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衣公子低笑道, “是啊。父母血缘之爱,是人间最伟大无私的爱。但是,这世上卖儿鬻女的事情还少吗?哪怕是真正爱孩子的父母, 在更诱人的利益面前, 所谓的感情,也能轻飘飘退让。连血浓于水的父母都是如此, 更何况那些毫无牵连的朋友、下属和结义兄弟?”
树大夫替衣公子上完了胸前伤口的最后一点药。
他停下来, 沉吟道:“原来如此。”
衣公子道:“你明白了什么?”
树大夫复杂地看他,道:“你其实知道人与人之间有真正的关心和爱;只是与此同时,你时刻怀疑他们的用意,怀疑这些感情下一瞬就会变质。”
树大夫摇摇头, 叹道:“衣公子,你不是不相信有真的关心和爱, 而是不信任爱!比起信任爱,你更信任背叛!”
——比起信任爱, 你更信任背叛。
衣公子愣了愣。
一会儿后, 他眨了眨眼, 对树大夫恍然道:“你说得对。”
就如他从头至尾都知道,顾惜朝迟早会背叛他。
恨死他的阿康, 只要一抓住机会, 就会将九阴白骨爪扣向他的头骨。
他的卧丘将军,那头斑斓猛虎, 从他决心养它的那天起,他就在等它的复仇。
天下第七、关七、雷纯、狄飞惊、白愁飞,还有那些曾为他帝袍加身的汇臣们……只要利益足够, 他这个被效忠的主人, 立马就会被出卖。
明枪易躲, 暗箭难防。
盛年宁可和死敌共枕,也绝不和温情相拥。
所有的温情温柔和信任,都是比旌旗招展的仇敌,藏得更深更毒的伺机而动的暗箭!
只有把他人的命脉绝对地握在手中,才稍微可靠。
如关七的小白。
顾惜朝的惜朝。
白愁飞的飞。
还有林诗音。
林诗音的命脉是……
林诗音望向他的泪眼,和十年来信件上的字迹,浮现在盛年眼前。
盛年蓦然愣住。
林诗音的命脉,早就变成了两个字。
盛年不用费心机就能握在手里的两个字。
——他十年如一日地,坚持地希望,林诗音从她的命脉上,扔掉的两个字。
人怎么能经受一再的失望?
总有一天,林诗音会再难忍耐这层层累积的失望、源源不断的冷待。
林诗音是飞衣商行的林大掌柜林诗音,不是他衣公子一个人的林诗音。
而且,如果哪天李寻欢回来,林诗音总要成家的。
就算李寻欢不回来,天下无不散之宴席,林诗音也是她自己的林诗音……不可能一辈子无望地守望他的背影。
守望他这个从不回应她温情的、无情恶鬼的背影!
‘怎么,你忍了这么多年,终于不想忍了?’
——林大掌柜,我等着,你说“是”的那一天。
——他早就预见会有的那一天。
树大夫道:“衣公子,看在我这个老头子,比你多吃过几年盐的份上,听我说一句话。”
衣公子道:“什么话?”
树大夫叹息道,仿佛勾起了他记忆中遗憾的过往:“劝君惜取眼前人。林大掌柜不能理解你不愿让她知晓伤势的心情,但这两个人之间,向来是互相摩擦、互相包容的过程。衣公子,握在手里的时候不珍惜,临到失去了,就怕追悔莫及哪!”
衣公子侧首,垂眸道:“我知道。我知道林大掌柜的秉性,她向来是这样的人,温柔多情,善良而富有同情心。我理解她的言行,我也理解……她不能理解我。小事罢了。”
衣公子看着树大夫惊讶的神情,忍不住笑了笑,道:“树大夫,现在想来,我刚才确实太冲动,对林大掌柜说了太多伤人的话……我很少这么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树大夫却道:“人们受伤时,心情总是更敏感、更具攻击性。何况,越是面对亲近的人,哪怕只有一点点不能被理解的失望,都会在心里放得很大;也只有越是面对亲近的人,人才会越肆无忌惮地发泄自己的情绪。”
说到这里,树大夫揶揄道:“这样看来,外人都传飞衣商行的衣公子和林大掌柜亲若唇齿相依,果然不假!哈哈,方才老夫这一劝,怕是多此一举了!看来要不了几天,二位就会和好了罢?”
衣公子却道:“不。就这样就好。”
——不需要和好。
他沉默数息,忽然道:“……她总要离开我的。”
——我就快离开她了。
衣公子寞寞地闭上眼睛,话语中带起三分平静,两分不甘,还有数不尽的无人窥见的落寞:“她没了我,也不过流几滴眼泪,就又回去过她的日子。”
——我不在了,她伤心一段时间,总得继续往下走。
‘等等我!你要走,让我陪着你。’
‘你陪我作甚?做我的累赘?’
‘我要看着你,照顾你一段时间,直到我能放心你一个人生活。’
……一路走来,林大掌柜,早就不需要他盛年,做她的累赘。
树影摇曳。
风随影动。
“擦啦——!”
大锅热油,洒下姜蒜,炒起一片焦香。
林诗音坐在厨房的角落里,垂首道:“飞飞姐,他终于忍不住了。他赶走了八师巴,现在也要用同样的手段……赶走我了。”
白飞飞手中一个颠锅,喷香的红烧大肉在半空划过一个漂亮的弧线,喊道:“阿飞,别玩你的小铁片了,再把火烧旺些!”
