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宸宫。
在媚娘说完‘离间之策’后, 屋内一时极安静。
三人各有所思——
尤其是文成,显然是陷入了头脑风暴一般的沉思。一时都顾不上在二圣跟前,要有问必答这种虚礼, 直接就沉默下来。
殿内安静的甚至能听到后殿隐隐传来的欢笑声。
姜沃先回神:童音清脆, 且能在紫宸殿肆意欢笑的,一定是太平。
她不由抬头对媚娘一笑,而媚娘也报以一笑。两人都没出声打扰文成,只是以眼神交流定下,一会儿去后殿看太平。
*
又过了片刻,文成才回神。
她抬起头来对媚娘深深颔首道:“皇后,我必尽力而为。”
媚娘敛容, 语气郑重而饱含期待与托付道:“要辛苦文成了。”
媚娘亦很欣慰。
果然,文成很快理解了她方才话里的两层意思:一来, 文成此番至安西都护府,可不只是作为使臣行谈判之事,明面上的任务就不轻, 实际的担子更重。
二来, 就是文成这次留在西域的时间可就要大大延长, 绝不是一年半载能回来的了——要想彻底真切的深入了解如今吐蕃的朝局,需要时间;而了解后要详细妥当安排离间之计谋, 更需要长时间的谋划,以及……等待一个绝佳的时机!
文成对媚娘颔首表示‘尽力而为’之时,就是已经想明白这两层深意。
说来,文成倒是不介意将要在安西待很久。毕竟这次她是作为大唐使节至西域, 是有权柄和自由的。
重要的还是皇后交托的这件事本身。
文成是个谋定后动的,甚至是未胜先虑败的谨慎性子,此时她就与媚娘坦然道:“我在吐蕃多年, 对禄东赞其人是很了解的。然禄东赞的五个儿子,尤其是皇后和姜相在意的手握兵权的钦陵,其实并未有太深接触。”
毕竟她离开吐蕃时,钦陵还是十几岁的跟在父亲身边的少年。文成只记得他确实是自小骑射出众的少年郎,又是宰相的儿子,自然很意气风发。
但如今钦陵是已过而立之年,手握吐蕃重兵的大将,想必是变了许多的。
媚娘转向姜沃,含了些笑意道:“姜相,你怎么看?”
姜沃:……
媚娘自从知道她很喜欢对着狄仁杰问‘怀英,你怎么看’后,近来也很喜欢在朝上点她‘姜相,你怎么看?’
真可谓是元芳竟是我自己。
媚娘玩笑一句,很快又正色道:“当年出使吐蕃,你是亲眼见过禄东赞和其子嗣的。你到底是袁仙师的徒弟,相人,旁人都不如你。”
姜沃便道:“正如安西传来的奏疏——禄东赞长子,颇有谋略心思亦深稳。可以这样说,禄东赞要推长子做吐蕃下一任宰相,也未必都是私心,也是其子担得起。”
“其次子钦陵,确为名将。”这些年吐蕃虽然没有在东边大唐这里占到便宜,甚至在苏定方手上吃了一次大亏(乌海东一战,八万吐蕃士兵败给苏定方一千人那一回,甚至连大将达延莽布都战死当场)。
但近年吐蕃往南边、西边却是吞并了不少地盘,扩充了不少实力,正如此次打天竺(印度)一口气打到恒河边上,这里头都少不了钦陵这颗冉冉升起将星的功劳。
媚娘听的蹙眉:这样一文一武,还是亲兄弟,一个谋略深沉镇压吐蕃朝堂,一个在外领兵战功赫赫,将来确实是大唐的心腹大患。
姜沃继续道:“钦陵这个人,本事上是没说的。”
“甚至是允文允武,颇有英国公之范。”
姜沃记得史册上其兄长过世后,钦陵是文的武的一把抓,一边打仗一边干宰相,还曾整顿过吐蕃的农田税赋,确实是个有本事的人。
不过……
姜沃说的也不全是坏消息,还是有好消息的——
室内除了她们三人,再无旁人。而当着媚娘,姜沃无甚忌讳,就很形象类比一下:“好在钦陵此人,性子绝不似英国公,而是像从前的长孙太尉。”顿了顿加了一句:“不,他还带着武将特有的兵气,更胜长孙太尉。”
钦陵其人。
狂!
