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映着金晖的白云忽然飞快打旋儿, 旋成猫背上的橘色花皮毛。
橘色花皮毛的猫突然窜下蓝衣文士的肩头,影子般溜进红木马车的车帘内。
红木马车的车帘内陡然震出一声轻响,青色茶瓷盖儿咕噜噜滚出帘子, 滚落马车, 滚到地上。
门里门外的两人,一致转头, 被吸引过去。
蓝衣文士道:“苏公子,车厢里面的是飞衣商行的衣公子, 从汇帝手中买下你一命的人?听着呼吸忽然变重, 是被辛阑珊吓到了?”
这呼吸声断断续续、忽轻忽重,带着湿热的浓郁的潮气,被全力抑制,又不受控制地蜂拥挤出。恍若惊弓之鸟、濒死游鱼, 缠绕着丝丝缕缕从喉腔深处挤出来的、几不可闻的嘶哑低鸣。
听在两个习武之人的耳中, 每个音节每个吐息都格外清晰,宛若绝望之人挣扎的哀吟。
苏梦枕犹疑地望向那将车厢遮得严严实实的门帘。
门帘边上,驾车的马车夫阿康低着头, 恍若未闻,做他没有反应的死人。
门帘中的喘息忽然被主人强行遏制。
衣公子道:“阑珊很乖,辛大人, 我身体不适, 就先告辞了。”
声音宏而沉, 却虚弱已极, 缠着嘶哑的、破碎的喘息。
衣公子这一句落下的时候, 苏梦枕的轮椅已经挪到马车边上, 带着刀茧的手, 已经抓住了门帘的一角。
马车内外, 门帘两边,一时静默无言。
苏梦枕以为马车内的衣公子看见了他的手,却以沉默表达驱赶之意。
马车内的衣公子,却听不见这静默,也看不见苏梦枕搭上车帘的手。
衣公子早已陷入无光无色无黑无白的目盲之境。
毫无预兆之间,视觉刹那剥夺。
就在那突如其来的一瞬,盛年的胸膛猛然起伏,身躯倏然靠向轮椅椅背,头颅后仰,贴在白熊后脑上,面孔无意识扬起,额前的鱼骨辫湿漉漉垂落耳际,呼吸炙热如赤红岩浆,面色空茫若漠漠雪地。
他小臂一直到指尖不住震颤,茶瓷盖儿顺着缝隙掉落。
脚趾狠狠蜷缩,左右两条大腿不听话地向四面八方游走,又如此不甘,膝盖用力,恶狠狠地撞向轮椅!
响亮的一声。
或许很痛。或许都撞出了血。
但盛年已经感受不到。
哪怕坚持了十三年不合眼不睡觉,与黑暗隔绝。
久远的梦魇般的记忆,终于又缠上了他。
感受不到光和颜色,感受不到冷和热,感受不到声音和气味。
感受不到身下的轮椅,感受不到一切可触摸的事物。
感受不到自己身在何处,是谓何人。
甚至不知自己是坐是站,是生是死。
是活人,还是鬼魂?
盛年又听见声音了。
那尖利的、刺耳的、一刻不停响在他耳边的声音。
七岁的、被蒙着眼睛的越归翼,一直听见这声音。
像指甲刮过粗糙的刀背,每一声都要叫人浑身蜷缩、心跳炸裂。
十指指尖和双脚被缠了浸了特殊药水的布,手臂大腿和小腿被几乎感觉不到的东西禁锢,隔绝了他的触觉,也断绝了他自救的可能。
每隔一段时间会有人来给他喂水和维持生命但没有味道的药丸,夺去他的味觉。
还有睡觉。
每当他入睡,即将开始做梦的时候,耳边的刺耳声音都会陡然炸响,将他刺激醒。
越归翼仰躺在床上,脑中恍恍惚惚。
或许是床罢?也可能是坚硬的石头,也可能是柔软的棉毯。又或者,他其实躺在一堆蛇的中间,再或者被悬空吊着,或自始至终都睡在一具死尸的身上?什么都有可能嘛。
也可能,他不是躺,而是一直站着。
一直。一直。
也许一天。
也许十天。
也许半年。
从他被关在这里开始,已经分不清有多久。
‘什么关?’
‘关的又不止你一个!’
‘关的是我们!’
‘我已经死了,你已经腐烂啦!’
‘都是幻觉。’
‘哈哈哈让你犹豫不定吧,现在吃教训了!’
‘呜呜呜呜母亲、母亲你在哪里?’
‘我变成了一条鱼。’
‘到底过了多久?’
‘别吵了!小心我再骂你!’
‘我为什么还清醒?’
‘都是幻觉。’
‘我飞起来了!我看到了整个大地!我顿悟了!我要把它画下来!’
‘父亲什么时候才会找到我的尸体?’
‘好想死。’
‘我感觉有七彩的虫子在咬我。’
‘虫子是我变的!我看你太寂寞了变来亲亲你!’
‘我为什么要活着?’
‘都是幻觉。’
‘我们加起来到底有几个?’
‘我已经大彻大悟了!我刚刚自己写出了一篇新的道德经!’
‘母亲怎么样了?被抓到了哪里?’
‘我已经把我的头盖骨盘出包浆了。’
‘没有人会来救我。’
‘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兄弟姐妹们!请听!我给你们弹一首十面埋伏!’
