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巴麻美收到消息到赶到城东, 花费的时间不到二十分钟,现场就已经是末日般的景象。
地面上人群和瓦砾尘埃中零散分布着约二十一颗使用过的悲叹之种。
而正常的消耗量是一场战斗使用0.3~0.5颗。
这是连「暴走」或「失控」都无法概括的情况。
五栋楼里,有两栋的高度已经不足原本的五分之一。拆卸重心转移到了第三栋上, 仿佛是巨人的双手拉持着的巨大黑色铁锯正一来一回,试图把楼宇从中间锯倒。
金属和坚硬光滑的玻璃外表发出的吱呀声叫人牙龈发酸, 偏偏又震耳欲聋。
巴麻美迅速沿着残垣拾阶而上,长靴轻点, 金色花朵般的裙摆微摆, 瞬间腾空而起, 仿佛飞鸟般轻盈。
“麻美姐!”
几乎在她的高度刚刚升高时,就听到了天草彩加喜悦的声音,好像一直在期盼她出现似的。
巴麻美有点放下心来, 心想「她果然是遇到什么问题了吧」, 原本严厉的语气稍稍和缓:
“彩加,能说明一下现在是什么情况吗?是碰到了什么无法解决的难题吗?”
“可以解决。”
后辈立即回答她,因为高速移动和风的缘故, 声音听起来有些失真。
即便在谈话的时间里,战斗也在一刻不停地持续着。
来自地面各种奇怪攻击,那把巨大的铁锯时不时会从实体崩散成线, 留下可供穿行的缝隙转眼又消失不见。
高强度的防御,同时又高强度地进攻, 操纵总量客观的造物进行攻击。
巴麻美大概弄明白那些悲叹之种是怎么消耗掉的了,但她还是不懂彩加这么做的理由。顺势几枪崩开裹着红光朝这边袭来的瓦砾块,她想要继续追问。
“没关系吗, 这样帮助我?”
学妹说出了令人一时间难以理解的话, 她用叫人费解的目光注视着巴麻美, 青绿色的瞳仁在阳光下像裹了一层水雾, 闪闪发亮,像要融化在光里似的漂亮。
那是一种完全坦荡的轻盈,抛下了一切,只有情绪在安静而激烈地燃烧。
“我要把这里毁掉。”
“我要杀掉麻美姐。因为麻美姐把我杀死了,所以我要复仇。”
“……彩加?你在说什、——”
她好像早就决定好要这么做了,巴麻美拐过某栋高楼的转角,侧面瞬间飞来一群乌鸦般的铁箭,直冲头部而来。
帽檐处的金色灵魂宝石本能亮起,巴麻美凭空向上攀起一根黄丝带,千钧一发躲过了袭击。
凛冽得要刺破肌肤的杀气,正如狂风。袭来时无法忽视,蛰伏潜藏在暗处时又消散于无形,防不胜防。
巴麻美怎么也想不通,不过是一个上午没见,凌晨道别时还开开心心缠着她今天继续狩猎的后辈,怎么就完全变了一个人一样。
“彩加,你到底在说什么啊?”
她难掩困惑的关心,却引起了对方更大的反应。
“你不记得了……你怎么能不记得了?是你先把我杀死了啊?!是你先动的手啊?你怎么能不记得了?”
你看着巴麻美纯然不似作伪的神情,那清澈见底的关怀和疑惑,给了你今天最沉重的一击。
“别露出这种表情来啊!”
你忍无可忍地对她喊,泪水簌簌而下:“这样不就……完全是我的错了?你怎么能忘了呢?!是你用枪打爆了我的灵魂宝石!就在下个月的——”
这一刻,你不合适宜地理解了时空回溯所带来的副作用。
对于这个【巴麻美】来说,枪杀你这件事根本没有发生过。现在就算你想要追问,到底是为什么会杀你,面前这个【巴麻美】也不知道。
就算你把这五栋大楼全部拆掉,也没办法报复对你做过那些事的人了。
那个被你称呼为「二周目」的世界,像海洋里的一滴水,再也找不回它的踪迹了。
这已经是纯白无秽垢的新世界了。
怎么能这样,太狡猾了……
你的动作慢慢停滞下来。
“但是我还是不知道、你为什么要杀我啊?”
