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处俊, 李义琰。”
太史局内,姜沃说完这两个名字后,李淳风很快道:“物以类聚, 人以群分。”
姜沃含笑:确实。
郝处俊的履历人尽皆知, 那是‘风骨铮铮’‘不畏强权。’
李义琰也差不多:他本人其实是出自陇西望族, 打小自然也是高楼广厦锦衣玉食的。
但他为官后又特别注重营造清廉名声, 住了个窄小破旧连堂屋(相当于客厅)都没有房舍,以至于每个去家中拜访的官员都要感慨:李侍郎位至三省重臣, 却不崇高舍, 真是好品行!
跟郝处俊一样, 又是一个搢绅(士族)义之。
故而如郝处俊、李义琰这种人,他们怎么能不拥护太子?他们本身就是完全符合‘标准’的官员。
自然会跟太子这个克己复礼,重视官员‘风骨气节’,又不刚愎自用‘善听谏言’的继承人站在一起。
权力之争哪有什么绝对的对错, 只有立场。
姜沃跟李淳风又聊起了李义琰的破房子,然后忍不住笑道:“师父不知道, 为此, 李义琰可把王中书令得罪的不轻!”
王神玉那是什么人生观价值观, 简直是官可无血可流, 生活质量不能丢。李义琰现在是什么官?正好是中书侍郎,是王神玉副手之一。
这是衬托谁呢?
“看到他就烦。”这是王神玉年前来修剪山茶花时对姜沃说的话:“他若是真的家贫也算了——听说其族弟以他房无堂屋,还给他送过一批良木让他建一个。然而他只道‘身居高位, 不居华宇’, 把木材在外面放烂了也不肯盖一间堂屋。”
“既如此,还要屋子做什么?朝廷要员夜宿雪地岂不是更显得清廉?”
然后跟姜沃抱怨道:“东宫监国,要熟知三省六部各署衙庶务,往中书省塞人是应有之义。”
“但能不能给我塞个正常人进来!”
王神玉一向是风雅的, 难得有这么分明的不快,甚至暴躁情绪,可见跟李义琰多不对付。
姜沃报以十二万分同情。
王神玉的心态简直是这‘破班一天也不想上了’。但偏生另一位中书令杜正伦年迈,皇帝又不许王神玉致仕。
*
说来也巧,姜沃从太极宫回到大明宫后,刚好在官员出入宫门的‘千步道’上遇到了李义琰。
李义琰的官袍外头只穿了一件,一眼看过去就很寒素甚至老旧的大衣裳。好一个清廉安贫官员。
“姜相。”李义琰先行礼。
姜沃颔首还礼,就话不投机半句多的准备走人。
然而李义琰却道:“姜相请留步,下官有一言进于姜相。”
姜沃依旧往前走了两步才驻足:“李侍郎说吧。”
她选了个风口位置,寒风呼啸。
免得李义琰说太多话浪费她的时间。
姜沃抱着自己刚从师父处添过炭的手炉,又裹了裹厚厚的大氅,在风口上安然而站。
今日天寒彻骨,在风尖儿上更是如此。
李义琰原本真想长篇大论再引入主题,但叫这风一吹,准备好的客套话立刻吹没了一半。
他抬眼见这位姜相依旧悠闲如云的神态,心中不由愤懑。
不过是善体圣意,竟然能以如此年纪如此身份,官至尚书左仆射?他们这些德行出众的朝臣,竟然不如她?且她为李唐宰相,却不鼎力支持东宫,竟然只依从皇后而行,简直是没有王法了!
真是越想越义愤填膺。
李义琰脸色难看,姜沃倒是没太在意——她以为他是冻的。
而李义琰开口,正好也提起了他贫旧的家宅。
又感慨道:“姜相,其实我族弟后来曾送与我一批木材,只道如今朝上哪怕是七八品的官,都有高宇阔堂。”
“然下官却觉得,官位越高,越该谨慎约束自身,重视德行才好。否则处贵仕却无令德,必受其殃。”
“姜相觉得下官之见如何呢?”
他正说着,正好一阵风刮过,冻的他后半段话都有点结巴起来。
姜沃见李义琰冻的这样,还要哆哆嗦嗦进行一些暗示,还要站在所谓‘道德制高点’上指点一下。
姜沃只有一个看法,也就如实说了。
她真诚道:“李侍郎,朝堂的休沐日还是挺多的——你有空就好好去看看病吧。”
之后就抱着手炉走了。
只留下李义琰在身后,不知道是气的还是依旧是冻的,抖的更厉害了。
**
两日后,紫宸宫宣诏。
此时还在年节假中,故而宣诏的宦官,是至姜宅中宣的姜沃。
来的也是熟人,正是严承财。
姜沃莞尔:“怎么劳动严公公亲自出来了?”严承财也跟着笑道:“请姜相,咱家什么时候都愿意自个儿来。”
两人虽是玩笑,然见严承财亲自出来压车,姜沃便知,是媚娘急着要见她。
*
紫宸宫中,除媚娘立在窗前外,并无一人。
媚娘的脸上并没有什么明显的表情。她掌政多年,对情绪的掌控早已炉火纯青,朝臣们很难辨出她真正的喜怒。正如王神玉评价的那般,皇后沉潜刚克。
但姜沃还是能感觉到的——媚娘心情不太好,或者说,很不好。
果然,媚娘冷道:“陛下还在呢,他们竟然先担忧起,你会做长孙无忌来!”
