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的夜幕降临的比夏日更早。
如果是六月, 此刻天还未初黑,十二月的六点,却早升起亮星。
暗黑天幕中有一颗红色的星星闪闪发光,那是天蝎座主星心宿二, 视星等0.96, 全天排名第十五位。第一次看见她的眼睛时,松田阵平脑海中浮现出的就是这颗在非天文爱好者之中也相当出名的天空最亮的红超巨星。
虽然它也是全天最孤独的一等星。
说起来, 那家伙生日是十一月份, 正好也是天蝎座。
今年十一月她还在美国养伤,不知道去的什么破医院, 电话都不能打,整整两个月的时间里都跟人间蒸发了一样。
她回来那天的接风宴其实有补办生日的意图, 不过被杀人事件搞砸了,上次萩策划的温泉旅行也是,前两天他还在听那家伙说下次一定要找人占卜, 精挑细选一个黄道吉日。
不过以后或许……再也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他背对着商场出口的方向,愣愣的看着天空过了不知道多久, 突然听到周围的人群发出齐齐的欢呼声, 还有人抱在一块喜极而泣。他顺着他们目光的朝向转身,就看到了站在商场大门前的那道狼狈身影。
她的头发披散, 脸上有被烟熏出的黑印, 西装明显在地上翻滚过,皱巴巴的还沾了灰, 手背,脸颊侧都有明显的擦痕。
但是她此刻嘴角依旧带笑, 踏着硝烟归来的脚步如同不可战胜的骑士一样铿锵坚定。被连成一片的闪光灯围绕在其中, 依旧一眼就能够看到她眼里闪烁的光芒。
在媒体的追问下, 九条九月显得潇洒又从容,她早就想好了完美的措辞,何况这一次他们不再咄咄逼人,反而礼貌又恭敬——因为见证了奇迹与英雄的诞生。
在一个女记者询问如何死里逃生的询问,她这样笑着回答:“或许是因为,神明并不希望我就此死掉吧。”
仓库内有唯一的一个通风管道。它非常狭小,连婴儿都无法通过,但对只比手表大一些的炸弹来说,已经足够了。
九条九月站在门口,向后伸出左手,半蹲下身做出起跑的预备姿势。替身握住解开表带但依旧紧贴在手腕上的炸弹,在她冲出去的一瞬间,同时将炸弹掷出,精准的投进通风管道内。
两秒的时间,足够她完成从起步到加速的动作,跑到距离仓库大门十五米左右的扶梯,最后一秒,她从扶梯外侧跳下,与此同时,炸弹爆炸。
五米高的落差,下落的一瞬间九条九月放出替身蹬击地面,抵消了大部分落地时的冲击力。
九条九月的替身是近距离力量型,在替身的速度、破坏力、射程距离、持续力、精密动作性和成长性这六个维度中,精密动作和速度都是A,破坏力则为B,都是远超出人体极限的水平。
如果是没有替身的普通人,是不可能相隔二十米将炸弹投入狭小的通风口的。也不可能同时完成投掷和奔跑的动作,从将炸弹投出去到起步奔跑,至少也得花费快两秒的时间,剩下的时间不足以离开炸弹的爆炸范围。
最后一步落地时,如果是普通人这样直接跳下去,虽然不至于死,但腿大概率也要骨折。
这是除她之外,其他人都不可能完成的“奇迹”。
即便已经最快的完成这一整套动作,下落时九条九月的发尾依旧被火光燎到了一些。
说起来,虽然输给降谷零的经历堪称糟糕透顶,但如果不是为了打败他而每天逼自己疯狂训练,以她原本过度依赖替身的身体素质,这次想毫发无损的跑出来肯定没有那么轻松。
应对完媒体后,那个人带着微笑朝他走来。
周围不论媒体还是民众都在欢呼英雄奇迹般的凯旋,但松田阵平清楚的知道,这并不是什么命运的垂怜。
“九条。”
哪怕他当时出于急切没能反应过来,现在也早就想明白了。
“你早就知道,对不对?”
早就知道他的阴谋,早就知道他会在今天安装炸弹,也早知道他不会停下计时。
九条九月没有回答,但松田阵平从她的表情中得出了答案。
——没错。
怎么可能会放过她?九条九月想。
她可是用来折磨松田阵平的重要工具啊。以炸弹犯那莫名其妙的浓烈仇恨,为了报复松田阵平,哪怕牺牲无辜的人也在所不惜。既然计划已经暴露,以后不再有希望杀死松田,那么在炸死他的朋友,让松田感受痛苦这件事上,绝不会停手。只要最终能够达成目的,她九条九月一条命又有什么值得可惜的。
“但你既没有举报,也没有避开,为什么?”
“就因为那些东西吗?”
他看向那些刚刚拍过她的摄像头,忍不住出言讽刺:“就是为了种东西?你疯了吗?”
“你脑子里在想什么?对你来说,那些鬼东西就这么重要吗?你连自己的命都不打算要了?”
