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道恣意张扬的身影渐行渐远, 而人群一拥而上。
卫朝被自己先前帮助过的凡人们簇拥着抬上担架,送去了医馆。
他听着人们七嘴八舌地骂卫虹不是东西, 计划着晚些联名写一封举报信去仙界举报这个胡乱地砍人的垃圾修士, 而医生看着他依旧在滚滚流血的伤口,敛去了所有的情绪尽心尽力地帮他包扎。
...为什么?刚刚卫虹说他在凡间招摇撞骗,这些人是一句话也没听进去吗?
明明他连一只地缚灵都解决不了,根本不是传言之中那名无所不能的剑术天才, 为什么他们还要如此对待自己?
卫朝这才恍恍惚惚地意识到, 这些人尊重他, 爱护他, 照顾他, 不止是因为他强大。
这一点意识像是给濒临窒息的卫朝又渡了一口气, 让他有力量重新站起来。
再然后,卫朝活了下来,但他的右手也再也没有了。
人们小心翼翼地和他谈话,有意无意地避开剑术相关和他的左手,左邻右舍轮流给他这个“需要照顾的病人”带新鲜的饭菜。
“沈姨,以后不用给我带饭了。”
中年女人脚步一顿。她年幼的儿子曾经走失, 在卫朝的帮助下才从人贩子手中找回。
她正准备说点什么, 却被卫朝挥手止住了话音:“我也该自己生活了。”
送走了热心的邻居,卫朝看着放在桌上的饭菜,连自己都没意识到自己露出了一点微笑。
他打开饭盒, 烧肉的香气扑鼻而来, 但卫朝却一时怔在了原地。
好几个月没有任何音讯的观天游地发来了消息。
是一封属于卫宁儿的死讯。
这封死讯化作有实体的纸张, 然后被卫朝的左手捏得皱成一团, 最后化作了点点星光。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
面对卫宁儿的死讯, 卫朝并没有说什么, 甚至没有流一滴眼泪。
他只闭门谢客,然后把自己在卫宁儿买给他的小楼之中锁了一整天。
第二天,卫朝便带上了自己的长剑,走进了深山之中的无人之处。
他用左手执起剑,然后把卫宁儿最后一次回家过年,与他讨教过的剑谱走过了一遍。
然后就是前一年,大前年...一直到卫宁儿从玄清门归来的第一年带回来的剑谱。
如若卫宁儿尚在,看到这一切,应当会讶异,她的哥哥竟将她每一年带回,与他讨论的剑谱招式记得分毫不差。
但卫朝毕竟没有了右手。他的左手的力气不足,方位也不准,甚至还有些颤抖。
但他终究是一招一式地走完了全部的剑谱。
...
仅过了三个月,卫虹便伏法了。
肆意欺辱、伤害凡人,在修仙界是重罪。
“...总而言之,对于您的遭遇,我们真的非常抱歉。但根据相关条文,这是您的抚恤金。”
卫朝并没有去看那一沓堪称数目惊人的现金,他的视线落在了修士隐隐萦绕着灵力的制服上。
“根据修仙界的法术,我的右手...”
“非常抱歉,我们已经询问过相关的修士,您的右手是无法治愈的。”
“内丹也是如此么?”
“...非常抱歉。”
“无妨,是我自己不甘心罢了。对了,我还有一件事情要问。”
“您请问。”
“观天游地发来的死讯,是绝无回旋余地的么?”
“...”
茶室之中安静了一刻。
“是的。对于您的遭遇,我们真的非常抱歉。”
“...”
...
哪怕失去了右手,卫朝还是喜欢研究剑法。
很难说失去金丹对他作为一个剑修的打击更大,还是失去惯用手对他作为一个剑术师的打击更大。
作为剑术理论大师,卫朝依旧深受爱戴,无数剑道馆请他成为上宾,无数剑术比赛请他成为评委,无数剑术师登门拜访,只为得到他的一句指点。
但背地里,随着卫朝失去右手,些许窃窃私议却一点点地蔓延开,且愈演愈烈。
无非就是,卫朝作为剑术师再强也没什么用处,在修士面前不也毫无反抗之力,剑术再精妙,再花俏,也无非是绣花枕头一包草。
甚至有人说,卫朝不过是凭着自己在仙界的见闻招摇撞骗,实则一文不值。
溢美之词,流言蜚语,雪花一般飞向卫朝。
他在这风雪之中不置一词,只无言地用仅存的左手握紧了自己手中的剑。
这只仅存的左手就像是卫朝的救命稻草,又像是最后一根蜘蛛丝,将卫朝与他所热爱的剑术重新联系起来。
所以他最终还是用左手拿稳了剑。
没有人知道卫朝付出了多少。
但在剑术大会上,身为被选手挑衅的评委,卫朝只左手持剑,便将那名选手逼得毫无还手之力,已经足够让所有人错愕与惊艳。
赛场中心,将那名手持铁剑的选手逼退之后,卫朝只握着木剑,不置一词。
在旁人的眼中,他是俊美无俦,冷若冰霜,不论如何都无法被打倒,心下不起一点波澜的天才剑客。
但只有卫朝知道,随着被左手挥出的长剑,他心跳如鼓。
他早已分不清自己究竟是因为什么重新握紧了剑,是为了最初热爱,还是因为心头又那么一丝不甘?
