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青衣是个乾旦。
外人不知道燕青衣是个乾旦,便理所当然以为燕青衣是个女人。
若要问这二十年来,盛年最纯粹的爱好是什么,一是练剑,二就是唱戏。
练剑只是为了练剑,练剑让他畅快。
他不需别人知晓他会剑。
他不用剑比试,不用剑杀人,不用剑替他达成任何目标,单单只是挥剑之时,肩颈舒展,剑啸四起,便已让他畅快淋漓。
唱戏只是为了唱戏,唱戏让他自由。
别人以为燕青衣是男人女人,别人以为燕青衣唱得好唱得坏,都与他无关。
他在戏台上唱戏时,又何尝不是把台下众生,当作在这人间大戏台上浑浑噩噩表演的无知戏子观赏?
他唱戏,全为取悦自己。
燕青衣已经歇戏了半个月,够久了。
盛年想唱戏了。
只是……在陆小凤疑问的注视中,无情雪骨指腹抚过覆在喉间的藏青丝绸,周身气息悄默地低郁。
可惜伤口再现,喉咙已坏了半个月,燕青衣再次登台的日子,又在何时呢?
陆小凤即使隔着兜帽,看不见无情雪骨的表情,也能感受到刀客身上求而不得的苦意。
江对面,燕衣戏楼装潢古典华美,隐有乐声和婉转的唱戏声传来。
陆小凤回想起刚才无情雪骨听到燕青衣这个名字时含有的触动,不由在心底若有所思:求而不得啊,原来无情雪骨对燕青衣竟是……?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看来无情雪骨也不例外。
“无情雪骨,我们去燕衣戏楼看看?”
进去做什么?进去了他现在也唱不了戏,看别人唱戏也是给自己徒增不甘。
无情雪骨转过脸,撇开目光,不再看那座燕衣戏楼。他抬步离去,藏青的斗篷在身后翻滚飞扬。
徒留陆小凤在身后,对着他的背影抓脸叹息。
陆小凤本也不会在心底编排他人,奈何无情雪骨的情感都浓重得侵染了他:宁过燕衣戏楼大门而不入,无情雪骨这是,想见而不敢见吗?
夜已临,露始浓。
陆小凤跟在无情雪骨身后,进了汴梁的一家悦来客栈。
白玉京比陆小凤还要先到,现在正在三楼客房里跟袁紫霞你侬我侬。
田纯独占一间客房。
而众所周知,无情雪骨是住马车顶的。
说来也巧,这家悦来客栈的隔壁就是一家合芳斋,陆小凤脑袋一探,就看到西门吹雪从里面走出来。
陆小凤感动道:“西门你在这儿,太好了!我来的路上还在想,你被抢劫了之后要住哪儿呢,看到你有地方住我就放心了!”
就这么毫不留情地把他的体面朋友堂堂剑神被打劫过的事情讲了出来。
当着受害人西门吹雪和抢劫犯无情雪骨的面。
悦来客栈三楼的白玉京听见了,对袁紫霞笑道:“陆小凤这是关心则乱。”
袁紫霞应道:“看来你很喜欢陆小凤这个新朋友。”
白玉京摸了摸她的脸:“我敢和你打赌,出不了几天,陆小凤就能和无情雪骨交上朋友。”
袁紫霞讶道:“你对陆小凤这么有信心?”
楼下,陆小凤不等西门吹雪回答,飞快扫过他的身侧,西门那把伴随他多年的乌鞘剑果然不见了。
陆小凤却笑道:“西门,你怎么还没回万梅山庄?这可和你平时的习惯不一样。”朋友就是这样,越是关心,陆小凤就越不敢问西门的剑。
西门吹雪却顺着陆小凤的目光,知道了他想问什么。
于是他答:“我的剑断了。”
平淡无波,一如往常,仿佛他的剑被人折断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继而又说:“我请无情雪骨去万梅山庄做客。无情雪骨同意了,要我等他几天。”
陆小凤道:“所以你就在合芳斋等?”
西门吹雪道:“所以我就在合芳斋等。”
陆小凤道:“为什么?”
西门吹雪道:“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请无情雪骨去万梅山庄做客?”
西门吹雪双目燃起迷醉的星光,脸上出现回忆的神色:“因为他懂剑!”
