗珠从额角滚落,牙关咬紧。
“你还故意误导我,将我的注意力引到黎书身上, 让我怀疑是他情杀, 又引到宿管阿姨身上, 让我以为是她跟妈妈争吵,赌气自杀。”
他的手指用力捏紧得发白。
“可到底还是没能瞒住, 你怕你的秘密泄露,现在还要除掉我, 是吗?”
赵强像是一张弓, 绷紧到极致, 动弹不得。
“那个中午, 是你把她……”
未及她说完, 赵强就爆发出了一声吼叫:“可是我也不想的!我根本没让她救我啊!!”
解彗瞳孔一缩。
“救我”。
跟她想的不一样。
赵强好像被带入了一段痛苦的回忆,不知是汗水还是泪水混合着,在他的脸上蔓延:“都怪他们,是他们先起哄。”
“他们说,如果我翻到天台的栏杆外,玲子就会考虑考虑。”
“我知道,他们一直瞧不起我,一直说我是胆小鬼、窝囊废,不是为了表白,我只是想争口气,想证明我不是胆小鬼!”
“如果我不去的话,他们会永远嘲笑我。”
解彗的手慢慢攥紧了。
他的声音与呼吸一样越来越急,哭声溢出:“可是我坐到栏杆外之后上课铃就响了!他们看都没看我一眼,就哄着笑着全回教室了,没人管我,我想要站起来,结果脚滑了……”
他渐渐哭得几乎口齿不清:“我,我吊在栏杆外!就剩我一个人!我叫救命也没人听见!”
“我真的以为我要死了,我要摔死了,然后……然后李小清出现了……”
解彗难以自抑想像着当时的画面,李小清那时候是不是正在宿舍里,想要修复她心爱的二胡?
然后她听到了呼救声,上了天台。
赵强仿佛被一只巨大的手挤压着,难以呼吸,缓缓蹲下了身:“她朝我伸出了手。”
随后,是长久的沉默。
许久后,才从他膝间传来轻轻的一句:“我爬上去了,可是,她掉下去了。”
他用力抱住头,痛哭出声:“可是我又有什么错呢?!谁知道她会救我的啊……呜呜呜……”
是啊,她明明在课堂上说过,如果是她遇到这种事,她绝对不会救人,她自己的生命最宝贵,别人的死活与她无关。
解彗闭上了眼:“她为了救你而死,你却瞒了十年。”
“我不敢啊!我不敢说出来啊!!那是一条人命啊!”
“呜……我背上了一条命啊……从此以后,我的人生全毁了……”
下一秒,巨大的踹门声遮盖住了赵强的滔天的哭声。
视网膜中,房门大开,天光大亮。
解彗眼也不眨,看着那个背着光走出的,她熟悉的人影。
他后面,是没什么表情的黎书,还有节目组的摄像机。
最后,站着的是黎书的那些同学们,他们表情惶惑不安,摇着头,发出不敢置信的惊呼声:“怎么会呢……”
她的目光一一划过这些人,机械地辨认着。
她现在知道了,他们,就是当年那些围观赵强表白、怂恿他爬到栏杆外的同学。
这些人欺负了赵强,而赵强害死了李小清。
这些年间,所有人都猜测,那样孤僻,那样冷漠的李小清,是因为承受不了压力自杀、是被霸凌自杀,是为情自杀……
他们不屑一顾,他们非议她的前生,他们讳莫如深。
唯独没有人猜到,这样一个冷酷生命的消亡是为了救人。
一双有力的手握住了她的肩膀,将她从天外拉回,深沉的目光在她泛红的眼眶上定格。
“我没事。”她轻声说。
“谢固,我只是觉得,真是太可笑,真是太荒唐了,她竟然是因为这个而死的。”
解彗低着头:“一个人有很多种死法,可她偏偏……”
剩下的声音全都哽咽在喉咙里,怎么都发不出来,“……她可以自私的,她自己说的,别人的死活关她什么事……”
天空中,徘徊已久的阴云散开,沉沉积压的雨点也终于落下,划开天幕。
她看着由小转大的雨,低声说:“我还有一件重要的事要做。”
她走到了赵强的身边,语气平静:“天台的钥匙给我。”
“啪嗒”,他的脚边落下了一串钥匙。
解彗弯腰捡起,然后一头扎入了细密的雨幕中。
她淌过泥地,跨过水塘,全身都被淋得湿透了,跑到宿舍楼的时候,肺里热辣一片,耳膜疯狂鼓动,只能听见自己的喘息声与剧烈的心跳。
她抹了把脸,当眼帘上的雨水掉落,视线终于清晰。
她扫视了一圈,一楼没有宿管阿姨的踪影,接着便冲向楼梯朝天台飞奔而去。
到了七楼之上时,她的腿已经软了,靠着一口气,搀着扶手勉强站直。
看到坐着的人影,喘息声被压抑得轻了下来。
天台的大门照旧锁着,宿管阿姨坐在门前,正抱着那把二胡,眼神空洞。
她走上前,慢慢蹲下身:“阿姨,小清在的。”
宿管的目光缓缓移到她的脸上。
解彗只是说不停地说:“她在这里的,她一直都在的!”
