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的无情雪骨正在一掷万金。
一行三人,吃最贵的饭菜,住最贵的客房,穿最贵的衣裙,就连拉车的马,都要吃最贵的草料,上最贵的护理套餐。
钱放在田纯那里,无情雪骨点单,田纯付钱。袁紫霞只要安心等着就好,何况花销全在衣食住行上。等袁紫霞发现钱快耗完时,她哭笑不得:“纯儿啊,你以前一定是个不用管钱的大家小姐。”
田纯脸颊飞红,细声道:“紫霞姐,帮帮忙。”
两人总结过去几天的流水,发现唯一不花钱的竟是自食其力捕猎的白眉苍鹰。
无情雪骨也没在自己身上花多少钱。用餐只吃白米粥和牛乳,换洗的衣物是两套最朴素的麻衣,晚上也待在马车顶上。
所以钱到底怎么没的?
“我明白了。”
“我也知道了。”
两个女孩子对视一眼,压低了声音,力求不让马车顶部的无情雪骨听见,异口同声道:“无情雪骨喜欢买东西!”
马车顶上,盛年在兜帽下掀了掀眼睑。
他早就想要花钱。自由地、不受拘束地、不考虑价格地大把花钱。看到喜欢的东西就买下来,不关注用处地随意花钱!
盛年需要斤斤计较,把每一分钱都用到实处,无情雪骨却不用。
毕竟,无情雪骨花的钱和盛年有什么关系?而且花的还不是他自己的钱!那就更妙了、更没有负担了!
至于买来的东西,无情雪骨用不了,可以攒着送给他的其他身份用嘛。
盛年这样想着,跃下马车,走在道路边上,悄然收敛了听觉。
两个女孩子想要说悄悄话,他就回避。
——此时此刻,盛年还不知道,他将错过阻止谣言生长的最佳机会。
马车车厢内。
田纯道:“无情雪骨的钱大多花在了我们身上,他不仅为我们买了衣裙脂粉,甚至还为我的琴买了上好的养护油。”
袁紫霞叹道:“我永远忘不了无情雪骨走进成衣店,为我们挑裙子的画面。”
田纯道:“但我们也只是顺带的。”
“无情雪骨买了一整套女孩子用的衣裙首饰和胭脂水粉,件件都价值不菲。此外,他还买了一大堆零碎的小物件,”田纯一把拉开座位下的抽屉,一一历数,“竹蜻蜓、花草种子、琉璃宝镜、狐狸面具、薄荷草、油纸伞、一大碗雨花石、埙、长箫、砚台、白瓷茶杯、孔雀翎羽……甚至还有一只西域的驼铃。”
袁紫霞偷笑:“无情雪骨原来是这种看到什么就想要买什么的性子。”
田纯也偷笑:“太女儿家,和刀魔的可怕名声也太不搭配。”
但这个发现都让两人又一次对无情雪骨感到亲切。
袁紫霞道:“纯儿,我猜无情雪骨一定有个心上人。”
田纯道:“那一套衣裙首饰是要送给他的心上人的,还有这些零散的小东西……”
袁紫霞道:“我猜也要送给那位美人,总不能是无情雪骨自己想要吧?”
田纯道:“你都没见过,怎么就知道是位美人?”
袁紫霞道:“能让无情雪骨倾心的女人,就算她的外貌不够美,她的心灵也一定是美的。”
田纯双掌相击道:“而无情雪骨喜欢她,那在无情雪骨眼里,对方一定是这世间最美的女人!”
田纯道:“无情雪骨虽然一直沉默,但实在是个很细心、很体贴的人。”
袁紫霞道:“而且一往情深。不过也被当成冤大头坑了好多回。”
两人都复杂地、暗生羡慕地陷入思绪。
有一个惯常冷漠的男人出门在外,时刻念着自己,看到什么喜欢的东西都想着买来带给自己,还笨拙得一带就是一大堆,这很难不让女孩子感动。
袁紫霞道:“真想见一见,那位让无情雪骨这么念着的女人。”看看她到底好在哪里。
田纯笑道:“我也心生向往了。”还有那么点女孩子不可免俗的、可爱的攀比心。
两人相视一笑,袁紫霞拉开了马车的门帘,却见无情雪骨跟在远处。
“无情雪骨什么时候下去的?”