但他从未如此鲜明地感觉到自己活着。
...
即便是再度名扬天下,对于邻里,卫朝依旧有求必应。
只因为在他低谷之时,城镇之中,没有一人对他冷言嘲讽,只竭尽所能地给予所有的帮助。
他自然会投桃报李。
卫朝走在山道上,看着自己身后的小孩,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宁清清,叫你别跟来,你怎么不听?”
被唤作宁清清的小女孩眼眶微红:“妹妹不在了,我身为姐姐为什么不一起去找?”
似乎是觉得单单这一句话不够有说服力,清清补充道:“卫前辈,我跟着您学过剑术,还能帮您打下手...但筝筝她已经三天没有音讯了,我真的...”
听小女孩的声音里带上了些许哭腔,卫朝无奈叹息:“你跟着就是,只要别跟丢。”
清清红着眼眶“嗯”了一声,见卫朝并无拒意,便伸手拽住了他空无一物的右袖,两人便一同朝着暗不见底的山林中走去。
天地寂静,只有两人的脚步声。
清清拽了拽卫朝的袖子:“卫前辈。”
“嗯。”
“卫前辈,您为什么左手使剑也这么厉害?”
“因为喜欢剑术。”
“那您是剑修么?”
“不算。”
清清大大地叹了口气:“您都这么厉害了,不知道真正的剑修得有多厉害...”
就在这时,卫朝感觉自己踩到了什么。
这条山路上长满了柔软的杂草与藤蔓,而他踩到的是一块小小的硬物。
卫朝的心中生出了些许不好的预感,他低下头,那是一截布满血污的,属于儿童的手臂。
清清见卫朝顿住脚步,顺着卫朝的目光看去,只这一眼,她的泪水瞬间夺眶而出。
这只手臂属于谁,不言而喻。
卫朝却来不及替这名可怜的小孩难过。他听见自己的背后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声响。
他下意识地把清清护在身后,就见一道庞大的身影从茂密的丛林之中缓缓而出。
那是一只妖兽。
和当年他在卫家后山,与卫宁儿一同遇到的那一只妖兽,一模一样。
妖兽露出了带血的獠牙。
为什么?为什么凡间会有妖兽?还与当年那头一模一样?
卫朝暂时无瑕去想这个问题,因为他面临着一个更为残酷的抉择。
一切的一切全部倒带重来。
数十年前,面对即将被妖兽掳走的卫宁儿,卫朝有两个选择。
他可以选择丢下这个和自己毫无血缘关系的妹妹,独自一人逃回家中,从此一切回到正轨,他依旧是临安城里受人艳羡的天才剑修。
但十三岁的卫朝毫不犹豫地拔剑迎上,然后失去了内丹,从此沦落为没有丝毫灵力的废人。
现在,一切全部重演。
甚至宁清清与卫朝的关系没有那么紧密,她并不是与他有着厚重亲情的妹妹,只是邻居家的小女儿。
如若命运真的存在,祂必定对着卫朝露出了残酷的微笑。
——你已经知道,坚持自己的本心会有什么样的后果。
——再来一次,你会怎么选?
卫朝没有用言语回答,只上前半步,将宁清清挡在身后。
然后他的手握上剑柄,一点微弱的灵光乍现,像是在黑夜里燃起的一点星星之火。
他的身体之中其实还有一点微薄的灵力,令他哪怕不用内丹,也可以使出剑修才能使出的剑法。
但代价是,再废一只手。
废掉他仅存的左手。
所以他先前想方设法地通过其他方式处理掉地缚灵,在遇到卫虹之时也不曾使用灵力,因为他觉得不值。
卫朝瞥了一眼在自己身后的清清。
但现在值得吗?
他的左手会在过于强大的灵力流过之后经络全废,再也无力举起哪怕最轻的剑。
只为了救一个凡人小孩,就舍弃自己所有关于剑术的所有天分,舍弃自己过去十数年来的努力...
...真的值得么?
在千钧一发之际,卫朝没有那么多时间去权衡利弊,只能凭借自己的本能做出选择。
他的面前是怒张的妖兽,身后是颤抖的孩童。
于是卫朝摒弃了心中的所有不甘与犹豫,步子错开,拔剑出鞘。
那点微弱的灵光骤然大作。
星星之火愈演愈烈,而他是烈火之下的薪柴。
灵力挟裹而来的风吹起了他的洗得发白的衣袂,拂起他带了霜色的头发。
他并不去看身后的小孩,像是在回答先前的问题,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你不是想见见真正的剑修么?”
直至此刻,卫朝才模糊地意识到,他所追求的剑道,似乎并不是灵力支撑的强大,也不是剑法招式的精巧。
那是什么?他已无暇去想。
随着迸发而出的灵力,卫朝只觉得自己的五感从未如此清晰过,天地之间,一切的一切好像都被放缓了。
与此同时,他无比清晰地感受到,自己左手的经脉正在一寸一寸地断裂。
但天地之间已然绽出一道玄妙璨然的剑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