突然,她想到什么,哆嗦着手拿出手机,飞快地打开了那张她与李小清的合影:“你看,我跟她还拍过合照——”
目光触及照片的那刻,声音被按了暂停键。
照片上,还是只有她一个人。
即使是想给她的母亲看,也做不到。
她无能为力。
这样想着,眼泪不由自主就落了下来。
她抹掉眼泪,掏出那串钥匙,一个一个地试,手指颤抖着,钥匙也对不准锁孔,好几次手指一滑,整串钥匙便全部脱落。
她咬着牙,强忍住心里的烦躁,终于,有一把钥匙成功转动了锁芯。
她将铁链一圈圈扯下,丢开,随后用力推开大门。
天台上并没有李小清的踪影。
“小清!李小清!你出来啊!”
“她是你妈妈!她来看你了”
“李小清!!”整个天台都回荡着她的呼喊,可是没有人。
“阿姨,她真的就在这里,我们昨晚还在这里聚过,她教我拉二胡,我们经常在这里见面……”解彗语无伦次。
她一边流着眼泪一边说:“她当时就飘在那个位置,她还笑我,说你怎么突然喜欢拉二胡了……”
“阿姨,你相信我,小清她就在这里啊!只是你……你看不见……”最后几个字随着眼泪隐入嘴角,消声。
宿管撑着腿,有些艰难地站起身,两人对视着。
这是她这几天来,见过表情最平静的宿管阿姨,她甚至都看不出来,她有没有相信她。
这个悲伤自责了十年的母亲只是看了她一眼,就走下了楼。
“没关系的,小解。”
解彗耳边听到了李小清的声音,她猛地转过身,正要叫住宿管——
“不用叫了,她看不见我的。”
“我就要消失了。”
解彗不再言语,仰头看着飘在空中的半透明灵魂,任由眼泪落下。
“小解,谢谢你。我都想起来了。可原来最让我无法安心离开的,不是我的死因,而是我妈妈。”
“我想起来了,她有好多次来七楼,我都刻意避着她。虽然她看不到,但我还是下意识地,不想让她看到我现在的样子,真的很可怕。”
“看不见,也好。”
“你帮我告诉她,我从来没有觉得她给我丢脸,爸爸去世后,她就是我唯一的亲人了,她这么辛苦地养我长大,我怎么忍心呢?”
“其实那天,我中午特意回到宿舍,是想跟她道歉的。”
可这声道歉再也没能说得出口。
一滴透明的泪从半空中落入解彗的手心。
和着她自己的眼泪。
李小清蓦然叹了声气:“小解,别哭了。”
解彗抬头:“你连哭都不让我哭吗!你就要走了啊!你是我在这个世界里交到的第一个好朋友啊!”她用力喊出来。
李小清微笑:“真可惜,看不到你在舞台上拉二胡的样子了。”
说话间,她的腿已经消失在空中。
解彗看着,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对不起,之前那个驴叫声,是我错怪你了。你可是全国金奖得主啊,你一直都拉得这么好,即使胳膊断了也很厉害,不好听是因为二胡……摔坏了。”
“我还以为,你会问我后悔吗?”李小清浅浅地笑着。
“你电视剧看多了吧?这个问题也太俗套了,我不问。”解彗别过脸去。
可是眼见李小清变得越来越透明了,过了一会儿,她还是转过了脸,“好吧,我问。”
她用有生以来最认真的目光直视着那张脸:“小清,只是因为救了他就失去生命,你后悔吗?”
