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沃睁开眼的时候, 已经是半夜了。
半夜?
她很快反应过来,系统说是【五十筹子晕一天】,原来是‘一天’, 不是‘一天一夜’。就是只管十二小时,多一分钟没给。
她准时醒了过来。
何等趁火打劫的奸商啊。
*
桌上燃着一盏灯, 照亮了床前熟悉的身影。
递过来的温水盏里插着一根麦管, 估计崔朝是想让她不必撑着坐起来, 就可以直接喝水。
然而姜沃摇头:“坐起来才不难受。”
这个病症,坐着反而比平卧舒服许多, 甚至许多病人是坐着过夜的。
“好。”崔朝伸出手又停在半空中。他甚至不敢就去扶她起来, 不知自己用力不对是否会让她更痛苦。
崔朝是眼睁睁看她慢慢起身, 似乎很熟练地找个了姿势坐好。
心底是一阵细细密密的痛楚。
姜沃松口气,坐起来果然觉得憋闷好了一点。
崔朝的声音像是夜色里的灯一样,轻的像是一团光晕:“姑姑年纪大了,守你到临近子时, 我劝了许多次她老人家才离开。”这还是曜初没敢说吐血的事儿, 只说姨母在宫中病了吃了药睡了。
至于朝中事, 曜初就与崔朝说了。
“除了曜初转达的,我也已经进宫去问过陛下了。你不必费神再说。”
姜沃一听他去面圣来着,原本都半闭上的眼睛,又睁开了。反正刚晕完也睡不着, 不如听听故事来分散疼痛和憋闷。
崔朝见她神色, 就知其意,将今日下午的事儿,大略告诉了她。
“我听曜初说过前因后果,就带着这些年替陛下照管的田庄铺子等产业入宫交还去了。”
要不是心绞痛,姜沃很想笑来着。
陛下这两日真忙啊, 人人都找他。
崔朝继续道:“我能猜到,哪怕你突蒙此谗言猜忌,含屈自请解官,在陛下跟前必也得是 ‘忘己忧国恤君’的臣子。”这才‘堪为’宰相。
总不能宰相位置一没,人设就崩掉,那岂不是显得从前都是为官职装的?
故而姜沃此生在皇帝跟前,都必得是一片丹心的样子。
“所以我就去御前‘不识大体’了。”崔朝还伸手试了试她的额头,林奉御嘱咐过,要看看她夜间门有无发热。
俗话说:大恩成仇。其实内疚也是一样的。
人性是很奇怪的,如果对一个人太过内疚,甚至可能会转化成厌烦。说到底,人都不愿意浸润在负面情绪里,哪怕是自己先对不起别人,哪怕这负面是由自身而起。
可以让一个帝王伤感、内疚三分,但不能让他内疚太深。
所以姜沃一点儿不推辞皇帝要给的侯爵和食邑,还会顺势求他几件事。
只是没想到‘手气太好’,抽了个病症,出门就吐血了,给皇帝着实惊了一下,想必让皇帝心里很过意不去。
崔朝想了想,不等她醒来,当天就入宫‘找补’去了。
*
皇帝见他进门就要求交还这些产业,便与他解释了几句今日事,之后叹道:“子梧,你最知道朕的为难,何必如此?”
然而崔朝很干脆很直接道:“臣知道陛下的为难,那陛下可知臣的为难?这些账簿再留在家中,臣睡不着——只怕哪日被抄家,成了贪墨皇家财物的罪证。”
皇帝都怔了:“子梧!你这是什么话?”