白飞飞转头,看了眼墙角的林诗音,叹道:“我是看不明白你俩,自你在雪地里救起我的那年开始,七年了,你俩一会儿默契十足得跟一对亲姐弟似的,一会儿井水不犯河水成了最疏离的老板和大掌柜……
“诗音啊,你是知道的,盛年那个人,我见过他一次就不想再见他。第一次也是唯一见面的那次,你把我介绍给他,你知道他做了什么?”
林诗音道:“他做了什么?”
白飞飞手中锅铲划拉出一道厉响,口中骤然怒道:“他道破我的来历过往,一张利嘴把我贬低得一文不值!
“然后,他一眼指出我身上的武功命门,当场诵读了一篇在我的武功基础上改良过的极其完美的内功心法——等我迫不及待跟着他的诵读练完一遍后,我就发现,我的武功是蜕变了,乃至一步步入至臻境,但我练的那篇心法,也为我留下了一道致命暗门!”
林诗音道:“什么暗门?”
白飞飞道:“一道只要他念头一动,运转他的‘如是观’,就能千里之外,让我就地自绝心脉的暗门!”
林诗音陡然一惊。
白飞飞道:“诗音,你道他这么做是为了什么?为了叫我做你走南闯北跑商时的护卫,但又嫌弃我心机深,怕我花言巧语把你骗了,才留下这么一道叫我生死都被他掌握的暗门!”
林诗音面色骤变,道:“你们俩都没跟我说过这事……”
白飞飞道:“你不要怕,诗音。这是那个混蛋做的事,他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怕我恩将仇报,我却不会真做恩将仇报的人!
“何况,除此之外,他还对我许下了我不能拒绝的天大重利。汇帝盛年、衣公子……一个榔头一颗大枣,他倒真是好手段!偏偏我还乐意上钩!”
白飞飞起锅,热气氤氲了她的脸庞。
白飞飞叹道:“不仅我,还有那个被他早早调去金国的林仙儿……诗音,衣公子这人,混蛋是混蛋,但对你好也是真的好,在你顾不到的大事小节上,把你护得滴水不漏。”
林诗音愣怔,白飞飞的话从耳边进来,眼前却浮现青年胸口那致命的、她从未知晓的伤:“我知道、我知道……他一直都是这样,他可以自己对我好,却不允许我对他好……好像别人对他好一点,都是在给他下毒……”
盛年盛年,一头警惕得不得了的大猫。
林诗音小心翼翼地靠近了他十年,想把他抱到阳光底下晒晒太阳。
十年来,这孤独野性的大猫,忍耐着,不情不愿地,看着林诗音一点点向他靠近。
直到今天,这忽然身负重伤的大猫,却朝林诗音龇牙恐吓,要赶走这人类。
——赶走这再靠近,就要把柔软的手掌,覆上他肚皮的人类。
林诗音迷茫地靠着墙:“飞飞姐,我该怎么办?”
她问:“我要听他的话,不再去探究他的伤,放任他一个人吗?
“他叫我‘滚’,说‘他的伤不需要我关心’……到底是真话,还是口是心非?
“他是真的厌恶我了,还是借题发挥,要像对八师巴那样,赶我走?”
白飞飞咬了一口红烧肉,苦得喉咙一梗。
她招手,把灶台后的阿飞骗过来,喂了他一口红烧肉。
看着阿飞皱成一团苦瓜的脸,白飞飞忽而怅然,对林诗音叹道:“衣公子啊,那么一个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心思叫人捉摸不透的男人,十年了,他都仍然要赶走你,他到底肯对谁敞开真心?”
林诗音却缓缓摇头,道:“……不。”
——‘所以,林大掌柜,不要离我太近,小心遭我的毒手。’
林诗音又一次,想到了盛年曾对她说的这句话。
但直到今天,她才体会到,这句话是盛年对八师巴和她,最大的温柔。
“他想赶我走,恰好是他,再柔软不过的真心。”
但也是,最大的残忍。
无解的、无从抵抗的、无地转圜的,残忍。
‘十年都过来了,现在却忽然变卦……你到底在急什么,盛年?’
林诗音蓦然想道。
而现在,这个林诗音心中,温柔又残忍的大猫,正跟树大夫撒娇:“树大夫,真的没有更好的止痛药了?”
“没有。”
“也没有可以把我的脊柱‘啪’地一下治好的药方?”
“没有!”
“可是我还在长个子啊,树大夫!晚上睡觉的时候,我都能听见背上的脊柱长高的声音!断成两截脊柱不能治好,我以后瘫痪事小,个子长歪了可怎么办!”
树大夫怒道:“衣公子!你不是说,会当个比苏楼主听话一百倍的病人吗?伤筋动骨一百天,这么点时间你都坐不住?你按着我的药方喝药,等脊柱重新长好了,以后说不定还有把瘫痪治好的希望!
“衣公子,你到底在急什么?你有什么可急的?飞衣商行离了你就不行?你背上也有个金风细雨楼要靠你撑着?衣公子,听大夫的话!门外汉别向大夫乱提要求,到时害的是你自己!”
衣公子被吼得一愣,委屈巴巴地揪身下的白熊毛,道:“可时间就是生命,在床上躺一百天……真的太久了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