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踏进房门, 各自落座。
赵佶不禁笑道:“谁能想到,戏台上那风情万种、技惊四座的燕青衣,在戏台下, 竟是这么害羞的性格?”
衣公子竟与有荣焉地一笑:“青衣害羞起来也很可爱的。”
语罢,衣公子身侧的燕青衣,簇了簇脑袋。
仿佛撒娇一般地, 埋怨衣公子怎么揭她的短。
——看得众人忽地感到一种多余。
轮椅上的衣公子, 和贵妃榻上那将脸埋进衣公子掌心、显然全身心依赖着衣公子的绝代佳人, 形成一种无人可以插足的私密氛围。
让众人产生一种, 他们不该推门、也不该把脚踏进这房门, 打扰这对情人的多余。
而衣公子。
那用一张嘴刺过蔡京刺过方应看刺过雷损刺过苏梦枕刺过太多人的衣公子, 正无比耐心地,低声诱哄他身边害羞的‘燕青衣’道:“勇敢点,青衣,不要无礼。快抬起头来, 见过圣上。”
白愁飞喉头艰难地吞咽, 双颊鼓起又落下。
别人都当衣公子真是好生宠人,只有被他“哄”的‘白青衣’,感受到了衣公子那震动不止的胸腔。
忍笑的震动。
这震动, 化作丝丝缕缕连绵不断的羞辱,如渔网般缠上白愁飞的全身。
缠紧、缠紧, 在肌肤上勒出一块块鱼鳞般的形状。
缠得白愁飞仿佛浑身赤.裸,被衣公子用渔网装住,悬挂在大庭广众之下, 如一条任人观赏、任人宰割的鱼——那无一处不被勒住、又无一处不被人用目光亵玩的羞辱!
而衣公子, 则悠哉地坐着他的轮椅, 手中拿着一根拄拐, 轻慢地暼着渔网中被迫展示的自己,将他的头、他的腰、他的臀、他的大腿和足一一指过,对着台下看客挑肥拣瘦地品评!
‘白青衣’忍辱负重地闭了闭眼。
不意双眼的睫毛在衣公子掌心扫过,扫得衣公子一阵发痒,扫来衣公子的嗔笑:“别闹,青衣。”
这四个字,听得一边的温柔又一次低呼,甚至跟雷纯、林诗音两人窃窃私语起来!
暂时被封了内息的白愁飞听不清几个女人的悄悄话。
但跟随赵佶而来的方应看听得清。
方应看不仅听得清,还光明正大地仔细听,听着听着,笑出声来。
这一笑,笑得白愁飞再一次心头火起,怒意羞意耻意和滚滚杀意,翻涌不止!
但面上。
白愁飞很好地掩饰了自己的情绪。
甚至比衣公子所想的,更为尽职地扮演着燕青衣。
因为这房间里,最不想‘白青衣’的身份被发现的,不是衣公子,而是白愁飞他自己!
‘白青衣’单手捂住长长的面巾,缓缓地、婀娜地起身。
去够方才穿到一半的袜子。
一只手先‘白青衣’够到了那袜子。
衣公子的手。
戏多的衣公子。
注定要看好戏看到底的衣公子。
他说:“我替你穿,青衣。”
平淡的语气,却字字都含有深情。
深情得白愁飞当即汗毛耸立,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深情得‘白青衣’咬牙推辞,声如环佩,动人心扉:“不用你,我自己来罢!”
衣公子含笑瞥‘她’一眼。
白愁飞莫名看懂了他这一眼。
‘觉得我叫你扮燕青衣,是蓄意侮辱你?好啊,这可是你自己,把弱点送到我手心的。
‘白愁飞,你这么贴心地送上这份大礼,你放心,我一定好、好、把、玩。’
‘白愁飞啊白愁飞,你就认命吧!’
‘白青衣’便听衣公子低落地叹道:“青衣,你是嫌弃我么?我知道,外人都说,我是个残废。”
衣公子勉强笑了一下:“我这个残废有什么好?整天坐着个轮椅,一看就瘦弱无力,也不知道能不能人道。叫你这么跟了我,实在是委屈你。”
白愁飞:“……”这话好熟悉。
白愁飞:“…………”把先前他对燕青衣的话,全都还了回来!
公、子、衣!
小心眼的记仇的时刻都在羞辱他的公、子、衣!
我迟早杀了你!