袁紫霞微一愣神,随即反应了过来,田纯也说出了袁紫霞心中的判断:“是从我们压低声音说话开始的吧?无情雪骨耳力很好,显然他听到了。但意识到我们不想他听见——”
“于是他便回避了。”袁紫霞接道。
两人一时复杂万千。
田纯勾动琴弦,低声赞道:“君子慎独,不欺暗室。卑以自牧,含章可贞。”
君子啊。
袁紫霞望着无情雪骨。
她这样善于笑的人,同样善于观察人。
观察得透彻,才好将人一发击破。
无情雪骨喉间缠着藏青色的柔软丝绸,乌黑粗长的发不束不编,在胸前沉默垂落。他是这样不爱说话,袁紫霞认识他到现在,还没听他说过一个字。
已是入秋。袁紫霞望见无情雪骨兜帽里雪白细长的貂毛,那些密得过分的貂毛几乎涌将出来,把无情雪骨隐藏在兜帽下的脸团团簇拥。
这样一看,竟然显得他有几分软和。
——像个怕吹冷风裹紧衣服的小姑娘。
但这都是袁紫霞一厢情愿的错觉。只不过几日相随,袁紫霞已经知道,无情雪骨是个何其复杂的、多面的、可爱又可怕的人!
沉默不言的无名刀客缓步走过。
在他身后,道路两旁的草叶摧折飞舞,日晒夜淋的石子刹那间化为齑粉,两边房屋的砖瓦墙悄然刻上一道道诡妙刀痕。
刀刀皆是致命杀招!
那些无情雪骨身上翻滚不息的刀意,以及他周身龙盘虎踞撕扯不休的无形刀罡,全都在昭告着——
这个男人,每一个呼吸都在不断出刀。
这个无情的人,每一个呼吸都在不断杀人!
就是这样一个无情雪骨,和西门吹雪狭路相逢。
汴梁城乌黑巨大的城门下,唯有西门吹雪一点灼人心火的白。
雪白的衣,雪白的人,还有雪白的神色。
人的神色要怎么如雪一般?
覆霜的寒,结冰的傲。凛冽秋风中递来的一抹参天利光。
西门吹雪的一生都在等待。
等待他的剑尖刺入背信弃义之人的胸膛,等待吹落剑锋上那一抹血色。
唯有那一刻,西门吹雪才鲜活地活着。
“无情雪骨,我来杀你!”西门吹雪道。
他的声如他的剑一样冷,充满杀气和剑意!
从天穹俯瞰,护城河外,土黄沙地上,藏青的小点向雪白的小点一步步挪近。
城头开始站人。
绝世剑客和绝世刀客的一战,怎能无人旁观!
秋风卷残沙,飞鹰响琉璃。
盛年第一眼看到西门吹雪,就认出了他。
不是认出了他是剑神,而是认出了吹雪。
幼年时,玉罗刹曾带西门吹雪来靖北王府做客。
靖北王向他介绍:“归翼,这是你玉世叔的儿子,叫他吹雪哥哥。”
幼时盛年当然没叫什么“吹雪哥哥”。吹雪就是个傻练剑的,不管讨论兵法律法还是政法都不搭话。
盛年设想过他万一和西门吹雪重逢的场景。
果然如他所料——
当他见到西门吹雪的第一眼,心中的嫉妒和滚滚恶意就飞快漫涌了整个胸膛!
玉罗刹真是个无可挑剔的好父亲,把他的儿子养育得真好啊。
如果他在这里把西门吹雪毁了,玉罗刹会露出怎样脆弱的神情?