崔朝行个礼走掉了。
皇帝:……
这一切发生的太快,从崔朝请见进门到他走人,程望山都还没来得及退出去。不得不眼睁睁看完了这一幕,这给程公公后悔的,肠子都青了。
不过,程望山却见皇帝没有他想象中的大怒。
皇帝只是静静坐了片刻,甚至伸手翻了翻案上摞的,加起来得有半人高的各色账簿——这还只是今年的。
“先收起来吧,等他气消了再说。”
程望山上前收拾的时候,就听皇帝似乎自言自语了一句:“还好。”
还好?程望山又不懂了。
而皇帝想的是:还好,他没有求见后,恭恭敬敬跪下给朕请罪。
*
崔朝面圣的故事讲的很快,因实在整个过程也很简短。
他声音放的越发轻了:“接下来,我只陪着你养病。之后,咱们离开长安四处走一走。你之前不是说想看滕王阁吗?咱们去寻滕王。”
宁愿去见传说中‘骄奢淫逸’的滕王,也不想看这些道貌岸然之人。
姜沃:好哎,邀请初唐四杰一起去看滕王阁。多好的文章和典故啊,决不能给后世莘莘学子只留下一篇《滕王阁序》。
不过……
她还没问,崔朝已经回答道:“至于鸿胪寺少卿之职,我辞官的奏疏,就在那些账簿里。”皇帝看没看见就不知道了,反正刚才皇帝留下了,那明日他就去找裴行俭办手续。
说完今日事后,崔朝问道:“你想歇着,还是我寻个话本念给你听?”
却听姜沃忽然道:“七日。”
“什么?”崔朝略想了想才明白:“是了。还有七日,就是正月十六的大朝会。”
原本在这个大朝会上,二圣会下诏,令姜沃接任尚书左仆射。
而现在……崔朝声音微冷:“是啊,算来距英国公仙逝,尚不过二十三日。”
姜沃听他提起英国公,忽然想起:就在一月前,自己还特别‘高人风范’笃定回答了英国公那句‘家族之劫能否化解’——‘我在,就能。’
然而……她光速就不在(朝堂)了。
不知凌烟阁画像到底有没有英魂常驻,若是英国公看到这一幕,会不会惊讶和担忧?
那等离开长安前,去与英国公解释一下吧。
请他放心,她还会回来的。
**
咸亨二年正月初九。
自吏部起,有一道诏书像是长了腿一样,不过一日遍传朝野,无人不知!
曾经所有人(东宫某些朝臣除外)都以为,将要在元宵后接任尚书左仆射的姜相,竟然辞相位。
最令人震惊的是圣人允准,赐封姜侯,准离朝堂。
吏部作为地震的最中心带,新任吏部尚书裴行俭,久久望着他面前待处置的奏疏。
裴行俭从来没有想到过,他做吏部尚书的第一日,要落下印的,竟然是姜相的辞官表。
很简约的一张奏疏,很有姜相的风格。
字句分明,裴行俭不由低语出声:“以病乞归……”
他不信。
不只是他,朝堂内哪有人信呢?
*
正月初九。
吏部风起云涌风声鹤唳之时,姜沃正继续保持端坐位,看着对面银发但黑脸的师父。
“师父……”
她才刚称呼了一声,就听李淳风直接打断道:“果然,论起谶纬之术,我还是不如袁师。他当年拦着我不去向先帝禀明‘日月当空’那一句谶语,实是先见之明。”好在如今朝上还有皇后。
姜沃闻言笑道:“是,师父说的都对。所以我听师父的把官辞了。”
见李淳风脸色更差了,姜沃立刻做认错状,低头叼麦管喝药,不拿这件事玩笑了。
李淳风这才继续道:“辞官也好,等你病好了,跟师父出海看看吧,天地宽广,实不必拘泥于此。”
说起出海,不免想起先帝与粲然贞观,李淳风到底一叹:“哪怕是谶纬之师,也不能免俗,依旧盼望先帝一手开创的大唐能永昌。”
姜沃:?
不过她脑海中这个问号,是替李渊‘?’的。
想来高祖若是听到这句话,必然会满脸问号:好家伙,什么大唐忠臣啊这是,直接屏蔽我这位开国高祖是吧!
李淳风叹气过后,见弟子裹着厚厚的大氅坐在圈椅上,脸色煞白,又由叹转怒,冷声道:“好好养着吧,等春暖了咱们就走。”
“师父等等。”
姜沃缓了缓一阵憋闷道:“师父自乾封年回京后,这五年来,不是一直在为朝廷编写新历法吗?”