两人依旧在窗下对坐。
媚娘很直接,毫不掩饰她在东宫放了眼睛耳朵这件事:“前日,太子右庶子郝处俊,就你接任尚书左仆射之事,去与弘儿说了半日。”
她们虽未在下棋,但媚娘还是习惯性捏起一枚黑色棋子,在棋盘上敲着。
手下习惯动作能帮媚娘整理思路。
她很快道:“若无意外,元宵后的大朝会,就该任你为尚书左仆射。”所以郝处俊等人才这么急,年刚过完,就得去东宫跟前剖析朝局。
如今军国大事,一委皇后。
而任命宰辅,就是大事,自然是皇后定夺。
东宫一脉也看得出,依着皇后,自然愿意姜相为尚书左仆射,这样才好政令通行,权柄更牢固。
等皇后这道圣旨下了,就来不及了!
只有现在去令太子劝住陛下,才能阻止皇后。
媚娘道:“弘儿或许真会去陛下跟前说这一番话。”
姜沃拈起一枚白棋不语。
就见媚娘忽然将手中那枚黑色棋子,重重拍在棋盘上,再不掩饰内心惊涛骇浪一般的怒意:“他们这是逼着陛下在弘儿与你之间选一个。”
若说从前,皇帝只是觉得,姜沃这个宰相与东宫之间,稍有些误会不合——
但太子若是去皇帝跟前,怀疑姜相要做‘长孙无忌’,那就完全是对立了。
对立的宰相和太子。
皇帝要选哪一个。
“若太子真去回此话。”姜沃见媚娘因方才击案后掌缘都有些发红的手,轻声道:“陛下哪怕心中如明镜,只怕也会选择太子。”
这是皇帝的选择。
与对错无关。
纵观历史就可见,有不少皇帝在觉得继承人仁弱,压不住某些资历深的臣子时,选择都不会是换掉他的亲儿子、亲孙子,而是会选择提前为继承人杀掉这些老臣。
这便是疏不间亲了。
不过……
姜沃抬头对媚娘笑了笑:“因为有姐姐在,陛下倒是无论如何不会杀我。”
说来,她挡在媚娘与东宫之间,而媚娘又何尝不挡在她与皇帝之间呢——
若没有皇后能坐镇朝堂,一个有实权的宰相跟太子十分对立(虽然是太子主动去对立的),皇帝哪怕痛心,估计也得除宰相保太子。
皇帝自己就经历过权臣把持朝政的事情,他当然不愿意见儿子重蹈覆辙。
可有皇后在就不一样了——数十年风雨,一路行来,皇帝是完全相信,皇后能压住姜相不会如长孙无忌般膨胀把持朝政的。
就像皇帝曾无数次感慨过的那样:如果当年母后(长孙皇后)在,他与舅舅必不会走到最后的情形。
媚娘觉得掌下黑子膈着手掌心的不适。
若弘儿这次真的去陛下跟前说了这些话,不光她,陛下也会极为失望吧。
媚娘先收起无用的伤感失望情绪。
她看着姜沃道:“凡事做最坏的打算——若是弘儿真糊涂到去说了这话,陛下必要寻你探问情形。”
“你要退。”
“不要为自己分辩一句!”
“甚至,宰辅的官位,都可以暂时不要。”
姜沃刚要开口,媚娘就打断道:“我知你是如何想的,这一年来我都看得明白:你觉得我与弘儿是亲母子,不要为了监国事闹僵,所以你凡事都在中间调和,你能挡住东宫的,就不让我出手。”
“但这次不一样了。”
“我要你保住自己。”
这一个冬日虽然没有雪,但媚娘眼中却像是盛满了凛冬风雪:“陛下数年病痛,多思多虑。我心中能拿定九成九陛下的心意——这件事,他不会怀疑你。但他到底是帝王,有时候只是一念之差,就是臣子的万劫不复。”
“这一回你必须听我的话!”
