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吗, ”你愣了一下:“原来是允许这么做的吗?”
你还以为现代社会是一夫一妻制,只有没什么道德感观念的人才会同意婚后出轨,原来这其实是大家默认的吗?
“不允许!才不允许!我绝对不允许!”
中原中也看起来快要爆炸了, 他愤怒地质问福泽谕吉:“你们到底是怎么回事?别说侦探了,做人的起码礼仪都没有吗,啊?!”
“抱歉。”
福泽先生迅速道歉,过去和那个叫乱步的侦探低头絮语了几句。乱步的脸上带着不情愿和疑惑, 但还是颇为顺从地频频点头。
你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 但总感觉从福泽先生没有表情的脸上, 能读出在泥泞的山间小道艰难行军的煎熬。
他对乱步说了几句话,然后对织田先生示以眼神,于是后者也上前几步,加入到了这场安静且焦灼的谈话中, 并且以和乱步错开的频率开始点头。
这样此起彼伏点着头的两人,看上去像不断顶开黄铜盖子的蒸汽玩具似的。
你这么想象着来转移注意力,籍此让自己忽视身边男朋友逐渐沉重的气压。
「好沉重。」
像这样在热恋中被人找上门来的情况虽说不是第一次,但以往那些前任往往都大吵大闹,所作所为很快超出了正常人忍耐的底线。你施以暴力时也不会觉得愧疚。
现在你没有和中原中也分手的念头,可是对在这种情况下还是彬彬有礼的织田先生完全下不去手。
织田先生是个好人,收养了那么多孤儿。而且他的脸长得很有说服力, 你觉得自己在丢失的那段记忆里「没经住美□□惑、对织田先生许了结婚的诺言」这种事是完全有可能发生的。
完全不知道要怎么办才好, 你只能下意识将期待寄托在如今努力控制局面的福泽先生身上。
事实上, 福泽谕吉也对此事感到头疼, 甚至短暂升起过「把所有猫带上一走了事」这样自暴自弃的念头。
他能用刀斩杀百名恶徒, 也可以用枪来对抗一支军队。在开办侦探社的这几年里, 也见识了不少形形色色的情杀怨杀, 但今天的情况仍然叫他觉得棘手。
福泽谕吉微微转动眼珠, 在接收到背后的少女殷切的目光时,立即像被烟卷烫到手指那样移开视线。
这完全是下意识的反应。
因为对方所露出的、不是干下的坏事被曝光后的窘迫与难堪,那是不明白事情怎么会发展成现在这样的无措、以及一点希望他能帮忙解脱困境的依赖。
换句话说,可能她自己都没完全搞清楚是什么情况。
这正是所困扰福泽谕吉的地方。这件事中的三个人似乎哪个都没有错,都是在按照他们自己所理解的情况,提出并不过分的要求。
这次事件的真正委托人,织田作之助,福泽谕吉在数年前与他有过短暂的交集。
初次见面时对方还是少年,却已经成为了一流杀手。
刚一登场就在双手反绑、头被套上布袋的情况下,一枪击杀了远在隔壁的秘书。那种在任何地方、用任何姿势开枪都会准确命中的超人级枪法,时至今日也叫福泽印象深刻。
那时的少年暗杀者眼睛里空无一物,黯蓝的瞳孔中什么也读不出。没有表情,更没有憎恶、喜爱之类的情感,仿佛是一具游灵。
和今日出现在他面前,已经抚养了5个孩子、有了婚恋对象并在着手筹备婚礼的青年比起来,根本就是两个人。
听着织田那带上一丝焦急的口吻,福泽谕吉心里是有些长辈般的欣慰,摸着怀里的猫很想做些「是啊,你也到了这个年纪了」这样世事无常的感慨。
结果告诉他,生活在这世上无论何时放心都为时尚早。
他先告诫了乱步婚外恋情是不符合伦理道德的,并在对方追问「伦理道德到底是什么」时表示「此事日后再议」;在此过程中,穿插着听取了织田缔结下婚恋关系的经历——
仍然不知道该怎么处理。
福泽谕吉只能再次挥手,叫旁边的少年少女一起过来讨论。
先不谈论面露青筋尽力忍耐的少年,他将少女作为突破口,打算先确认她和织田认识的过程。但是从第一个问题开始,就出现了差错。
被问及「第一次和织田见面是在什么时候」这个问题时,女孩茫然地睁大了眼睛。
“非常抱歉,我没有听清楚。您可以再重复一遍吗?”