白愁飞在心中怒骂衣公子的本名。
‘白青衣’则发挥曾在沁园春唱曲的深厚功力,抬眼看他,又很快垂下眼去,柔声地、略带害羞地诉白道:“公子,我不委屈!‘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能跟着你,看着你的背影,我便心满意足了。”
闻言,衣公子也小小地抿唇,露出一个外人眼中的“羞涩”微笑。
只有白愁飞知道,这厮是在强自忍笑。
甚至——
终于忍不住,忽然侧脸,用手掌挡住了面孔,肩膀不住地抖动起来!
在这最后的露馅时刻,这厮居然还临危急智,背对众人,发出了几声微不可察的抽噎!
白愁飞:“……”
白愁飞:“…………”
白愁飞内心脸都要裂了。
方应看和蔡京的脸也要裂了。
两人在赵佶身后交换眼神。
‘衣公子居然是这么个情种?’
‘我也震惊哪,太师。’
‘难怪衣公子要把燕青衣藏得这么严实,直到今天才叫她登台唱戏。燕青衣燕青衣,衣公子你这个只会做交易的冷血商人,原来有这么大一个弱点!’
不仅是方应看和蔡京惊诧,林诗音和雷纯也同样惊诧。
雷纯还好一点,顶多惊诧“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衣公子竟然是个深情人”。
林诗音的惊诧,则惊成了怀疑。
她自认为是最了解盛年的人。
‘盛年真有可能爱上一个人,还爱她爱得情到深处当众落泪?’
但同时。
林诗音也自认为,是最最不了解盛年的人。
一个十多年来,都被盛年极尽全力,单方面推远的人。
‘盛年真的不可能爱上一个人,还爱她爱得情到深处当众落泪……吗?’
衣公子已经将燕青衣的脚踝抓在怀里,低着头为她穿袜。
从旁观人的视线里,只能看到衣公子轮椅背上龇牙空眼的雪熊头颅,看不到半点燕青衣的赤足。
而在轮椅这边,两人之间。
衣公子一边为‘白青衣’穿袜,一边悠游地抬脸,观赏‘白青衣’脸上隐忍得仿佛受了奇耻大辱的神色。
众人都听见衣公子对燕青衣的夸奖:“青衣的脚真大……啊呀,别气、别气青衣!脚大好呀,走路又快又稳,你唱戏舞蹈的时候都能少跌几跤……啊呀好了好了别拧我了青衣!我不说了不说了!”
很好。
这屋内的有谁?
皇帝赵佶。
太师蔡京。
神通侯方应看。
飞衣商行林大掌柜。
六分半堂总堂主雷纯。
还有小姑娘温柔。
很好。
过了今天,汴梁朝廷上下、江湖内外,都会知道“天下第一戏”燕青衣的脚很大了。
还有衣公子惧内。
惧内的衣公子还试图弥补:“青衣别气了。
“之前不是还有个看了你戏就喜欢上你的登徒子,偷偷闯进了你的房间,跟你告白、叫你跟他,还对着你抹黑我,说什么‘衣公子这个人看起来斯斯文文,骨子里凉薄冷酷得很,不会抱你,不会宠你,不会对你说甜言蜜语’……”
面纱下,白愁飞眉梢一抽。
你没完了是吧!
方应看当即插嘴道:“这人说得不对啊,燕大家,衣公子为你建了燕衣戏楼,造了大半月的势,今日靠一场戏就把你捧得天下皆知,衣公子就算不会说甜言蜜语,但对你的宠爱,我方应看见了都发酸,恨不能以身代之啊!”
衣公子立马给方应看扔去一个赞赏的眼神。
然后努力忍着只有身前‘白青衣’知道的笑意,对‘她’道:“青衣,你看人家方小侯爷都这么说了,就刚才那个下三滥的登徒子,还说什么‘衣公子控制欲很强,乃至你跟着他这么多年,他便藏了你这么多年,直到今天,他才愿意为你造一座燕衣戏楼,让你得以登台唱戏!’
“唉,青衣,我藏了你这么多年,还不是喜爱你,不想叫别的男人看见你?
“青衣,你不喜欢吗?”
方应看从左眼闭到右眼,从右眼闭到左眼,发现用哪只眼看都不对劲。
这以嘴杀人的衣公子……到底哪里来的两张面孔?
居然还会告状,还对着自己的女人撒娇?
现在又是在干什么?
要燕青衣对他说好话,夸夸他吗?
‘白青衣’果真夸他:“公子做什么都是对的。公子藏着我又怎样?青衣不胜荣幸。
“天下这么多女人,公子唯独爱重青衣,我……只要公子有意,青衣愿意就此不再登台,回到从前,只为公子一人唱戏。”
白愁飞一边说,一边被自己反胃到了。
如果交换角色,自己的女人这样对他告白,白愁飞只会自得,觉得这女人乖巧识趣。
但是现在……
真是天道好轮回,衣公子的报复来得太快、太密、太恶心!