毕竟长孙无忌最‘无忌’的时候,也顶多是肆意安插下朝臣,帮皇帝定一定太子。然钦陵最后文武一把抓,甚至还给自己也上了个赞普(王)的称号。
大约有本事的人,终究还是狂的多。
在钦陵看来(事实倒也是),他不比那个坐在吐蕃都城里的王,更名副其实吗?
他为吐蕃耗尽心血,又忠心耿耿,并不争夺王族之位,只一个‘赞普’的虚名还不能有?
最要命的就在这里了,许多权臣的通病也在这里:既觉得自己功高份重,也会做出逾越之举说逾越之言,但偏偏心里又是不想反的,依旧也认定自己是忠臣,只是拿了自己该有的奖赏。
但问题是,这种忠臣在‘下’,帝王真是睡不着。
听姜沃说完,媚娘凤目粲然一亮。
虽然外面寒冬腊月,然媚娘的声音和缓如三月春风,对钦陵表示了无限的理解和支持:“有能为的人,狂傲些岂不是常理?正该旁人都宽容些,让着他才是。”
浑然忘记了,当年她是怎么配合皇帝,把‘狂’的长孙太尉削下去的。
此时媚娘心中只有一个想法:狂的好,实乃大唐之幸。
*
说了良久的话,媚娘便先让宫人换了新的热茶,上了点心来。
姜沃边吃奶卷,便继续听媚娘说话——
对吐蕃君臣的离间之策,是漫长的任务。最近在眼前的,还是与吐蕃的谈判事。
媚娘从安西的一封封奏疏里,分析吐蕃的态度。
说来,吐蕃对大唐的态度,在过去的三十年里,以松赞干布的死为分水岭,划分成为两个明显阶段。
松赞干布自从求得与大唐和亲后,确实是大唐与吐蕃的蜜月期。他是很明确称臣并与大唐友好往来的,甚至二凤皇帝在征高句丽的时候,松赞干布还上了奏疏,奏陛下若有所需他作为臣子必会出力。
但到了禄东赞时期,正好也就是当今继位后,吐蕃的态度明显就变了。变成了一种试探和含糊。虽也称臣但小动作不断,更是屡屡骚扰吐谷浑,野心渐露。然禄东赞到底是松赞干布当年的宰相,到底也沿袭了许多他的政治作风。
而如今,若是禄东赞再一死,吐蕃与大唐无疑会进入第三个阶段。
敌对。
钦陵其人的狂,可不是对内。
他对大唐,可以说是全无敬意,只有满满的侵掠之心。只以一事便可知——
史册上,松赞干布去世后,文成又留在吐蕃三十一年。这些年中,两国交战从未停过。钦陵此人,可不会在意什么和亲之事。
甚至文成公主薨逝的那一年,大唐专门派出的去吊祭文成公主的使节,钦陵都不顾及此使并非战使,而是吊唁使,更完全不敬重‘死者为大’,以及公主留于吐蕃多年的事实——
钦陵不但没有以礼相待‘大唐吊唁公主使臣’,反而以武力兵刃逼着使节跪拜于他。大唐使节宁死不从,钦陵便真就关了那位大唐吊唁使节十年,等人死在吐蕃后,才将尸体送还了大唐下葬。[1]
这也是当年姜沃出使吐蕃,觉得文成留在吐蕃,与‘和平’实则也无益的缘故。
*
姜沃正在想着,忽然听文成也提起了此事。
文成声音听起来很稳定,神色也没有委屈,只是诉说事实:“这几年来,吐蕃多次来朝再求和亲,均被二圣驳回。”
“兼之这两年,两国屡屡有边境不安之事。”
“今岁我为使节,就听闻有人道:若是当年我不离开吐蕃,或许都省了今岁的使节事。”
