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雾阻碍的明明是视线, 但和这个走起路来都悄无声息的人并排行走时,仿佛整个人迈入了某个白色的隔音房间,连声音都随之远去了。
莫名有着和同位体一起入水的错觉, 那种缺氧到产生还在呼吸的幻觉的错觉。
真是安静啊,异世界的同位体君。
武侦宰想。
明明先前还像个活人一样和人插科打诨, 不高兴了连个臭脸也不摆, 直接把自己自闭成了个哑剧演员。
许是武侦宰打量的目光太过正大光明, 对视线敏感的少年太宰治微微侧目,无声地询问他有何贵干。
哦错了,不该说他是哑剧演员。
哑剧演员是靠肢体语言与人类的想象达成呼应完成演出的职业, 可少年太宰治别说有什么肢体语言了, 他的脸上连稍微夸张一些的表情都不曾出现。
想随便聊点话题转移注意力的武侦宰找了个他想知道答案但又并不是那么在意的问题:“死去的人真的能够通过白雾重返人间吗?”
那天他看见的身影,会是死去的人吗?
一个无聊的问题。
没有回答的必要。
少年太宰治侧过的视线又缓慢地被他收了回去。
“喂——摩西摩西——治酱~你有在听吗?”武侦宰双手放在嘴边,做着呼喊的动作。
少年太宰治目不斜视地看着正前方, 连侧耳聆听的动作都不敷衍一个。
“真是的......”
武侦宰清了清喉咙换了角度将问题重复了一遍。
“通过白雾重返人间的是怪物吗?”
少年太宰治冰凉凉的眼神扫了过来, 看起来好像很想用一贯的沉默回复武侦宰的问题。
但是按照双方的合作约定, 当武侦宰提到了“怪物”时, 少年太宰治就没有理由再继续保持沉默了。
“人死是不能复生的。”他没头没尾地说了这么一句话。
在常人看来, 少年太宰治经常说一些前言不搭后语的话,但实际上他只是从人们拐弯抹角的话语中提炼出了背后隐藏的真实想法, 再针对那个想法进行的回复罢了。
不同的经历和环境会塑造出不同的人格,哪怕是异世界的同位体,在当事人没有特意地相互模仿的情况下,排除掉外貌因素,没有人会把他们两个人混淆。
尽管双方的喜好几乎是相同的, 但看待问题的观点却因为不同的人生经历而产生了分歧。
但是不得不说, 不愧是“我”吗?
尽管与人的人情往来几乎是零, 仍然保留了一双轻易可以看穿他人内心世界的眼睛。
啊,这种仿佛在与乱步先生对话的感觉。
武侦宰烦躁地揉了揉头发。
少年还不到江户川乱步那般一眼便能看透所有秘密的程度,但因为是相似度高度重叠的异世界的自己,在少年太宰治眼里,武侦宰的任何想法都可谓是无处遁形。
讲真,这种被人一目了然,如同躺在x光机下被细细解析的感觉......还挺不适应的。
甚至武侦宰连自己都没反应过来自己内心是什么想法,仅是顺着潜意识随便捡了话题的开头,就被少年太宰治给分析了个对穿。
这跟只穿了件裤衩连绷带也没有绑的就出入于气氛严谨的公共场合有什么区别呀?
“真是的,治~酱~给爸爸留点面子吧。”武侦宰毫不客气地征用侦探社内流言中的辈分。
少年太宰治双目冰凉,毫无感情地纠正:“我下次会注意的妈~妈~”
“呕。”说完两个人的脸色都有点菜色,似乎被伤敌一千自损一千的招式同归于尽了。
两位太宰都不约而同地越过了这个话题。
“如果记忆和情感都还是相同的......为何不能视为同一个人呢?”武侦宰轻咳一声,试图用严肃到宛如在进行一场学术讨论的语气将话题继续下去。
如果说前一个问题少年太宰治还能当武侦宰说的是关于佐田家无角鹿的事情,这第二个问题的指向性就很明显了。
啊,是那个“朋友”吧。少年太宰治想,武侦宰说的是那个与尖啸同行的红发男人吧。
他没有马上回答,而是将皮球又抛回给了武侦宰:“那么,死亡是由什么定夺的呢?”
从生物学的角度来看,死亡的意思即为着机体的一切功能在某个时刻产生了不可逆转的永久性终止活动。常人所谓的复活,在生物学来看是不成立的,因为那意味着机体的功能并非永久性不可逆转的停止运作,生物学更愿意称之为“假死”。
从科学角度来看,人类的大脑在机体的一切功能产生不可逆转的终止时,仍然会有一小段时间处于活跃状态,也就是说,生物学角度的死亡从科学角度来看距离真正的死亡还尚且有着一段可以挽回的距离。
假设在这个时间段内将大脑从停止运作的机体中转移到另一个仍在运作的机体里,就能实现某种意义上的复活。
从科学理论上来说,脑死亡后失去思考能力与自我认知的机体才算作死亡。
但从社会角度来看,当一个人被社会孤立排挤不再被提及且无记录后,这个人以社会角度来看已经可以算是“死亡”了。
从不同的角度去看待死亡就会发现同样的词汇在不同的领域有着不同的解释。
“死亡”是由什么定夺的呢?它似乎只是人类对一个终结现象的描述词而已。
描述词从来都是抽象的,是被人类附加了想象力的词汇。
武侦宰不由得想起了被无角鹿寄生的佐田美都。
看来在少年太宰治的角度,他确实是问了一个十分小白的问题。
被怪物蚕食了大脑的佐田美都本人并没有自己已经死去的认知,她遵照着生前的活动轨迹,继续工作继续生活继续娱乐,维持着与生前相同无异的人际交往,她并没有性格大变,身体机能也仍然还在运转着。
假设死亡在无论哪个领域都算作是“终结”某个现象的形容词的话,那么什么都还在延续着的佐田美都为什么不能视为“活人”呢?