九条九月差点被这话气笑了。
这一整天,她一直在对自己说,冷静,冷静。
愤怒和冲动降低她大脑运转的效率,使她的判断失去准确性。时间紧迫,一点差错都不能有,她必须在一天内找到凶手,救下松田阵平。
压抑了一天一夜的怒火此刻终于忍不住爆发出来。
“我没有拿命做赌注。”她说: “我现在毫发无损,而且目的也已经达到了。”
松田阵平神色愈加冰冷:“我不知道有没有人这样说过——你太傲慢了,九条九月,独断专行,也不把别人放在眼里。还是你以为所有事情都会如你所料发展。”
“一切当然会如我所料的发展。”九条九月冷笑起来:“我不听人话,哈?”
“我告诉你松田阵平,从一开始我就清晰的计算到了未来的方向。我能够认清自己的能力,也了解对手的心理和手段,不论什么事,我都会提前做好万全的把握。别人做不到的事情不代表我不可以。”
“像你这种……你这种……”
为了救别人而死掉的混蛋有什么资格来教训我?!
九条九月和松田阵平,某种意义上其实是颇为相似的两个人,一样聪明理性,一样恃才傲物,蔑视权威。但正因相似,彼此身上的那一点不同就显得格外醒目刺眼。
警校时期,他们两人就互相看不顺眼,和对降谷零带有竞争意味的敌视不同,与松田阵平是单纯出于性格和观念不和导致的矛盾。
九条九月看不顺眼他那种散漫的性格,和浑身是刺的尖锐个性。
松田阵平生平最不服管教,他不喜欢九条九月刻意展现的八面玲珑,也无法忍受强胜的控制欲。
一直到警校毕业,七年前,她抓住了那个逃脱的炸弹犯,救下了他幼驯染萩原研二的性命,他们关系才逐渐缓和。
再后来,随着对彼此性格逐渐熟知,对对方的雷区忌讳都一清二楚。虽然平时相处时总是互相讥讽,但真正闹发生这么激烈的矛盾已经很久没有遇到了。
松田阵平并不是好脾气的人,很巧,九条九月也不是。
松田阵平比她高了十公分,他揪着她的领子差点把她抓的脚尖离地,看着松田阵平暴怒的表情,九条九月的火气也噌一下冒了起来。
动了真火之后,谁也顾不上现在还是在大庭广众之下,不知道谁先出手,直接开始了人类愤怒时最本质的情感交流方法——拳头。
于是萩原研二赶到时,就看到坐在同一张长椅上脸却撇向相反方向的两个人,他的角度一眼就看见了九条九月贴着纱布的脸。
“九月酱你的脸!”刚到现场还不清楚情况的萩原研二心疼极了:“疼不疼,到底怎么回事啊?”
“是我干的。”松田阵平把同样鼻青脸肿的脑袋扭了过来,在萩原研二质问前率先出声:“哈,你知道这家伙做了什么混账事吗?”
他板着脸把事情的经过讲了一遍,之前只知道他们两个遇到炸弹犯的萩原研二倒吸一口气。
“九月酱。”萩原研二收敛起了笑容。
他的表情中不带有任何指责的意味,眼神却仿佛下一秒就要落下泪来:“为什么要这样呢……你明明就有更好的解决方法,不是吗?”
当然是存在的。
不用冒险的方法。
只要她跟松田提议换一个吃饭的地方。到时候就算警视厅派遣的拆弹成员无法成功拆除炸弹,只要死掉的不是萩原或松田,其实对她也无所谓。或者提前“发现”炸弹,虽然又得费很大劲编出一个理由,但只要最终结果皆大欢喜,哪怕过程有一点无法解释的小瑕疵也无所谓,就当是直觉。
但这是个好机会。
这是在她得知现场有摄像头时,就冒出的想法。
还有什么比这个更好的机会吗?在大众眼前,公然的面对危险,并展现自己临危不惧的高洁品格。如果运作得当的话,她就可以在社交平台上大出风头,顺理成章的成为警视厅对外宣传的门面。
不过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
炸弹必须爆炸。
这场案件,必须切实发生,并且造成严重的损失和影响才行,越严重越好。
这样才能确实的让那个胆敢将松田阵平当做目标的炸弹引发众怒,没有任何轻判的余地。
他必须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身败名裂,众叛亲离,以及,死刑。
这样造成恶劣影响的重大公共事件,哪怕在日本,也是有可能判处死刑的。
虽然只要制造一起七年前那般的意外就可以直接高效的解决掉那个家伙,不用这样拐弯抹角。但现在的话,知道她能力的情况下那两个敏锐的家伙肯定能看的出来。
哪怕是死有余辜的罪犯,如果是由她下手,这两个道德感过于强烈的家伙说不定也会寝食难安。他们肯定不会怪罪她,但一定会把责任揽在自己身上。
真是麻烦死了。她想。
不过没关系,为了达成目的,一点风险是可以接受的。
预言中,失去幼驯染的萩原研二坐在会议室外走廊的座椅上,麻木的一根接一根吸着烟。
她再也不想看到萩原露出那样的神情了。
但是此刻,萩原研二又露出了那副让人心碎的表情。
对不起,她想,是我的错,要你又一次承受这种事。
但是明明她和松田都没有事,为什么你还是如此不开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