听到燕青衣的“愿意为衣公子不再登台”的自白,赵佶第一个出声:“衣公子啊,燕大家这等戏曲造诣,你可不能为了一己之私,而令明珠蒙尘,让天下戏友失了这么一个瑰宝啊!”
衣公子道:“圣上说得是,我正是不忍青衣委屈,才建了这戏楼。青衣唱得好不好、有没有人爱听不重要,重要的是,青衣喜欢唱戏,我便让她尽情地唱!”
——‘我所化名的燕青衣唱得好不好、有没有人爱听,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喜欢唱戏,我便要尽情地唱!’
“好了,”衣公子拍了拍‘白青衣’的腿,“袜子穿好了,给圣上行礼吧,青衣。”
碧色留仙群的绝代佳人下了贵妃榻,白袜的足踩在地毯上,裙摆在地毯上如花散开。
‘她’低头,披着面纱,盈盈下拜,尽显女人之婀娜身段——
‘她’螓首抬起,站在衣府之内,在红漆马车下看向上方的衣公子,双目赤红,口中吐出属于白愁飞的声线:“公、子、衣——我再问你一遍!你这样对我逼我,除了要我扮女人羞辱我,你到底要我做什么?!”
衣公子自上而下地笑看他。
他的脸有些白,唇却残留着红色的胭脂,狭长的丹凤眼眯了一眯,道:“有的,以后每隔七天的中午,都到衣府来一趟。”
白愁飞取下面纱,道:“做什么?”
衣公子摇头,像是遗憾他脑子怎么转得这么慢:“以后燕青衣每隔七天登一次台,你说做什么?我当然是要将我的‘青衣’亲自从衣府带出去,等戏散了,再从燕衣戏楼带回来啊。”
白愁飞:“…………”
白愁飞狠笑点头道:“好、很好。公、子、衣!今天的羞辱我记住了,我迟早杀了你!”
衣公子应道:“好好好,杀了我杀了我。”
又用欣赏的眼光看他:“啊,对了,换完了衣服,就把裙子带回去吧。怎么说也是我诸国首富衣公子的女人,不好叫你每次出门都穿同一条裙子。等下次来的时候,我会挑好新的漂亮裙子等你,包你喜欢——仍旧是你的尺寸。”
“我喜欢?我喜欢——”白愁飞怒极反笑!
忽然意识到什么,低头看向身上的碧琼轻绡广袖留仙裙:“我一直没觉得哪里不合身,是因为……你从一开始,准备的就是我的尺寸?你早就在为我挑裙子了?
“你竟然从头到尾——!你到底从什么时候开始,开始算计我为你演燕青衣的替身?!!”
衣公子又一次一愣。
只不过想得周到了点,顺手为之让他演个燕青衣,怎么到了白愁飞这里,就成了自己费尽心思想要折辱他?
如果不是拿他有用,他有那个必要吗?
这白愁飞想法怎么这么多?
——自尊又自恋,可爱得过头啦!
衣公子这样想着,好心决定不纠正白愁飞的错觉,并再次好心决定坐实这一错觉。
于是,衣公子冲白愁飞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道:“还记得吗,白愁飞?早在那天三合楼下,我这头更大、更无耻的禽兽,就警告过你,叫你——小心点。”
这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
这头禽兽的一句禽兽之语。
一直叫白愁飞记到半年后。
记到这众人汇聚的地牢里。
烛光下,白愁飞拍在桌上,恨声道:“我永远、永远,不会让任何人知道,公子衣他到底对我做了什么!那些折辱,但凡再有人知道,我都必要杀他!而衣公子、公子衣、汇帝盛年、这个禽兽——”
白愁飞终于,眼角渗出委屈的、愤怒的泪来,他对着苏梦枕顾惜朝和狄飞惊,厉声控诉道:“公子衣!我白愁飞到底哪里不配?连雷纯你都能重用,到了我,你却要这样对我?!!”
顾惜朝道:“白愁飞,别忘了,你现在可是对金作战的重将。”
苏梦枕道:“汇帝现在这样,都还不算重用你么?”
白愁飞“嗤”地一声,眼中露出孤独的、无人理解的、永远飞不起来的愁痛,厉呵道:“你们懂什么?你们永远也不会懂——这全是那个禽兽对我的施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