这不是什么困难的学术问题。
只是片刻武侦宰就得出了结论。
——因为佐田美都已经没有未来了啊。
无论是哪一个领域,被视为终结的死亡来临后,未来都将不复存在了。
……
陵墓园。
这是一片面向大海的陵墓园。
拥有开阔的视野,坐落在后山上的地理位置也使得这里空气清新远离了城市的喧嚣,静谧平和,仿佛时间都迟缓了下来。
但在白雾的笼罩下,再开朗的视野也变得局促狭窄了起来。
明明脚踏实地着,可与这场浩大的白雾比肩穿梭在陵园墓地,还是给了人一种自身的重量犹如孤魂野鬼一样轻薄,一步一步都在漂泊着无法着地的错觉。
整个人的从头到脚都变得轻飘飘的,踩在不知道是大理石还是花岗岩的地面上,连脚尖都被陵墓园特有的冰凉冻得僵硬失去了知觉。
“我记得我上次在这里放了一个铁铲......”扰人的白雾迷蒙了视线,武侦宰只能顺着陵墓园的栏杆摸索着寻找他放置在这里的工具。
他本以为越是靠近这里,越容易产生近乡情怯的情感,但直到武侦宰手拿铁铲,站在了那尊独立于陵墓园的坟墓面前,他才发觉到自己究竟是有多冷静。
这是一座独立于陵园的坟墓,孤零零地立在陵园高处的山丘上。
除了大树就只有对面的大海与它作伴。
山丘上没有修建供人行走的坟石小道,只有一条工整的台阶为扫墓的人提供爬山的便利。
雾气里的水汽湿润了山丘上生长的草木,少年太宰治只能找了个相较干燥的地方坐了下来。
“亡灵会生气的吧。”少年太宰治用陈诉的口吻说着询问的话语。
“生气也没办法,死人没有话语权。”武侦宰微微一笑,高高举起的铁铲深深铲进了墓碑前的泥地,反坐力震得他双手发麻,铁铲差点就要从手里滑落下去。
坟墓的边上没有新土,草木也没有被重物踩踏的脚印。
可是如果不亲眼看一遍的话......
武侦宰也说不出自己心里期待的会是哪一种情况,只能麻木又卖力地将铁铲再一次送进泥土。
他在这里放置铁铲的原意是因为想在附近种几珠好养活的观赏花,等到花季再靠着大树在这里乘凉观海,在闷热的天气里,也能心情愉悦不少。
没想到这个工具第一次派上用场居然是这样的情况。
“你就干看着吗?”武侦宰瞄了眼好奇地钻研墓碑文字的少年。
【S·Oda】
少年太宰治慢吞吞地将眼球从墓碑上对焦到武侦宰的脸上。
在饥荒,坟墓被视为是死者的财产,为了生存,常常会有生者跑去陵园掘坟。
运气好的话,或许能挖出些有用的陪葬品,运气不好的话可能就会被愤怒的亡灵撕扯成碎片。
在很久很久以前,因为亡灵与人类毫无沟通障碍的原因,少年太宰治一度以为亡灵是生命死后的存在模式。
后面发生了什么才让他改变了认知来着......
时间过去的太久,记忆就如同生锈的齿轮,被锈迹卡在了一个十分艰难地大力推动才能继续运转的角度。
距离想起新的记忆片段,似乎只需要再多一点点来自外界的刺激就可以办到。
和异世界同位体近距离接触果然对记忆的恢复十分有效呢。
少年太宰治因为遇到中原中也而有些低气压的心情忽然好了起来,他拿起了铁铲。
见此,武侦宰反而有些受到惊吓。
“太宰”有这么好心吗?乖巧可从来不能用来形容太宰治啊。
少年太宰治不知道武侦宰在想些什么,他拿着铁铲在武侦宰旁边蹲下。
就在武侦宰以为少年太宰治要和他一起挖坟的时候,少年摆出了一个古怪却有些熟悉的姿势,不太确定地说:“......加油?”
武侦宰:“啊......”
武侦宰知道那股熟悉感是哪里来的了,这不就是他旁观少年太宰治杀怪的时候比划的加油姿势吗?
风水轮流转,这下轮到他被自己堵到语塞了。
就连抱怨对方的举动过分都没办法说出口,谁让他自己就是这么干的,抱怨的话岂不是把自己也骂进去了吗?
治酱,模仿的天赋是用在这上面的吗?
武侦宰切了一声,惋惜自己失去了一个偷懒的机会。
早知道他就在对方杀怪的时候稍微打点酱油了,也好过光看着只动动嘴不动手。
不知过去了多久,铁铲终于铲到了一个坚硬的物体。
是棺材。
武侦宰微微歇息了片刻,握着铁铲的手仿佛失去了所有力气。
“让我看看......”
——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