即便在安静的室内,也存在因紧张激动之类的心理因素而没留意别人话语的时刻。因此女孩第一遍这么说时,福泽谕吉就提高了点音量,再次吐字清晰地把问题重复了一遍。
一直懒洋洋坐在桌上的侦探在这时候睁开了眼睛,锐利的碧瞳不知为何紧紧地盯着面带微笑的少女。
福泽谕吉做了第二次发问。
“非常抱歉,我没有听清楚,您可以再重复一遍吗?”
她用同样的话回答了这个问题。
不要说措辞,她说话的语气、乃至停顿都和前一次一模一样。强烈的既视感甚至会叫人误以为自己是回到了第一次发问的时间。
可此刻在场的有五人。福泽谕吉确信没看漏其他人脸上的惊疑不定之色。
女孩恍若未觉,脸上恬静的笑容连丁点改变都没有,摆出的姿态十足温顺娴静,像教养良好的大家小姐。
与刚才判若两人。
福泽谕吉停顿了一下,做了第三次发问。
和前两次不同的是,女孩抬起了头,那双黯淡的湖绿色眼睛一片虚无,虽然朝向的的确是福泽谕吉所在的位置,但福泽觉得那毫无焦点的视线说成看向谁都不为过。
“非常抱歉,我 没有 听 清楚 ,您可 以再 重 复一 遍 吗 ?”
她仍然微笑着,气氛却令人无法理解地骤然紧绷起来。
外面的天不知何时暗了下来,狂风呜咽着穿过老旧的建筑物,拍打着这家侦探社上方小小的天窗。
“……”
深吸一口气,福泽谕吉完全是抱着面对深渊的心态第四遍发问。
“非常 抱 歉,我 没 有 听清楚,您可 以 再重 复 一 遍 吗?”
没办法再问下去了。
那种仿佛是弦拉到极致、下一刻就要绷断的沉重而冷冽的氛围,压得人连保持呼吸都要用尽全身力气。
完全是被生存本能驱使着,福泽谕吉微微沉首,另一只手不自觉地摸向了配剑的剑柄。
这个姿势使得他广阔的视野微微下移,余光看到了一点自己所站立之处的地面。
看清地上东西的那一刻,福泽的手下意识收紧了,要不是多年修习古武术的经验支撑,他差点就要拔出剑来将地面切成碎块。
只在他周围的水泥地面上,「生长」着一丛一丛像杂草似的东西。但那并不是杂草,而是黑漆漆、尖锋闪着寒光的铁刺。
“……”福泽谕吉尝试着移动,果然发现脚下的重量不对。
为了便于行动,他穿着底不算厚的草屐。此刻鞋底正像被什么刺进去了一样,被严严实实地钉在地上。假如想移动,除非他能飞起来,就非得只穿足袋去踩周围那些尖锐的铁刺。
那些地刺像知道他心中所想似的,再次拔高了点。福泽几乎都能感受到鞋底铁刺逼近的冷气。
“那,他们两个你现在更喜欢谁?”