‘啪啪啪啪啪啪!好听!太难听了!’
‘等我出去,我要杀光关住我的所有人。’
‘都是幻觉。’
‘都是幻觉。’
脑中连续撩过狰狞的瑰丽的迷幻的多彩的恶心的嘈杂影像。
混合着那永不停绝的刺耳声音,脑中响起一个又一个他的说话声。
一出低劣的戏剧。
这迷醉的、让他痴傻到磨灭自身意志的幻觉啊。
这一种,钝刀磨肉的,要从心上彻底摧毁他越归翼这个人的刑罚!
越归翼迟钝地、本能地,一遍遍在心中对自己重复。
‘都是幻觉。保持清醒。’
‘都是幻觉。不要被自己所骗。’
‘都是幻觉。五感剥夺而已,没什么的。’
‘都是幻觉。水中加了致幻药物。’
太久。
太久。
久到越归翼分不清,他究竟活着,还是已经死去。
‘我到底是我,还是我死后的鬼魂,在重复我死前的场景?’
越归翼只本能本能再本能地,一遍遍地在心里默背:‘故兵无常势,水无常形。能因敌变化而取胜者,谓之神……’
将他曾看过的那些经典,一本一本,翻来覆去地背。
记住的被他彻底融会贯通,曾经没有记住的,也在这可怕的死寂中,在脑中清晰浮现,化作他支撑下来、不变作痴傻疯子的养料。
‘不管是谁。他们越想做什么,我就越不要让他们得逞——’
嘈杂的疯狂的幻觉,再一次袭来。
‘母亲,你在哪里?’
‘父亲,救救我。’
时间似乎停滞了。
越归翼变成了一只悬丝蜘蛛,脚爪被无名人碾碎,向后跌进无尽的深渊。
他向下坠落,仰头时,天空是灿烂多姿、安详美好的蓝。
父亲母亲、赵旉老九,所有人都将他遗忘的、抛弃的蓝。
没人记得他,没人会来救他的蓝。
越归翼被黑布蒙着双眼,一直无力地,跌向深渊。
怎么也跌不到底的、黑暗的、绝望的深渊。
要将越归翼这个灵魂,从越归翼的躯壳中抹除的深渊!
叫盛年从此以后,一旦闭上眼失去视觉,就会不受控制地,重回七岁那年的……深渊。
轮椅上,衣公子蓦然抬手,按住轮椅上的白熊皮毛。
柔软的、雪白的,丝丝缕缕缠绕上衣公子缠着淡黄蜜蜡珠链的左掌。
‘摸得到东西,有触觉。’
橘猫站在盛年的肩上,爪子把玩他耳后的银灰色兔毛,三角耳抖动,好奇地蹭了蹭漂亮两脚兽的脸颊。
盛年咬破下唇,令他恶心的血腥味溢满唇舌,使他勉力从虚假的幻觉中脱离出来。
‘现在也不是曾经。’
脸颊一片毛绒绒的、温热的柔软。
还有一点湿漉漉。
盛年垂下头颅。
顿了良久,又或许一瞬。
他终于清醒起来。
‘也不再是那个弱小得可笑的,只能等人来救的……我。’
盛年本能侧头,仿若幼时对待他尚且年幼的虎子卧丘一般,礼尚往来地蹭了蹭颊边的猫脑袋。
他微不可察地低叹一声,对马车外道:“阑珊很乖。”
又伸手,摸了摸肩头这见人就亲的、没有分寸的猫。
摸得辛阑珊喉间舒服地“咕噜”出声。
“辛大人,我身体不适,就先告辞了。”
‘只是又瞎了而已。’
‘又不是没有瞎过。’
衣公子“看着”眼前无光无色无黑无白的视野。
‘七岁的那一次,再加上几年前为骗铁木真吃的那个毒药,都瞎过两次了。’
‘有经验。’
盛年这样想着,脑海中耳畔边,斑斓嘈杂的幻觉却再一次重浪打来,将他拖回幼时被困地宫时,那挥之不去的梦魇。
盛年第一时间握住了轮椅扶手,防止自己因幻觉发疯,伤到肩头那大胆的猫。
‘不要怕。没什么的。可怕的不是恐惧,而是不敢面对恐惧!’
马车内,轮椅上,披珠挂玉的衣公子,猛地扼住喉咙!
喉间伤口被粗暴扯开,剧痛袭来,激得衣公子顿时额头冷汗遍布,脸色苍白若雪。
他看不见。
耳边也因刺耳幻觉的干扰,听不见苏梦枕靠近的声音。
但他本能地、冷漠地判断,极其嘶哑轻声道:“离开!”
苏梦枕犹豫半息,松了手,放开马车帘子。
轮椅渐渐驶离马车。
“嘀嗒。”
马车内,喉间血珠浸透绸带,滴落到地上。
濒死的喘息被强行抑制,渐止渐微。
听着苏梦枕轮椅驶离的声音,喉间渗血的人,忽而眨眼,似笑似嘲地,扯了扯唇角。
一如他愿。
没有人会见证他的狼狈。
也一如当年。
同样没有人,会拯救越归翼的狼狈。
“喵~~~”
全程围观漂亮两脚兽发疯的猫,无忧无虑地在衣公子的肩上拱背,伸了个懒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