言下之意:当年让文成公主回来干嘛?若是公主一直在吐蕃做和亲公主,说不定两国就不会有这样的战事纷争。
其实这些流言蜚语姜沃自然也听过,但因没有人敢在朝上光明正大地提出来,姜沃也就没说与文成,也不愿她听这些。
没想到文成还是听到了。
此时媚娘和姜沃不由一起皱眉。
姜沃心道:若是有人觉得和亲这么管用的话,完全可以自己代国去和亲。
别说什么男人不能去和亲,完全没问题。
姜沃看向媚娘——她没记错的话,史册上武皇登基后,武周跟突厥也和亲过。那就不是什么挑宗室女封公主去和亲,而是把她一个讨人嫌的武家侄子,封了尊贵王爵,送(扔)到突厥和亲去了。
毕竟为国尽忠,为两国止戈这种事,信奉‘阴阳有别,男主外女主内’的士大夫们不应该更有觉悟吗?
这可是妥妥的外事啊。
媚娘摆摆手,眉眼间有些厌烦,似乎是赶夏日蚊虫一样。
“文成,不必理这些话。”媚娘很快道:“你此去为堂堂正正大唐使节,这些话若有人敢在朝上站出来说,必要治罪。”
媚娘端起茶来喝了一口道:“倒是来说说,你此去要带的人。”她认真道:“你的安危要紧,文成,我知你不是冒进之人,这回更要事事谨慎,保全自己。”
以媚娘一贯的作风,从来是赏罚分明。
她既然交给文成‘谈判’与‘离间计’这两项重任,自然会给予文成相应的待遇的尊荣。
媚娘对文成道:“我已然向吏部下过诏书,将文成你的幕府,比亲王之封。”
吏部尚书笑眯眯在旁举手,手上还捏着半块奶卷道:“是,臣已接旨。”
*
说来,自今年六月起,诸公主开幕府。
正如皇子们的册封,有亲王、郡王等高低之分一样,公主自然也有。
长乐公主等先帝嫡出的长公主,幕府就是位比亲王之封。文成当时是与其余公主一样,比侯王之封。
如今文成既为正使,很快要出使西域,媚娘就将她的幕府级别提了上来。
除了显示尊荣外,还有更实际的作用——亲王幕府的亲事(士兵)自然比郡王位的更多,也算是给文成多一重安全保障。
此时媚娘就在一一数道:“亲王府中设有典卫、厩牧等职,专管府上兵士的度支和马匹粮米等事。”就像是军队中的文官。
“这些官职要紧,文成你回去后,要再理一理带走的人。”
文成应声。
媚娘接着道:“位比亲王之公主幕府,其下便可以设‘执仗亲事(弓箭手)’与‘执乘亲事(骑兵)’两队亲兵。”
“这两队亲兵,每一队下又最多可置三百三十人。”加起来就是六百多士兵。
而朝廷之所以规定【最多】可置兵六百余人,而不是每个亲王府、公主府都能标配六百余人,正是因地理位置的不同——
在京城的亲王公主,想置满六百多弓箭手和骑兵,想都别想。
六百多兵械齐全的士兵,在长安城可是能闹出不小事儿来的!
因而留在京中的诸位亲王郡王和公主们,府内都只有一二百府兵,绝大部分还是仪仗队(因严格控制军械,不可能让王府私兵弓马精良齐全。若是哪一家府上出现精良弓箭,那可能得刑部大理寺去查一查是不是要谋反了!)。
可以说长安城内,各府亲事兵基本就是摆设,论战斗力和看家护院,还真不一定有各府的奴仆强。
但文成此去不同!