“无情雪骨是位顶尖刀客,但是他懂剑?”
西门吹雪肯定道:“没错。我还没见他用过刀,但我已知道他懂剑!”
陆小凤深吸一口气。他换了个问题:“为什么要请一位你曾经要追杀的人,去万梅山庄做客?——就算他懂剑!”
西门吹雪神色顿时冷了下来:“这件事,我会查。”
陆小凤顿时笑了:“好。”他问西门这个问题,正是为了提醒他无情雪骨或许清白,既然西门已经有数,他也不需再问。他相信西门吹雪自己能处理好。
到此为止,陆小凤终于问出了他的最后一个问题,或许他来此,本就只想问这个问题:“西门,你的剑什么时候能修好?”
“在它该修好的时候。”
陆小凤又一次笑了:“看来它虽然折断,对你来说或许还是件好事了。”
“无情雪骨,你不能总盯着我一个抢劫……”悦来客栈三楼,传来白玉京的声音,“你不是新认识了陆小凤吗?你不试着去抢抢他,怎么会知道有没有惊喜?”
还不等陆小凤跳起来反驳,又听到:“冰糖葫芦?给我?紫霞也有份?”
“白玉京,就当你用新热乎的全部家财买了这两根冰糖葫芦。快对无情雪骨大侠说谢谢!”
白玉京笑得好苦涩好苦涩,嗓音中满溢苦意:“无情雪骨……多谢。”
陆小凤听动静,像是无情雪骨敲响另一人的房间,也给了对方一根冰糖葫芦。是个清丽动人的女声:“啊,无情雪骨,多谢!”
最后,无情雪骨出现在一楼,朝他和西门吹雪走过来。巧的是,草把子上的冰糖葫芦还剩两根。
面对无情雪骨递来的冰糖葫芦,西门吹雪默默注视两息,接过了。
不仅接,还当场咬了一口。
然后被酸得眼皮直跳。
陆小凤:“噗。”
无情雪骨看了,放到嘴边的冰糖葫芦顿时停了下来。
西门吹雪看着他道:“你不吃吗?”
无情雪骨:“……”
无情雪骨:“…………”
西门吹雪面上微不可察地闪过一丝笑意。
盛年咬下一口。
酸甜沙沙的滋味满溢舌尖。
他一吃就皱眉。
山楂挑得甜度不够,水分不足,皮厚。冰糖飞得不够均匀,糖也不够鲜不够亮,一咬就碎,太脆。和房老太的手艺比起来,差得太远。
更何况……被牙齿碾碎的山楂混着碎冰糖咽下,刮擦过喉咙,留下烙铁酷刑般的痛意。
盛年叹息。
多年后再吃冰糖葫芦,已经找不回从前的美味。
就如现今的盛年,已不再是曾经那个,再没有机会长大的越归翼。
陆小凤一把拿走无情雪骨手中剩下的冰糖葫芦,不介意地咬了一口:“真的有那么难吃?”干脆把西门吹雪手中的也拿过来,咬了一口又一口。
无情雪骨无声地笑了。
“天啊!无情雪骨!你这是笑了?”陆小凤大惊小怪地叫道,“我都能让你笑了,那我们一定算是朋友了吧?哎,无情雪骨,我总不能一直叫你无情雪骨。朋友之间总该叫名字,不然,跟别人不叫我陆小凤一直叫我四条眉毛有什么区别?无情雪骨,敢问你的名字?”
袁紫霞曾向无情雪骨讨过他的名字。
无情雪骨没答。因为盛年根本没替这个身份取什么名字。
奈何陆小凤实在执着,无情雪骨叩响刀鞘,刀气交织,在地面上斩出三个张狂的字——刀泓一。
期待的陆小凤愣了一瞬:“刀泓一?”这不就是那个西夏公主给取的外号“无情雪骨一泓刀”,把后三个字反了一反吗?这天下还有比这更明目张胆的假名吗?
陆小凤没说别的,他笑道:“好罢,无情雪骨。既然你决心以后用这个名字,刀泓一刀公子——别说,这名字和你还挺相配。”
悦来客栈三楼客房里,见无情雪骨给出了名字,袁紫霞又醋又佩服,低声对白玉京道:“看来你对陆小凤这个新朋友的信心,还真灵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