历法的重要性,在某些程度上,绝不次于礼法!
历朝历代颁‘历法’,就是朝代权力的象征。
用最直接的例子就可以证明——当年刘仁轨去打倭国与新罗的时候,就只用说一句‘欲扫平东夷,颁大唐正朔!’
所谓正朔,正有历法之意,亦代表着正统。
大唐之前的历法,还是大体沿用《皇极历》《大业历》等隋朝历法,只是按朝代修改了。
但李淳风在制出罗盘,又亲自出海在各地观星后,就对‘日行盈缩、月行迟疾’等过去迟滞的难题,有了新的破解之法。
因而自乾封后回京,李淳风一直在独自研究新历——倒不是姜沃这个做吏部尚书的弟子不给自己师父分人。
实在是院士带不了大学生或是高中生。
太史局的人去了也陪着瞪眼,还不如等李淳风研究明白一个点,给他们分点数算的活。
“师父年前还跟我说,新历只剩下岁差的重算,就修好了。”
李淳风冷着脸道:“你病糊涂了,没有这回事。”
“修历何等艰难,只怕再过二十年也修不好。”
姜沃从大氅里伸出手,堪堪来得及拉住李淳风一点袍袖:“师父先别走!”
皇后摄政的新气象,多配新历法啊!
**
咸亨年实在一点也不诸事亨通!
以上,是尚药局上下的想法。
这一年的正月,尚药局的大夫们简直要疯。
其实原本正月里,尚药局是最清闲的——哪怕有点小病小症,一般人也不会在元宵内就寻大夫,生怕给一年开一个坏头。
但今年不一样了,尚药局热闹的像是新岁前的东西市!那叫一个人来人往络绎不绝,还各个问东问西。
而作为‘第一见证人’,林奉御更是险些被逼得也当场吐血给人看!
此时,距离正月初九那道震翻朝堂的‘姜相请辞奏’,已经过了两日。
京中水深,什么皇亲国戚世家簪缨都是扎堆论,这回八仙过海各显神通,不过两日,就扒出了不少蛛丝马迹——
紫宸宫那日固然没有闲人,也无人敢去窥探二圣居所。
但,此事可不只有紫宸宫知道,起码东宫里不少人的反应就很奇怪。
而且,很快就有目击证人表示,那日姜相确实是坐轿辇出宫,到了宫门口又换了马车,全程都是安定公主陪同,又有林奉御一路随行至家中。
故而,林奉御倒了霉了。
“姜相……姜侯真病了吗?”
他这两日被明问暗示了无数遍相同的问题。
说来,能在尚药局干一把手,常年随侍病中的帝王,林奉御不是不能抗压的人。但这次情况太特殊了,原本他只用承受皇帝一个人的喜怒无常和威压,多年下来已经习惯了(毕竟没人敢跟他打听皇帝病得怎么样)。
可这次,所有人都冲着他来了!
而这次的事儿,涉及的又全是他一个说不对,只怕就得赔上自己脑袋的人物。
如此不过两日,压力过大的林奉御倒是真的病了。他忽然起了高热,直接在尚药局就栽倒了。
而病倒的林奉御,忽然有一种‘我解脱了’的感觉。
带着这种解脱感,林奉御又想起自己这一病的来源,心有戚戚:这朝堂之上压力也太大了,自己才撑两天都病了,那姜相心脉断续而吐血,他真是一点儿也不奇怪。
而林奉御这一病,流言更是甚嚣尘上——姜侯的‘因病乞归’必然是不寻常啊,看看,尚药局的奉御,都‘畏惧致病’了。
继续扒吧!
