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旉春风得意。
任谁有两个皇位要继承, 都会春风得意。
但正该春风得意的赵旉,此时却很发愁。
赵旉愁什么呢?
愁很多,很多愁。
恰似两宋那如伤疤般的长长的国境线, 恰如小北宋国门外虎视眈眈口流涎水的金国刀戈!
尽是一些不会被他皇祖父赵佶忧愁的愁,不会被他父皇赵构忧愁的愁!
春风得意啊, 赵旉。
他已经板上钉钉, 是个有两个皇位要继承的太子。
可惜啊,赵旉。
他也只是一个, 两个皇位都还没继承到手的太子!
赵旉愁, 还不能将自己的愁表现在脸上。
他只微笑吟吟地点头, 上前一步,真诚孝敬地扶住赵佶的手臂,亲昵濡慕地道:“皇祖父,人都齐了, 该开宴了。”
哪怕赵旉心里很看不起他这位皇祖父,一如他从心底里看不起他的父皇赵构,但多年以来,他面上一直都发挥良好,表演得滴水不漏。
他表演得不好, 哪里能压制他那只比自己小几个月的二弟, 一直稳坐南宋太子之位?甚至在赵构眼皮子底下, 挣得一个贤德太子之名, 不仅不被赵构忌惮,还让赵构对他赞许有加、愈发信任!
他表演得不好, 也无法征得赵构的同意, 作为唯一代表赵构、代表南宋的儿子, 从幼时起就频频来到汴梁拜见赵佶, 并哄得早已厌了九子赵构、连带所有与赵构相关之人的赵佶,终于打算在这一天开宴,打响封“赵潘”为小北宋储君的前奏!
一笔写不出两个“宋”字。
小北宋圣上赵佶厌了他的第九子南宋皇帝赵构,赵构碍于孝道和悠悠众口,加之其人秉性,不敢、也无力挥师北上,将小北宋纳入南宋版图,令两宋合一。
但当年靖康之耻以后,前宋分裂成两宋,一直是两宋朝臣心中永远的痛。
——如果赵佶和赵构在位的时候,两宋不能合二为一,那就让两宋的储君,都是同一人!
而且正好,因遗事前因,不算南宋赵构这一脉,赵佶膝下无嗣已久。
于是,在赵旉日侵月染的暗中推动下,“把皇位传给同一个人,让两宋在下一个皇帝手上和平复合”这一念头,在赵佶和赵构的心中渐渐发芽,并长出禾苗。
也终于,要在今天结果!
然而赵旉深知,后续的隐患,也已在此刻埋下。
赵佶年事已高,而赵构正值壮年,等“赵潘”继承小北宋皇位之日,他赵构肯立即退位让贤,为两宋合一扫清前路么?
但事情已经走到第九十九步,赵旉决不肯让多年大计在最后一个关卡夭折。
就算他赵构等得,这丰饶的中原大地、他大宋的亿万百姓,还有关隘之外窥视已久的外族狼敌,也等不得!
赵旉亲昵地扶着赵佶往外走,任哪个朝臣看了,都要赞一声中正、贤德、出众不凡的好储君。
——若到时,他偏安一隅的、想向外敌弯腰叩头的父皇不肯让贤,等时候真的到了,不得已之下,他也不得不……采取一些必要手段。
赵旉面色醇厚地、恭谨地思量。
开宴。
人已满座。
歌舞起,乐声发。
赵佶入座。
众人跪拜,口呼圣安。
赵旉扶着赵佶,侧身让开这奉给皇帝的一拜,眼角余光望去,底下众人皆入眼底。
小北宋朝臣中,蔡京、傅宗书一党的,诸葛正我一党的,还有一些平庸已极的、左右摇摆的、尸位素餐的。
汴梁城江湖中,六分半堂的雷损,金风细雨楼的苏梦枕,这两个最大江湖帮派的龙头领袖,也在了。
可用的,不可用的;可拉拢的,不可拉拢的;即位以后要杀的,和要等等再杀的……一眼望去,都在赵旉脑中完完整整过了个遍。
完完整整过了个……赵旉目光一顿。
等等,怎么还有个披珠挂玉坐轮椅的?
黑压压的人头跪下去,就这么一个坐在那里,只稍稍低了低头,也太瞩目了!
当然不是四大名捕之首的无情。
赵旉见过无情。
无情就算有条件穿得这么雍容华贵,也会把身上的宝玉珠子一颗颗拽下来,兑了钱,用来打造他藏满暗器的轮椅。
赵旉这么一愣的时间里,赵佶已经叫众人起身,并再次向所有人重复了一遍他的掩耳盗铃:“这是赵潘,乃是皇室直系血脉,朕的亲孙。赵潘仁和亲厚、才学兼备,朕有意让他参政,你们都见见他。”
底下人都心中有了数。
只介绍人却不给个封号,看来圣上已经下了决心。今天是正式地把这南宋贤德太子赵旉的“赵潘”身份,介绍给了汴梁众位,算是给“赵潘”过了明路。等过上几天,封“赵潘”为储君的旨意,就直接下来了。
赵佶转过脸来,见赵旉少有地发呆,慈和问道:“潘儿,你在看谁?”
赵旉亲昵道:“皇祖父,这位坐轮椅的是谁?”
