携着月色和倦意,顾惜朝回到自己的蒙古包中。
“谁?!”顾惜朝厉呵,神哭小斧比呵声更快更利!
“顾惜朝,你在蒙古混得不错嘛。”那人轻易躲过,隐没在黑暗中,声音阴森飘渺,忽远忽近,呵呵笑道,“傅相要我来问问你,你什么时候对蒙古若相动手?”
顾惜朝冷笑道:“什么傅相?我只是想娶晚晴,他就要派人将我千里追杀至蒙古,他这种下作小人,也配做一国宰相?傅宗书还当我是他以前认识的那个顾惜朝么?落魄无名,无权无势,任他摆弄?
“哼!回去告诉傅宗书,待我蒙古铁骑踏破小北宋国门之日,傅宗书自缚双手口含破布来我马下求饶,磕头百八十个响头,我说不定看在晚晴的面子上,或许就放他一命!”
“什么?”那人惊愕道,“顾惜朝,你莫不是胆大包天,脑壳里灌了屎?傅晚晴可还在汴梁苦苦等你,你这是要乐不思蜀,就此投蒙啦?还敢辱及傅相?好啊顾惜朝,那我也不用给你带话了,就在这摘了你的人头回去向傅相复命好……等等!傅相派人追杀你,不是你俩商量计划好做戏的吗?”
这人顿了顿:“顾惜朝,你在试我?”
黑暗中疾射来三样东西。
顾惜朝一甩袖,拿衣袖包住手掌,做好防毒工作,这才抬手接过。
拿在手里一看,正是一块令牌、一封信、一个散发糕点香气的油纸小包裹。
“傅相的令牌,傅晚晴的信,还有傅晚晴亲手做来要我带给你的豌豆黄……啧啧,好一对情深意重的小情人。我名天下第七,原本效力蔡太师。傅晚晴求了傅相,于是傅相跟太师借了我,要我潜入蒙古来探探你的情况。要知道,蒙古水深得很,可不是谁都能轻易来去!”天下第七道,“顾惜朝,这回你该信我的身份了吧?”
顾惜朝不碰那油纸小包裹,不碰那令牌,径直拆了那信,粗粗一扫,果然是晚晴的字迹。遂放下心来,朝黑暗中施了个拱手礼:“方才冒犯了。实在是惜朝身为蒙古若相手底下的谍子头头儿,每隔几天都会被下面的属下来上这么几回,不谨慎不行。”
天下第七愣了一会儿,复杂道:“你也不容易。”
顾惜朝隔空拍马道:“为傅相办事,哪有容不容易一说?惜朝甘之若饴!”
“只不过,”顾惜朝转而道,“刺杀蒙古若相,却不可急在这一时。且不说成吉思汗和若相盛年之间君臣相得,我至今未能找到两人的信任破绽;单说成吉思汗刚把盛年任命为帅,命他北征草原众部——在这关头,盛年若遭受刺杀,嫌疑最不可能的就是成吉思汗!”
“那要什么时候合适?”
顾惜朝道:“等!等我找到两人的信任破绽之时!或者……”
“或者什么?”
顾惜朝道:“或者,等盛年北征归来,功高盖主之时!届时,蒙古半个天下都是盛年打下,就是铁木真不疑盛年、照旧信任,蒙古内部那么多派系、王子和重臣,他们面对权势如日中天的若相盛年,也能不妒不躁,心无它想?!
“人心易变,争权夺利,就是铁木真身为蒙古之主,他也压制不住!”
“……脏!实在是脏!玩心计的果然够脏!不愧是能在蒙古若相手下混出头来的,”天下第七桀桀笑道,“那蒙古若相知道,他重用的是这么一头白眼豺狼吗?”
顾惜朝面色微变,眼底阴鸷一闪而过。
“那我就带话给傅相了,对了,顾惜朝,”天下第七临走前道,“我看不出你这个谍子头头嘴里是真是假,但别忘了傅晚晴还在汴梁等你。顾惜朝,你可别真的像方才演的那般,真在盛年手底下乐不思蜀!”
“……放心吧,晚晴还在汴梁等我。”
人已离开,帐内重回寂静。
顾惜朝不点蜡烛,浑身脱力地坐下来,勉力倚靠着,就着月色展信。
字字娟秀,隐含刚毅。
笔笔情浓,勾起游子多少思念。
“晚晴,晚晴……”顾惜朝喃喃自语。
方才一场接头,顾惜朝的话里,有多少真、多少假?
代傅宗书来问话的天下第七分不清,就连顾惜朝自己,也分不清。
“晚晴……要是你在这里,一定可以告诉我,我方才在想些什么罢?”
今夜注定无眠。
顾惜朝出了帐,上马,在星夜原野上狂驰。
等回来时,却见火把满营,人影幢幢,兵甲森严。
盛年端坐在中央,周围众人拱卫。
一片肃杀寒寂!
顾惜朝来到盛年身边:“大人,这是?”
盛年随意瞄他一眼:“有小贼混进来,估计是他国来探情报的,顺便跟哪个谍子接个头?窝阔台已经带兵去追了。”
顾惜朝心底一惊:那天下第七那么大的口气,那么大的名号,结果这么废?
他不动声色道:“能抓到吗?”