诡异而僵持的氛围中,一直默不作声的乱步突然开口了。
这个问题明显是随口胡诌的,满是稚气且不好回答。情况不明的现在,福泽无法确定接下来会怎么样,就在他狠心决定拔剑出来时,女孩用截然不同的轻松语气回答:
“侦探先生,当面问这种问题实在太失礼了。”
是正常的音调,神态也与刚才不同,微微蹙眉显示出一种有礼的克制。福泽谕吉下意识地低头,发现那些铁刺如同幻觉般,全都消失不见了。
这间房子的空气重又开始流动,刚才凝滞的气氛如幻梦般消失无踪。
但陪同她来的少年依然疑惑未解,刚开口想要说什么,立刻被乱步又一个问题堵了回去。
女孩表现得没有任何异常,一言一语地和乱步交流起来。
乱步用他的语言和神态向在场的所有人传达了一个信息:
转移话题,装作没发生任何事的样子。
使氛围重回正常后,他再次将谈话的主导权交还给了福泽谕吉。
在最基础的「先来后到」问题上都模糊不清,整条逻辑链就根本串不起来。福泽谕吉都不知道该问些什么好,装作镇定的样子问了一些前言不搭后语的问题。
这场询问非常的不成功。
饶是福泽谕吉尽可能谨慎、还在有乱步协助的情况下努力避开会触发对方「开关」的问题,最后谈到父母许可的事上时还是失败了。
法律规定的结婚年龄的确是女16岁、男18岁没错,但法律规定不论男女20岁才算成年,所以未成年一方的婚姻需要父母同意。
由于第一次见面时对方似乎是在露宿街头,福泽谕吉不可避免地问到了她双亲的问题。
少女在听到这个问题后,保持着笑容一言不发地从待客沙发上站起来。
因为她的态度过于自然,福泽以为她是要去洗手间或者要取出外套里的什么东西之类,开口道:“洗手间的话在——”
她像是根本没听见福泽的话一样,视所有人于无物,就那么自然地径直起身走到门口,然后推门离开了。
门轴松掉的门板发出吱呀声,在侦探社内回荡着。
有那么一两分钟,房间里陷入了绝对的安静,所有人都说不出话来。只有福泽谕吉怀里的小猫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对着门的方向一个劲儿地叫着。
“……搞什么,”中原中也花了点时间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他瞪了眼坐在对面的侦探与武士,虽然没有说什么,但任谁都能读出他眼里的责怪之意。
“我可是漂亮地把事情解决了,”乱步立即不满又委屈地开始抱怨,“明明是金鱼小姐不好,是她在用记忆篡改事实,根本不关名侦探的事!”
中原中也匆匆追出去了,没听到江户川乱步后面的话,倒是织田作之助,走到一半又折了回来。
“篡改事实?”
“对呀,这种事看一眼就知道了吧,甚至都没有动用异能力的必要,”满脸稚气的侦探理所当然地点头,抛出问题:“你们知道人平均多少秒眨一次眼睛吗?”
织田作之助和武士互相对视了一眼。
就像没人会去数自己每分钟的呼吸次数一样,正常人也不会留意自己的眨眼频率。
“是每分钟15次哦,平均下来的话就是每5秒一次,”乱步宣布了答案,继续道:“刚才那位小姐,在两次表现出异常之前,眨眼的频率都远远超过了这个数字,每次都在1秒钟内接连眨了2次眼睛哦?”
“原来如此,”织田作之助点点头,然后问:“但这和她的记忆有什么关系呢?”
江户川乱步顿了顿,看了眼同样一头雾水的福泽谕吉,才耐下性子解释:
“知道有种精神控制法吗?就是自己给自己暗示,选择一个动作设定为打开某种状态的「开关」。金鱼小姐就是这种情况。”
“她给自己设定的动作应该就是快速眨眼两次,每当碰到无法接受却难以回避的事情,就打开「开关」,通过修改记忆来篡改她眼中的世界,以此来逃避现实。”
「简直荒谬」,福泽谕吉很想这么说。
武人的性格叫他对这种逃避似的问题解决方法万分不赞成。但想到那个年轻、——或者说年幼的少女的身姿,他却无法生出任何责怪之情。
她有多大?
15岁?16岁?