赵佶看过去,道:“哦……是衣公子啊。衣公子,你送给朕的那几幅真迹,朕很是喜欢!”
衣公子在轮椅上躬了躬身,道:“草民腿脚不便,还请圣上恕我无礼之罪。那些文宝圣上喜欢便好,这几日,草民手下的飞衣商行又收拢了些字画,草民特来献给圣上。”
宫人将衣公子带来的字画呈上,赵佶忍耐不住,当即小心翻动,目光流连间,口中不住喃喃赞道:“好、好!好啊!
“尤其是这一幅,唐人李白的《宣州谢朓楼饯别校书叔云》……潘儿,你看一看!”
赵旉目光投去,一品之后,拍手赞道:“好字、好字!头角峥嵘,傲骨潇洒,仿佛搅海的巨龙背上,那节节立起的脊骨!
“字里行间的空白之处,仿若有海水声如雷霆一般隆隆炸响,海浪自天际滚涌翻覆而来!
“夺人性命的巨大灾难临头,性命攸关之下,却让人怔愣在原地,心神都为自然这宏大的、壮美的、却又残酷无情的壮景所倾倒神迷!
“这杀人无形的美,是席卷一切挡无可挡的自然伟力,也是生命挣扎撞击下的宏美诗篇!
“然而偏偏偏偏、最最叫我要命的,是这般美丽的阔大海潮、这般夺人性命的海浪龙卷,都生于纸张留白之处,全被这廖廖墨字退让排开,全由这节节龙脊搅动挑起!
“指掌之间,挥尽万物风华啊——”
赵佶满意至极:“不错、不错!潘儿,说得好!
“李白的这首诗,本是忧郁苦闷中显出一些豪迈雄放,但末尾的‘明朝散发弄扁舟’一句,到底落了下乘。
“可教这人的字体一写,苦意忧意尽去,已不是‘寻不到出路为世人所弃’的消极,满纸都是‘看遍这世人,无一让他瞧得上眼,干脆袖手弃了这世间,做他无形无拘束的独行远游人’!”
赵旉也点头道:“哪怕是首句的‘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叫这人写来,也充溢了魏武曹操那负手天下的气概!那句‘宁教我负天下人,休教天下人负我’的独夫气概!”
“对、对……”赵佶连连赞同,激动之下,按捺不住地再三端详把玩,终于忍痛递出,对众人道,“你们也看一看罢,这么好的字,这么有个性的字,合该众人共赏!”
下边的人听两人说久了,心里早就好奇,现下一个个传阅。
赵佶则问道:“衣公子,这字怎么没有署名?你从哪儿收来的字,朕怎么从前都没见过?这么好的字啊,也不知朕错过了多少!”
衣公子道:“不敢欺瞒圣上,草民酷爱书法,仰慕圣上的瘦金体已久,曾与汇帝做了桩交易,草民不要任何报酬,只要汇帝为草民写这一幅字。”
赵佶惊了一声:“这是汇帝的字?”
衣公子道:“是,圣上。因关机密,汇帝的字从不外传。草民曾有幸窥见汇帝的书法,思量之下,想来圣上应会喜欢,便与汇帝明言,于是得来这幅字献给圣上。”
赵佶叹道:“你有心了。早听闻那汇帝手段不凡,不料他在书法上也有如此造诣……衣公子,汇帝能与你做交易,做的必然不是小交易。你舍弃偌大的报酬不要,特地为朕交换来汇帝的这一幅字,你想要什么赏赐?”
衣公子道:“回圣上,草民仰慕圣上的瘦金体已久,惟愿能常常拜访圣上,跟随您学习您的书法。”
这一马屁,拍得好响亮,好清脆!
把赵佶拍得正正舒服,浑身惬意!
他赵佶刚刚盛赞过汇帝的书法,甚至暗暗自认,若论意蕴风骨,汇帝的字远胜于自己。
结果这衣公子拿了不下于自己的汇帝的字,作为礼物献给他,却只为跟在他身边,学习他的书法、瞻仰他的风采!
这般做法,怎能不让赵佶满身舒畅?毕竟,他赵佶虽然自认比不得,但他在事实上,已胜了那汇帝!
知音啊,知音!衣公子就是他的知音!
赵佶放声大笑:“好、好!朕允了!除此之外,朕再赐你黄金万两,丝绸百匹,就当稍稍补补你与汇帝那笔生意没到手的报酬!飞衣商行的税收,以后也都特许减免八成!
“对了,衣公子,你今天刚到汴梁,还没住的地方吧?朕再赐你一座宅邸。至于以后想跟在朕身边学习,朕给你一块能自由出入皇宫的令牌,也免了麻烦!”
真是意外之喜。
赵佶的马屁真的太好拍。
不拍都对不起他写废的这一幅字。
衣公子微微一笑,拱手感激道:“谢圣上恩典!”
又一颗冉冉升起的佞臣新星!
蔡京暗暗咬牙。
傅宗书也暗暗咬牙。
好你个衣公子,还真要来跟他们抢饭碗?!
衣公子冲两位生意伙伴递去一个安抚的眼神。
他有什么办法呢?
都是他太讨人喜欢。
唉。希望赵佶以后,不要太喜欢他、信任他。
不是他想看赵佶天崩地裂的表情,而是怕赵佶难过。
他对赵佶,可没有对铁木真那么温柔、耐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