必得配以精兵。
只是……
媚娘指了指姜沃道:“姜相与我谏言过,你幕府份内的这六百余名兵丁,不必都从京中选好配齐。”
“京中给你带上一百精兵,五十女亲卫。剩下的,便由着你去安西都护府后,自行选一些当地的兵士吧——毕竟吐蕃高原,从京中带过去的精兵一旦发病,只怕战力还未必比得过当地的寻常百姓。对吐蕃风物的了解,就更不如了。”
故而媚娘也采纳了姜沃的建言,决定将选兵之事,挪至西域再行,只先给文成途中护卫之兵。
文成深以为然。
而姜沃之所以提起此事,正是因为想起了宁拂英说起的庭州经历。
在边境上生活的人,无论男女,都要有些防身的本事才能保命,故而边关之城池多民风彪悍。在这种环境中,人想要活下来,尤其是想要活得好,多崇尚血性,好勇好斗。
尤其是西域多年频频有战乱,估计有许多深受其苦的百姓,对吐蕃是心有深恨。
姜沃觉得,文成若是能从当地组成一支娘子军,这跟从京中掖庭宫女里训练出的女亲卫,想必又截然不同了。
至于文成从前未接触戎旅事,会不会选兵练兵——姜沃点开了系统:这不巧了,实操型宝典都准备好了:《练兵实纪》,正是戚继光将军防守蓟州时,为防御北方游牧民族写成的练兵著作。
开篇就是讲解兵员选拔、部伍编制。
教材与专业十分对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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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紫宸宫后,姜沃邀请文成去家中做客。
书房内。
文成重新细细想了一遍皇后今日的话,心中既有被委以重任的激荡振奋之意,又不由有些压力和紧张,更有……
她转向姜沃:“原以为我此番出使吐蕃,大约半年,至多一年就能回来。到时能与你一起并列朝堂。”
然而如今看来,她这一去,绝非一年半载能还。
姜沃含笑摇头,真心道:“外头的天地更广阔。”
若是在京中,文成是绝对接触不到军伍事的。
说到这儿,姜沃就从鱼符袋里取出随身携带的一枚小小钥匙,开了书房中一处隐秘的抽屉。
她取出之前就抄好的,原以为还要再过些年才能拿出来的兵书,送给文成。
*
文成本以为姜沃是送给自己珍本,话本之类的书籍。
接过来就随手翻开看。
然而越看越骇然——文成是识货的人,这样详细的,对照着做就很可能组建起一支强大军队的兵书!
怎么会……
“你这本兵书是怎么来的?”文成不是要探秘,而是太过惊讶以至于下意识发问。
就见姜沃捏着手里的七宝佛珠(今天轮到了佛教),边慢慢数着边认真道:“有一天,我坐在窗前,正在积攒功德。”
“忽然飞来一只仙鹤,口中就叼着这本兵书,‘咻’扔在了我怀里。”
文成:……
她幽幽看了姜沃片刻:“是你前几日的酒没醒?还是以为我喝多了?”
文成少有刁钻话,闻言,姜沃不由笑倒在熏笼上。
手里的佛珠发出簌簌声响。
文成就见她笑了半晌后,才撑起身子专注望着自己,双眸澄澈——文成第一回见姜沃就觉得亲切,正是因为这双眼睛,很透澈的一双眼睛。
多少年过去了,依旧如晴空朗星。
“文成,有些事连我自己都说不明白。”
她确实是跟任何人都说不出口。这也算是系统一种自然保护机制,让宿主免于在被‘欺骗’‘下药’‘迷魂’等特殊情况暴露自己的最大的秘密。
所以她只能对着平阳昭公主画像说。而且不怕有人偷听。
“所以,你就当是仙鹤送给我的,好不好?”
半晌,文成才轻轻点头,不再提此事,只郑重道:“这本兵书,我绝不会示人。”
方才,她想起了与姜沃有关的许多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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