怎么可能不后悔。
她挥了挥手:“小解,说后悔就不酷了。”
说完,最后的虚影也消失了。
天台重新归于死寂,好像除了她之外,再无其他人或鬼来过。
解彗在天台站了很久很久,直到冻得瑟瑟发抖,一张宽大柔软的毛巾将她从头到脚包裹。
谢固明明也看不见鬼魂,却给解彗留足了时间,却知道要来这里找她,就好像清楚,她是来跟李小清告别的一样。
当坚固的依靠与热意接近,解彗那几乎随着李小清飘散的神魂终于归位。
她看不见他的脸,声音与泪水却都毫无保留地没入他滚烫的胸膛,长久以来的难过终于爆发出来:“你们都看不见她!可是!为什么要让我看见呢?!为什么……只让我一个人看见呢……”
无处宣泄的眼泪在此刻悉数落下,不知道混合了多少她来到这个世界以来积攒的害怕与无助。
她哭了很久。
奇怪的,在谢固怀里,这些一直困扰着她的情绪随着眼泪的排出,渐渐消散了。
直到再度平静下来的时候,她才发现手机上全是未接电话和消息,所有人都在问她去哪儿了,有演出之前的,也有刚才的。
原来,校庆演出已经结束了。
而十年前的这一出闹剧也终于随之落幕,另一场批判的狂欢在即。
她平静地找到了宿管阿姨,将小清最后的话告诉了她。
阿姨眼里闪动着水光:“原来,她真的在这里。十年。”
“谢谢你。”她一边擦着眼泪一边说,不再歇斯底里。
离开的时候,解彗想了又想,最后还是没有主动提起。
但也许宿管阿姨已经知道了。
那天中午,她帮李小清去买新的二胡了。
同一时刻,她的女儿挂在楼顶孤立无援。
阴差阳错,从那天之后,宿管遍寻无果,再也没能听到那声道歉,再也没有见过她的女儿。
直到她的女儿真的消失于人世间。
人生总是有些遗憾难以圆满,有的小得转瞬就能忘,有的生死两茫茫。
最后,她找到了黎书。
见到他的时候,他正静静地坐在办公桌前,将一份份试卷整理好归档好。
她走到他面前,目光看着地上随处放置的椅子:“黎书,你的那些同学本不该收到校庆的请柬,是你刻意发给他们的,对吗?”
黎书嘴角浅浅地上扬。
“哦,不,或许,我该叫你黎棋——黎书的双胞胎弟弟。”
黎书轻笑了一下:“怎么看出来的?”
“其实很简单,在大礼堂看到你的手表,才突然发现你是左撇子,可在班级合照上,真正的黎书不是。”
“你叫他们来,就是为了在所有当事者的面前,彻底揭开这件事吗?”
黎棋咳了一声,目光悠长,却说起了自己:“我的哥哥出生便体弱,他们说,是我夺取了哥哥的养分,所以每个人都偏爱他,他们觉得我足够健康,足够承受这样的忽视。”
“却忘了我也有哮喘。”
“没人知道,每当我哮喘发作的时候,黎书就也假意发病,抢夺他们的注意。我说出来,他们也只当我是嫉妒,而在大人背后,他就摆出那张笑脸,看着我。”
“后来有一次,李小清看到了,是她帮我拿的药。我们认识了。”
“你不用误会,她并不喜欢我,我也不喜欢她,我们只是惺惺相惜,因为我们都不被父母重视。”
“哦,不,她不是。她的妈妈很爱她,只是当时她还没有意识到,她一直以为她是被妈妈嫌弃的拖油瓶。”
沉寂了一会儿,“你不想知道我为什么一直不把真相说出来吗?”
