狭小密闭的漆黑棺材中, 上下左右前后地无序摇晃,耳边是水流缓缓排开合拢击打棺木之声,两人呼吸相闻, 一时无话。
棺材壁越来越冷,沁了潮。
归一忽然道:“你听见没?水声。”
玉摄提道:“有人在外面拖着棺材, 往水底下的深处走。也正是因在水里, 拖棺材的人才没有发现,这棺材里多了整整一个人的分量。”
归一赞了句:“这棺材的密封做得不错。”
密封做得不错,故而水渗不进来。
同样, 空气也渗不进来。
这百转千回的暗示。
玉罗刹哪听不明白, 这瞎子归一还在揪着他“擅自挤进了他的棺材”这一点不放?他还以为这一节刚才就算过去了!
玉摄提用鼻音“嗯”扬起声道:“原本一人份的空气被我占去一半,真是委屈了您。”
归一同样用鼻音“嗯”了声, 比对方悠长比对方摆谱, 道:“知错就好。”
玉罗刹:“……”
玉罗刹:“…………”
竟把他的反讽当致歉。
你莫诺马赫的。
多亏你是个入圣境。
想到这里,玉罗刹忍不住在心中笑了笑。
先前塔顶剑舞时, 这归一有多么天人下凡、不可亵渎, 现在近一接触,就有多么红尘鲜活、接地气。
这般有趣性情,再想想他的武功修为……真叫他好奇, 这到底是哪个山旮旯蹦出来的前辈?
‘是可以叫一声前辈。’
他玉罗刹性情傲独,自恃天资超绝,悟性纵横,从少年时初入江湖至今, 没几个能叫他放进眼里,武功比他高的、权势比他强的, 都将被他超越。
何况当今天下, 至臻称雄。至臻之中, 虽说众人王不见王,谁也不服谁,但时久日长,在至臻境的拢共也就那么几位,谁还不知道谁?
互相之间,谁比谁强,谁比谁弱,甚至不用打个照面,遥遥感应一番气机,就能掌握个大概。
不算半年前那位遭了雷殛据说已进入圣之上的关七,至臻之中,玉罗刹自认少有人能敌。
玉罗刹心中仅有两位半师。
第一位,是在《道心种魔大法》上作注解的魔门前代邪帝向雨田,其在他修炼道心种魔大法的武学道路上,起到过不可磨灭的引领作用;第二位,是逍遥派创派掌门人逍遥子,其独创的纯阳诀,是他修炼道心种魔大法的根基之一。
除这两位踪迹飘渺或已作古的前人,能叫玉罗刹在心中诚敬地称一声“前辈”外,现在又多了眼前这位不知来历的入圣境归一。
只要看过归一的塔顶剑舞,见识过那剑舞中绵绵不绝变幻莫测的宇宙奥妙和自然之理,感受过那如同天人袖手,将大道本源从汪洋大海中抽出一条河流来,浇灌进你天灵盖的传道——
玉罗刹就再也没有理由,不心悦诚服地,在心中称呼他一声“前辈”!
而这,也正是玉罗刹被一条老虎尾巴“轻易”扫进水里跟上来,挤进这棺材的原因!
玉罗刹知道,观摩那一场塔顶剑舞后,自己从中吞嚼到的奥妙暂时积淀下来,终有一天,它们将消化完毕、厚积薄发,在自己之后的武学道途上,产生意料不到的助益。
而在突破瓶颈、回归西方罗刹教教主的身份前,他都要做一个彻底的、真实的“玉摄提”了。
玉罗刹心道。
玉摄提心道。
棺材内。
玉摄提道:“归一先生,这棺材板太矮,背伏得太低,单手撑着也太累,给我腾点地方,让我把小臂放下来罢?”
归一不信:“你堂堂一个登峰境大圆满,这点功夫都撑不住?”
玉摄提心里在笑,面上却不回话,只慢腾腾地回了声:“……噢。”
一时间,黑暗狭小的棺材内,水声隐隐,生出一种别扭且古怪的安静。
归一:“……”
归一:“……娇气。”
说着,侧起半边肩胛,空出一小块棺材板。
玉摄提心里又笑,将小臂放平,上半身的高度随之下降,下巴却磕到归一竖起来的肩膀上。
随之,侧躺的归一平躺回去,肩胛压住了玉摄提放平的小臂,黏着湿发的肩头正好压在玉摄提撑开的手背上。
玉摄提心中一愣,还不待说话,就听归一道:“别多话,手臂压麻了就换另一边。”
手背和手臂上压着个人,玉摄提自己一低头就能叼住对方裹在眼睛上的绸布,这私密的、两人都能随时取对方性命的危险距离间,玉摄提没有说话。
不仅没有说话,且暗暗将警戒提到了最高。
‘刚才的试探……’玉摄提心道,‘此等距离之下,谁更有自信在瞬息之间即刻制服对方,谁就是更自在、更无所谓的那个。’
身下,归一的一只手臂抬起,遮在眼睛前面,隔开了两人的脸。
玉摄提道:“归一先生在做什么?”