有时候特意摆出来的真相没有人信,只有那种格外隐秘的传来的流言,才会被人深信不疑。
而所有的流言,不说条条大路通东宫吧,至少也是八条里七条跟东宫有关。
*
咸亨二年正月十一。
太子请见皇后。
媚娘在紫宸宫侧殿,隔着御案,隔着案上堆叠的奏疏与七枚玉玺,久违地等来了太子。
这样说,其实并不准确。
因太子素仁孝,晨昏定省是再不错的。每日晨起都会来跟帝后省视问安。
但母子两人好好坐下来说一说话,是很久没有了。
毕竟这两年,主要是皇帝在亲自调理太子。
而媚娘已经放了北门学士过去,也能感觉到太子对此的不适,因此她出言教导太子的时候反而少了——
也是因为无话可说。
更因‘问迹不问心’。
她无论对太子说多少宽慰开导之言,无论太子答应的多么动容,但依旧有‘皇后代政’这个鸿沟横亘其中。
说一千道一万都不如她退回后宫,不再理政。
然而媚娘,又是不会退的。
*
太子看起来很不安:“母后,姜相病得如何?”
媚娘不答这句话,她只是问道:“弘儿,你去向你父皇提起‘姜相或有引朋党之嫌,更甚有动摇东宫之意’时,到底是如何想的?”
未待回答,皇后语气加重:“太子,你为东宫储君,却对宰辅之臣出此诛心之言,你有想过,姜相该如何自处吗!”
你是太子,你对某个臣子露出些怀疑之意,后果有多严重,你想过吗?
做一个决定前,都不知道最坏的后果是什么,普通人可以,但太子如何能行?!
太子原本就立在案前,见母后罕见动怒,更是垂首认错。
且被皇后这样疾言厉色一逼问,他不由便将自己所思所想道来。
“母后,我只是不愿将来万一……与姜相走到父皇与舅公那般。若是将来真如此,母后岂不是更难过?我又如何见弟妹们呢?姜相若是做工部尚书,做姜侯,岂不彼此安心?”
甚至用东宫某些臣子劝他的话来说:此时退去才是对姜相最好啊。
只看先帝一朝,多少重臣折在废太子李承乾与魏王李泰的争斗上?
*
听完太子的话,媚娘甚至与皇帝一样头痛起来——因她知道太子也没说谎。他真听了信了那套‘防微杜渐’的话。
媚娘已经完整知道了那日的对话,起初臣子谏他‘姜相结党’,太子还算知道严重,也会制止,但逐渐就被说服了。
媚娘看着眼前的太子,只想道:若是你思考的不全面,其实也可以不思考。
最怕的就是思考一半,还思考的特别多,旁逸斜出。
*
紫宸殿中,母子之间门一片沉重寂静。
在寂静中,媚娘忽然想起姜沃与她说起的,英国公生前所托——生怕子孙不肖,将来干出似房家、杜家子孙一样谋反的大罪,连累家族败亡。
当时媚娘还感慨了一句:他们已然是国公府子孙,父辈挣下偌大基业,若是自己有能为,可将家族发扬光大更上一层楼更好。
若不成的话,少惹事不就好了吗?也可以安享尊荣。
媚娘现在发现,这种‘站着说话不腰疼’的回旋镖扎在了自己身上。
问题就在这儿了——
每一个认真‘思考’的人,都觉得自己很英明,想的很透彻。
就像房遗爱参与的那漏洞百出的谋反,就像杜荷跟着大公子李承乾谋反,其实都没搞清楚李承乾的真实想法一样。
他们也一定不会觉得自己做事荒谬,一定也觉得很是‘深思熟虑’‘精密策划’过了。
媚娘这样想还有点奇异的安慰:看看房相杜相,房谋杜断、一世辅国的本事也完全没遗传到子孙身上啊。
*
“母后……”
太子的声音唤回了媚娘的思绪。
她不欲再跟太子继续谈朝堂局势,而是拿出了早就准备好的一张纸。
“太子素重礼法。”
“既如此,今日我给太子布置一道功课。”
“你回去细思。”
太子忙上前接过来。
“子之事亲也,三谏而不听,则号泣而随之。”[1]
若是子谏父母,三次谏言父母依旧不听从,就不该再说,哪怕是哭着也要顺从追随父母!
她已经完全不再期盼太子能真的理解她,跟她站在一方。
媚娘如今要的便是:太子、东宫尽可以不认同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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