解彗淡然:“可以猜到。是赵强抓住了你的把柄。”
“是啊,呵呵。”黎棋低低地笑了起来:“他看到了,我把黎书的哮喘药踢开的时候,被他看到了。当时我还很恐慌,所以答应了这个置换条件,彼此守着两个秘密。”
解彗低头,沉默了半晌,才说:“现在,摄像机就在我身后。”
“我知道,无所谓。”他站起身,将手里的最后一份试卷放入抽屉:“我已经辞职了。”
“在这所学校里守了这么多年,现在已经待够了,去哪里都无所谓了。”
最终,与她擦肩而过的时候,黎棋低声说:“我真的很羡慕你,可以看到她。”
解彗在原地站立许久无言。
虽然她错过了盛大的校庆演出,但跟随她的摄像机却拍到了赵强坦白的一幕,以及黎棋认罪的一幕。
可以想象,带来的效果同样盛大。
那个下午,拨云见日,所有人都在找她,她却远离了人群,与谢固漫步在校园里。
不知不觉就走到了小树林,她仰起头,看着不远处挂着的那把蓝色遮阳伞,突然开口:“谢固,你都知道的是不是?”
谢固垂眸看她。
“你让我离他远点,是因为你知道他曾经亲手害了自己的哥哥,以防万一他也会伤害我。”
“可是,你为什么不在一开始告诉我呢?”
解彗只是随口一问,她本以为谢固照旧不会回答,可那双无波无澜的眸子扫过她,说:“我不可以插手,也不可以改变。”
是个意料之外的回答。
“谢固啊,你到底,是什么人呢?”她下意识喃喃自语。
这次,谢固没有给她答案。
两人沿着石板路一路向前。
路过冷清的校史馆,她不知怎么突然萌生出了进去看看的想法。或许,会在这里看到谢家的资本迁入的历史,说不定还有谢家人的照片。
这里平时是不开放的,只是因为这周的校庆,才开了半天。
两人并肩走了进去。
玻璃展柜里,放着一张张充满历史感的老物件,大牌匾,奠基石,从黑白照片到彩色照片,昭示着它从原身的旧时学堂,到如今私立学校的历史变迁。
穿过长廊,两侧的墙壁上挂满了记载建校以来重要人物的展板。
展板上几乎都是历任校长的照片,只有两张不同,他们只是普通职工。
她缓缓看向下面的介绍——沈平仁,穆勇。
“务坚学堂成立第二年,土匪进镇屠杀示威,老师们将所有学生藏入地窖,独自应对。”
“土匪先后抓了新来的老师沈平仁和厨房帮工穆勇逼问学生藏身处,两人不说,遂一一被吊死在树上。遇难时,沈平仁二十三岁,穆勇二十五岁。”
她一遍又一遍地读着,耳边回响起了两道嬉笑的声音——
“看到啦!其实早就看到了!”
“谢谢你这段时间跟我们聊天!知道外头学校很多,日子很昌平,真是太好啦!”
“我当时挂上这棵树的时候,它也没比你高多少,谁知道后来几年疯长,我俩就越升越高……”
“挂得高也好啊,高能看得远……”
高得可以看清整座校园。
眼眶中一阵热意翻滚,解彗再次缓缓看向那两张照片。
斯文俊秀,面带笑意,丝毫没有树上见到的青紫可怖。
泪珠滑落时,刹那间,一种凝滞感席卷了全身,她猛地转过头——
身旁的谢固依旧维持着微微侧身向她的姿势,半垂的眼帘没有丝毫角度的变化。
周围一片死寂,刚才尚能听到的鸟鸣声与流水声停止。
时间又被定格了。
“解小姐。”果然,熟悉的苍老的声音响起,“你在哭。”
“你是在为这些鬼魂而哭吗?”
解彗没有说话。
“你是在为你的无能为力而哭吗?一而再再而三地见证,可你既改变不了他们的生前,也挽留不住身后。”那极具穿透力的声音中满是悲悯。
解彗垂眸。
他说:“不过,你是特别的,我上次说过的话,依旧奏效。”
“只要成为神明,你就可以重塑这个世界。那些留不住的,你都能留,那些改变不了的,都能随你心意。”
“没有任何代价。”这声音仿佛充满了诱惑力:“要试试吗?这花不了太长的时间的,如果不成功,你随时可以抽身,回到你的世界去。”
死一般的静寂中,终于,解彗开口了,她声音低哑,轻得几乎听不见:“成为神明,要怎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