西门吹雪也只是西门吹雪,剑神而已。
如果西门吹雪是一把剑,那就有十几种方式折断他。
何况他是一个人,一个有欲有求、纯粹执着的人。这样的西门吹雪,光是撕碎他的精神,折磨他让他堕落痛苦的方案,盛年当场就在脑子里为他量身定制了二十三个。
藏青兜帽下,盛年缓缓眨眼。
无情雪骨身周的刀罡气场陡然凌厉三倍,嘶嚎的刀气如巨型猛兽嗜血的爪牙,抵着地面刮擦出刺耳的磨砺之声。
盛年心头的戾气顺着刀气发泄出去小半。
他在心头默念金刚经。
善哉。
有什么必要呢?他对玉罗刹的敌意,连玉罗刹本人都未必晓得。他也永远不会让玉罗刹晓得。
善哉。
有什么必要呢?他对玉罗刹的敌意,说到底也不怎么关玉罗刹的事。他该恨的,还是当年那个弱小无能且软弱的自己。
善哉。
有什么必要呢?他和玉罗刹的事,又何必延伸到西门吹雪这个当儿子的身上。毕竟,西门吹雪什么都不知道。
……真是叫人嫉妒。有玉罗刹这么个周全的好父亲。
善哉。
善哉。
不要被一时情绪冲昏头脑。
盛年心平气和地想。
条分缕析的道理在脑海中依次排列闪现,盛年回想多年以来的自我劝导,成功把自己劝了下来,浓烈的情绪在娴熟的技巧下飞快稀释。
——若真的被情绪所掌控,他事后一定会嘲笑死自己。
无情雪骨身周刀罡愈烈愈诡。
这可当真出乎意料。这一路来,无情雪骨大张旗鼓地杀人,别人不知道他杀的是青龙会的人,故而以为他是个滥杀的魔头,但青龙会却知道无情雪骨杀的都是他们的人。
盛年一直在等青龙会出招。
杀手、阴谋、借力打力,只要青龙会一动,他就能顺藤摸瓜,直到连根拔起。
没想到头一个来的竟是西门吹雪。
奇了,玉罗刹分给西门吹雪的势力,会查不出无情雪骨杀的都是青龙会的人?
就是玉罗刹信,盛年也不信。
这可巧了。盛年幸灾乐祸地思量,回头就用汇帝的身份给玉罗刹发一份喜报。用红纸做底,烫上硕大的金字:‘英明神武慈悲为怀的玉教主,恭喜恭喜啊!想不到吧?你的手下里混进了虫子,你儿子被虫子挡枪使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这一回,盛年是真的完全心平气和了。
一切的负面情绪,都是他输给自己的证明。它们是不正确的,不该存在的,应当被抹消的。
他无声息克制了自己,从此也能更客观地看待西门吹雪。
秋风低语。
西门吹雪已然剑意蓬发。
无情雪骨的手离开了腰侧的刀。
‘我就不要西门吹雪的命了。’盛年兜帽下的嘴角微勾,半掌手套包裹的左手抬起。食指与中指并拢,其余三指屈起,左臂斜伸,指向西门吹雪。
“铮——!”田纯奏响。
“铮、铮铮铮铮铮——!”
无情雪骨的身影消失了。
西门吹雪已然挥剑!
快!快快!快之已极的快!
城头的观众已看不清两人动作!
藏青与雪白纠缠不休,转瞬之间就在方寸之地腾挪上百次,两人距离竟是如此之近,剑都要嫌长!
盛年在兜帽下敛目。
剑客最擅长近身战。但他偏偏就要,手无寸铁,在三尺之内贴身搏斗,折断剑神的剑!
琴止,风停。
西门吹雪的颈边,抵着半截折断的剑。
西门吹雪的剑。
那半截剑,被夹在一只手的食指和中指之间。
半掌手套的手。
即使他决意要杀我,我也仅是——
碾碎他的全部骄傲。
“叮铛、叮铛——”藏青兜帽下,琉璃珠串交响。
呼吸交接。
西门吹雪冷声道:“你为什么还不动手?”
西门吹雪看到,无情雪骨露出一个堪称温和的冷冽微笑。
剑锋拂落西门吹雪的乌发。碎成粉末的发飘扬着,在地上写成两个刀意绽放的墨字——抢劫。
“…………”西门吹雪静默。
“你……”这短短的几息,西门吹雪不知思考了什么,他取出随身携带的全部银票,递给身前之人道,“要来万梅山庄做客吗?”
盛年:“…………?”
西门吹雪隔着兜帽,都能看出无情雪骨的愕然。
西门吹雪笑了。
一个盛年怎么也看不明白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