“窝阔台是登峰境,你说能不能抓到?再说,成吉思汗的蒙古包附近,可是有至臻境常年闭关坐镇,哪个高手潜进来都逃不过那位至臻境的感知。也不知道哪儿来的傻子,敢深入这种地方送菜。”盛年嘲道。
“是吗,窝阔台王子是登峰境?”顾惜朝心彻底凉了下去,勉强笑道,“属下以前倒不知道,平日走动的不远处,就有一位传说中堪称定国重器的至臻境在镇守。”
“也不是什么秘密,你现在不就知道了?问心无愧的知不知道都一样,心里有鬼的不知道,还能叫我钓一把鱼——”盛年眼尾一飞,“等的就是这种时候,傻头傻脑的鱼一头撞进网里!”
若相盛年一字一句,都如阿鼻地狱上刑的钉子,一下,一下,敲进顾惜朝的心脏!
顾惜朝的掩饰虽好,但在盛年的眼中,却如昏黄草原中一只柔弱无知的白兔,显眼又肥美,肥美又可爱,可爱又可怜。叫暗暗窥伺的恶狼怎能忍住,不将猎物捉弄一番再下嘴?
盛年自诩善解人意,不忍他好用的下属顾惜朝再忧再慌,一对狭长的丹凤眼眼底掠过低笑:“惜朝,你脸色怎么这么差?”
顾惜朝勉力笑道:“我……确实心情不太好。”
盛年追问道:“我看你刚从外面跑马回来,是干什么去了?”
话语之间,已有几分怀疑之意。
顾惜朝再次勉力笑道:“我……出去散散心。”
盛年又道:“这种时候,出去散心?”
仍在追问。
顾惜朝知道他这位顶头上司是多敏锐的人,要挺过他的怀疑有多不易。
有那么一刻,顾惜朝身为武者的全身感官疯狂叫嚣,就如弱小动物在猛兽骤然扑来前,身体先一步大脑对自己发出致命警报——
盛年全都知道!
但怎么可能?!
顾惜朝理智思考,强行压制身体逃跑的本能。
他是顾惜朝,是蒙古若相盛年施以重信之人,是整个蒙古除成吉思汗和盛年外,知道黑鹞司秘密的唯一一人!
如果确定他已经背叛,以盛年眼里不揉沙子的个性,绝不可能放他大权在握,更不可能让他一个心不在蒙古的谍子当头头,管着一帮黑鹞司的谍子!
最最重要的,顾惜朝能感觉到:盛年敢用黑鹞司的黑鹞子们当下属,是他不需要信任他们,只需要纯粹的利用;而盛年用他当黑鹞司的司长,是盛年信任他、欣赏他、有意栽培他。
这是顾惜朝自己也不敢承认、又忍不住骄傲的一点。
想到这里,顾惜朝默然。
惜朝惜朝,是谁顾惜兰花草?
‘抱歉,晚晴。’
顾惜朝在心底对晚晴说了句,面上泛开丝丝苦意,回答道:“是啊,大人。出去散心。就要北征了,我离晚晴的距离……也更远了。”
盛年……会信吗?以盛年这种上位者的个性?
顾惜朝心底惨笑。
只能祈祷天下第七别被抓住。
盛年信了。
他不但信,还没有再继续追问。
他不仅没有再继续追问,还表示理解地拍了拍顾惜朝的肩:“我那里有酒,要来一点吗?上好的杜康陈酿。”
顾惜朝讶然,怔住。
盛年道:“怎么?第一次知道我也喝酒?”
“不,”顾惜朝状似随意地笑道,“属下的疑点就这么过去了?”
盛年道:“例行公事。看你神思不属,才问问你。”
顾惜朝一脸怔忪。
盛年无奈道:“你在我这儿待一年了,我看人的眼光还是有的。
“怎么?还是我就这么冷酷无情,身为上司关心一回下属的心事,都叫你这么吃惊?”
顾惜朝:“…………”
喧嚣嘈杂的感情揉成一团儿,轰轰烈烈地拥堵在胸口。
顾惜朝道:“不、我只是、你。”
“什么?”
“您真的是……太信任我了。”顾惜朝垂眼道。
“有功者赏,有罪者罚。你在我手下做得不错,我自然欣赏你。只要不背叛我,我为何不信任你?”盛年轻笑道,“不然也太叫下面的人寒心。”
顾惜朝叹道:“得遇若相,是惜朝之幸。”
盛年率先往外走:“行了,也别在这等着了,等窝阔台把人抓回来,会放进牢里,等明天告诉我的。走罢,今夜我就陪你喝一把。惜朝,你能喝多少?”
顾惜朝跟在他身后:“不多,也不少。”
两人的影子渐远渐淡。
酒香飘升,染就草原月色。
“实在太想人家,要不趁大军还没开拔,我去请一请铁木真身边那位至臻境,替你去汴梁把人掳来?这样一来,你随军路上跟人成亲,我给你们做证婚人?”
顾惜朝心动一瞬,还是道:“……不、不不用了。晚晴不会愿意的。”
“那就等哪一年蒙古铁骑踏破小北宋国门,让傅宗书自己把女儿送到你府上?”
顾惜朝总觉得这话有点耳熟。
“富贵不还乡,如衣锦夜行。惜朝,那句话怎么说来着?是了,到时你就叫傅宗书在你面前跪下,你抱着傅晚晴坐在你腿上,然后,你就告诉傅宗书——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莫欺少年穷!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有趣有趣!”
“……盛年,你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