媚娘完全不给姜沃开口的时间,而是直接截断道:“你不要再只考虑我——如果你不是宰相,我在朝上是会艰难些。但也绝不会撑不下去。”
媚娘抬眼,凤目里是不容拒绝的坚持:“你要信我。”
不会让你退太久的。
姜沃望了媚娘片刻,亦轻而坚定颔首:“好。”
**
紫宸宫后殿。
皇帝头疼欲裂。
他实在没想到,弘儿会在他跟前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太子竟然怀疑姜卿将来,甚至现在就在做‘长孙太尉’。
这一刻,李治望着眼前的儿子,心中是难以言说的伤痛与无能为力:他实想不到,弘儿对姜卿竟然生了这样深的忌讳,以姜卿之明晰善谋,哪怕此时未察觉,将来也一定是瞒不了她的。
既如此,他想要安排的皇后坐镇姜卿辅佐的朝局,只怕再不能成了——
储君这样忌讳,哪有臣子不惶恐,姜卿如何还能,还敢为朝堂尽全力?而她又会不会因为储君的猜忌,被逼无奈下真的生出为自保改换太子的心思?毕竟他还有李显李旦两位明显更亲近她的皇子。
皇帝意识到,他对于身后朝局的安排,全盘乱掉了。
人是没有前后眼的,皇帝并不确定自己寿数。故而这一年,他是真的在认真安排他万一驾崩后的朝局——毕竟去岁卢夫人和英国公接连病逝,皇帝也大病两场。
他实没想到,太子会对姜卿深疑至此。
若是他没有决断,或许会真的朝堂不稳,或是两败俱伤。
太子见皇帝脸色很差,比以往还要差许多,不由有点惴惴道:“父皇,儿子知道姜相多有神思巧计。她若是做个工部尚书,必是合衬。只是尚书左仆射,任总百司……”
皇帝抬手打断:“太子不必说了。”
“朕会与姜卿深谈一番。”
太子住口,又立了片刻,见父皇只是以手撑额,便道:“若父皇没有旁的吩咐,儿子告退。”
太子退到门口时,忽然听到父皇的声音。
沉重而疲倦。
“太子。”
“朕有一道旨意,将来无论朕在否,你一定要遵从。”
太子忙惶恐道:“父皇勿做此不祥之语。父皇的吩咐,儿子谨遵无违。”
皇帝倦然道:“姜卿无家族子嗣,多年来于国有功。太子遵朕旨,永不得褫夺姜卿爵位,要保住他们一世的富贵。”顿了顿:“尤其是平安。”
太子应下。
**
皇帝召见姜沃这一日,罕见没有谜语人。
他与姜沃谈起了东宫的忌讳。
就在皇帝刚起了个头,就见姜沃起身道:“陛下,不能令东宫安心,竟让东宫怀疑,臣有动摇储位之心。便是臣的过失。”
“若臣为宰辅,太子殿下不安,朝堂不安。”
她坦然道:“陛下,臣引咎辞宰相之位。”
皇帝心中不胜悲感,他忽然想起当年他为晋王时说的话:“愿此后长久得姜卿之佐。”
他低声道:“姜卿,是朕负你。”
姜沃摇头道:“陛下没有负臣。这一路行来,臣深谢陛下的赏识。”
她说的全然是肺腑之言——她与皇帝,认真算来,当真只是雇佣与被雇佣的关系。这一路走来,她所有的功绩,皇帝皆以官职犒赏过了,并没有亏待她分毫。
这真的就足够了。
至于皇帝在太子和她之间,选择太子,这不是很正常吗?
她在皇帝和皇后之间,还选择皇后呢。
说来,她与皇帝,真是很奇特的一对君臣了。
她说的情真意切,皇帝也体会的到,因而更加伤感。年岁越长,他越觉得皇位之上的孤冷。在之前那一年,他很想留住乳母卢夫人,想留住李勣大将军,想留住他生命里为数不多的人。
可皆是事与愿违,阴阳永隔。
而现在,活着的人他也没法子。他是亲手断送了跟姜沃之间除却君臣的那几分友情。
“姜卿。”皇帝忽然道:“你现在还是宰相。”
“既如此,朕有大事不决者,当与宰相相商——朕风疾难愈,太子年少仁弱,朕欲令皇后摄知朝堂国事如何?”
皇帝,是真的对太子失望了。
这一刻,姜沃忽然有种课间铃声终于敲响的奇异放松感。
就像是上了一堂异常漫长的,需要她凝聚精神的两小时数学课。
她心中有所激荡,语气却没有波动,只是沉静道:“臣之所想一如从前,陛下之意便是臣之意。”
与此同时,姜沃忽然听到系统里小爱同学的声音。
她略有些惊讶:她凡是有正经事在做的时候,都是屏蔽系统提示音的,只有紧急的情况,小爱同学才会出声联系她。
“姜老板,你自请不做宰相,是会从你之前达成的成就上掉下来的。”
“系统会给予一定的警告惩罚——惩罚一般跟你初始愿望相关,也就是跟你的体质相关。”
姜沃在脑海里分神问了一句:“我不是已经绑定皇后了吗?”那媚娘只要还在,体质应该不会掉才对。
“是,不会真的掉落,但会有‘暂时性惩罚’。意在警示宿主。”
“姜老板,花一千权力之筹可以免掉的,我替你免掉吧?”
“一千?”
太贵了。
姜沃想了想:“既然是暂时性的,不用免了。”请牢记收藏:,..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