归一道:“把遮眼的布解下来烘干。不然难受,眼睛疼。”
其实不止。
盛年此行扮作归一,以武功在面部轮廓上整体做了些微修饰,再加上“如是观”运转,别人见了他,都不会去产生“这个人和谁相像”的念头。
只是,他用以修饰面部的方法不是易容,而是“如是观”中一种改变自己在别人眼中形象的技巧,若有人亲自上手抚摸,回头再跟他眼中看到的归一比对,就容易发现蹊跷。
盛年用手臂自己的脸和对方隔开,就是防着对方意外触及自己的面部。
……对了。
归一终于想起来这个问题,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不知过了多久。
棺材外的水流声渐渐变小,棺材前进的速度似乎也慢了下来。
棺材内的两人,都听见了拉棺人越来越粗重的喘息。
“隆——”一道沉重的嗡鸣之声。
头顶的棺材盖儿被人从外部掀开,刺目的烛光往眼内拥挤,身下之人尚且没动静,玉摄提率先眯了眼。
“到了到了!睡着的醒醒!咦?”
掀开棺材盖儿的人惊道:“这捌拾玖号里怎么有俩人?”
玉摄提起身,将搁在棺边的帷帽戴上,站在棺材内。
归一坐在棺材里,不紧不慢支起上半身,感知到有人手拿簿子走近此处,低头校对了一眼,道:“捌拾玖号是单号棺,一人间。哦,站着的这个……”
归一静静听着。
那人上手掀开玉摄提的帷帽看了一眼——玉摄提竟也任他看——发出一声近乎垂涎的抽气,痴迷地喃喃道:“真好看啊,这眼睛……”
玉摄提调整帷帽,轻轻捻唇,刚慢条斯理地摩挲一下指尖,掀开棺材盖儿的那人警觉,立刻捅了拿簿子的一下,气声道:“棺材林藏龙卧虎,有多少是你惹得起的!上头定好的规矩,你又要忘了?”
拿簿子的咳了咳,回神道:“长得这么高,原来是个女的。啧,瞎子,这是你婆娘还是你带来的暖脚婢?本来该睡的双人棺,结果睡错了棺?”
归一对站着的玉摄提轻笑了声,道:“哟,女人?”
玉摄提:“…………”女人还是男人,刚才棺材里躺了一路,你还分辨不清楚?
掀开棺材盖儿的又捅了拿簿子的一下,再次气音道:“妈的,你掀人家帷帽都看了个什么!你看清楚,这人有喉结!是个男人!”
又对两人赔笑道:“两位见笑,我是老麦,我这弟弟大苗小时候发了场高烧,脑子烧坏了,两位别跟他一般计较。”
拿簿子的大苗跟没听见老麦说他似的,道:“既然不是夫妻也不是主奴,那就不是睡错了棺材……说吧,你们俩个,是谁逃了捌拾玖号棺材的票钱?”
绑人抢棺的和掀盖挤棺的都没说话。
没钱补票的归一等着玉摄提自己动嘴。
有钱但没打算补票的玉摄提等着归一发言。
——玉摄提不知道,他很快就会后悔自己这一次沉默。
“这可不行啊,两位。虽说我福生宫向来与客人为善,但也不兴二位这么欺负人……”大苗显然要长篇大论起来。
时间就是生命,归一不想把时间浪费在这最开头的关卡上,当即打断道:“对,我们睡错了棺。”
大苗道:“睡错了什么棺?别跟我说你们本该睡双人棺?”
归一道:“这是我带来参加宴会的奴,小家伙不听话,太粘人,嫌弃双人棺宽敞,非要跟我挤一个单人棺。”
归一已经感受到了玉摄提那刺骨的视线,口中忍着笑,强行无奈道:“唉,我能怎么办?当然是依他!”
‘乖点,别插话。’归一唇角闪过个幸灾乐祸的微笑,对玉摄提逼音成线道,‘想清楚,到底是谁挤进棺材,来坏我事的。’
玉摄提:“……”
玉摄提:“…………”
你莫诺马赫的。
大苗派了一张玉牌到归一手上,道:“既然你俩来的时候是单人棺,那分配给你们的也是单人间。侍女会带你们进去。”
说罢,神色变得庄重,语气变得深沉,对两人行了个古怪的礼节:“入我福生宫,福寿永绵长!”
归一同玉摄提俩人跟着侍女离开时,耳力极好的两人都听到大苗同老麦悄声嘀咕。
“真是美人配瞎子,自己看不见不珍惜?这么极品的奴也舍得带来参加这宴会……这是要把人玩废喽?啧啧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