第三栋楼轰然倒塌,尘埃在金色光斑里翩翩起舞。像幻境里稻田的波浪,暴然涨潮吞吃掉阴影。
许许多多的玻璃碎片雪花般坠落下来,折射出的七彩光线遍布在城市的上空,有的人扬起头看着,有的人慌乱躲避。一切都像是慢动作,安静而无声,整个世界如同一张美丽的默片。
有时人在梦中会忽然产生失坠感,从而突然醒来。
从高处掉进废墟里的那几秒,你觉得自己也像从一个场景不连贯的梦里醒来,眼里的世界都蒙着一层隐约却刺眼的白光。
你试着稍微动了动,没有感觉到疼,但是延迟几秒后不受控制地吐出了一大口血。
于是你在原地又坐了一会儿,摩挲着把手覆盖在腿部那块灵魂宝石上,用语言命令自己解除变身,把卵状宝石握在手里。
身体内脏严重受损,肋骨断了至少三根,最妙的是脊椎骨好像也骨折了,应该是爆裂性骨折吧。你现在活着都可以被称为「行走的医学奇迹」,正常人是会殒命当场的。
你看不清灵魂宝石到底黑了多少了,不过剩下的魔力大概不够用来修复了,灵魂宝石才会这么吊着你的命。
不过刚才正面接敌的时候宝石竟然没磕碎。你还以为对巴麻美下死手之后,她一定会原路打回来,或者是掉下来的时候正好磕到哪个角度碎掉。
是那层白光的缘故吗?
你觉得自己现在高尚极了,没有任何低级欲望,感觉这个状态保持下去可以升入天堂。
但是还剩下十颗左右的种子,你觉得自己有义务把它们用完再走。
你想了一会儿是该去把剩下两栋大楼也拉倒,还是回东京再杀一下神子柴试试。
两边成功概率都不大,好难选。
远处闹哄哄的,你这个地方倒是暂时没人,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被人摸过来。
你现在没什么人与人之间的信赖,尤其是切身感受到了中原中也的实力和他说的「系统学习过一点」的说辞根本不一样之后,
还有巴麻美。她怎么做到嘴上一边关心你,一边狠狠下手揍你的?
你再次尝试移动身体,不太成功。
这点你预料到了,这种伤势让身体自己修复,身体根本就修复不了。必须得把那个弄丢的书包赶快找回来。加上眼睛不知道撞到了哪里,现在看东西也看不见,就算有魔力感应也得在地上摸一会儿才能找到。
你磨磨蹭蹭要摩挲着起来,却发现头顶上不知何时投下来一片阴影,替你挡住了有点晃眼的阳光。
“是谁?”
你的身体条件反射想要绷紧,结果连根指头也戒备不起来。
……那算了,不戒备了。
你彻底放弃地往回躺,鼻尖却嗅到一股淡淡的酸辣的味道。
非常淡的,福神渍和七味唐辛子混合的气味。前者是咖喱的配菜,后者是乌冬面和芥麦面的调味粉。
这种混搭的气味有点熟悉。
“……是、织田先生吗?”
你试探着问出这句话后,你感觉到那片阴影动了动,好像是点头后意识到你看不见,然后又「嗯」了一声。
听不出来什么情绪,也不知道他怎么想的。你对这种人是有点没辙的,沉默了一会儿,你说:“您可以稍微让一下吗?”
你不太清楚现在是什么姿势,但就朴素生活常识来说,你判断自己坐起来会撞到他。
你看不见是无所谓了,他就不觉得尴尬吗?
等等,还是说你拆他公司的时候被目击了,他现在过来报仇了?
“……”
织田先生默不作声。你能感受到他的呼吸频率也没有什么变化。
不应该啊,按理说归属感这东西往往和组织待遇成正比。他就领那么点薪水,森鸥外对他的帮助还不如你今天提醒他把私人物品领回来的帮助大。
“那个,”你试探着说:“您把东西拿回来了吗?”
“……嗯。”这次他有了反应,随着动作响起瓶罐碰撞的声音,你能感受到影子的变化:“店长送的小菜、调味品,还有买好的文具书包,都取回来了。”
“那真是太好了,”你由衷地笑了笑:“那家的七味粉调得很好呢、您赶快回家吧,发生了这种事情,孩子们现在一定很担心您呢。”
措辞完美,你话都说到这份上,他再不走就不礼貌了。
他沉默了一下,站起身来,说出口的话却不是你想象中的告辞,而是:
“搬到横滨之后,你从没去过店长的店里……只除了、和太宰一起的那一次。还记得吗,彩加?”
像被RPG里的存档点突然吐槽「死了这么多次打得也太烂了吧」一样,刚开始涌上来的是惊悚感,不过立马你就像抓住了救命稻草。
“织田先生还有上次的记忆吗?所有记忆都有吗?那、麻美姐为什么会杀我你也知道吗?”
你迫切地希望知道这一点。
世界上总有些人,生来就像太阳般温暖明亮。你知道自己这辈子也无法成为这种人,但就是克制不住向往那份温暖。
愤怒背后掩盖的是悲伤与不安,你不明白,到底是什么让巴麻美决定杀了你。
「说不定是被讨厌了。」
这个念头从最开始就藏在你心底的最深处,只是你一直不愿意也不敢去想而已。
你很渴望知道答案,在眼睛受损的情况下全神贯注地倾听着。
风声中,空气安静了几秒。
“比起这个,”你听见他说:“彩加……你不疼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