一个人和流浪猫睡在巷子里,分门别类攒各样的打折券。她是怎么变成这样的?平时怎么生活,钱从哪里来?
如果那些铁刺是她的异能力,她与人交往是不是被利用了?
福泽谕吉对她现在的交往人略有耳闻。那是港口黑手党的人。虽然在组织的地位很高,实际经常需要去各种危险的地方出差,安全系数还不如织田这样的底层。
再说那个人比她大不了多少,两个人都还是不会照顾自己的孩子。初春还不太暖和,两次见面她都只穿着单薄的学生制服,连条围巾都没有。
福泽谕吉开始后悔。
他刚才该叫她多留一会儿,哪怕态度强硬点也好。
听完乱步的话后,织田作之助略一沉吟,继而问:“这种情况对她有害吗?”
“手段只是工具。”
乱步回答他:“真正有害的,应该是刺激她开始扭曲事实的那件事。就像腐烂的点心放着不管只会继续坏下去一样,如果她一直这么逃避,迟早会被过去压垮。”
织田:“那——”
“治疗方法当然有,因为这种篡改手段不是万能的。”
“理论上讲,如果能提前察觉到她的意图、强迫她闭上眼睛或是叫她无法眨眼,”乱步演示性地用食指和拇指把眼睛撑大:“这样一来,她就没办法躲进躲进自己的世界里,就不得不正视现实了。”
“乱步——”
福泽谕吉想到刚才那些铁刺,开口想要提醒,名侦探对他小幅度挥了挥手,继续说:
“不过她似乎是攻击性很强的异能力者,到时候说不定会暴走,所以要在确保可以制服她的状态下使用强制疗法。”
“……有温和的疗法吗?”
“当然,”乱步说:“想办法叫她对你百依百顺,然后对她使用精神类药物或者催眠一类的手段,同样可以找到谜底。不过,”
“不过?”
“就算是换水中途的短短数秒,脆弱的金鱼也可能因此死亡。治疗的后果是什么,我没法儿保证哦。”
“这样吗,”红发的青年不知道想到了些什么,他在原地站了一会儿,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非常感谢您,我明白了。今天我就此告辞,非常感谢您和社长的帮助。”
“小事一桩!”回应他的,是乱步精神满满的应援:“我很中意你!所以你一定要打败漂亮帽子君,别辜负名侦探的期待!”
织田作之助神色如常,整个人却有种紧绷感。他郑重地点点头:
“感谢您,我会的。”
原本想制止乱步这种把水搅得更浑行为的福泽谕吉,看着织田的反应也彻底说不出话来了。
他在心里想,织田能过正常生活是很好没错。但这孩子,怎么感觉好像缺根筋啊?
……
没想到一个简单的寻人委托会牵扯出这么多事情,精神极度疲惫的福泽谕吉下午早早挂上了打烊的牌子。
他手里翻来覆去地翻一本棋谱,往常研习棋艺能叫他平静下来,今天心却怎么也静不下来。无论怎么翻页,中午的事情都挥之不去。
“乱步,”他忍不住开口:“你知道——”
“不知道哦。”聪明的侦探在他把问题说出口前,就仿佛会读心似的摇头,嘴里还含着粗点心,模糊不清地说:“我也不想知道。本人都想要忘掉的记忆,怎么可能是什么快乐的事情啊。”
“所以就算看到了我也不会去推理,名侦探每天都要用最轻松的心情来吃美味的点心!”
侦探如此宣言后,又指了指福泽谕吉桌上的手机,提醒道:“社长,有电话哦。”
“啊,谢谢你乱步。”
福泽谕吉慢了半拍才拿起手机按下接通键,他有点心绪不宁地「喂」了一声。
“福泽阁下,”电话那头响起的声音很熟悉,带着一种游刃有余的笑意:“今天的事情我听说了。很抱歉孩子们给您添麻烦了。”
电话里的声音继续说:“这件事我稍后会解决,还请您此后不要再插手了,万分感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