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午休沐的第二日……也是休沐。
应该这么说, 大唐的五月,基本都在休假——根据《吏部假令》,五月除了端午的休沐外、还有十五天的田假, 以供官员们‘农忙’。[1]
朝臣们需不需要农忙不知道, 但总没有人会拒绝放假。
且大唐没有调休补班制度, 纯纯假期。各署衙轮流值班的官员, 也可在假期后补上休沐日。
因而朝臣们对每年五月的期待,远超后世人盼黄金周。
姜沃也不例外,每年都对着历书盼五月。毕竟夏日炎炎,能不奔波于署衙, 自然是好的。
*
休沐假内, 除非有军国大事,朝臣们并不加班,不过还有一种情况, 会导致加班, 那便是帝诏。
端午休沐的第二日,昭文馆学士, 即朝臣们多简称为‘北门学士’的范履冰、刘祎之奉诏入宫, 即日起就任东宫, 为左右谕德。
至于原本的左谕德萧德昭,就是特意代表太子去劝姜相‘宽容大度’的东宫属臣, 则外调坊州刺史。
也巧了, 就是他当时想给李敬玄争取的官位。
休沐日中不上朝,姜沃也看不到朝臣们对此番调令的反应。
但她看到了英国公对此事的反应——端午休沐的第三日,姜沃前往英国公府探望‘近来多病’的英国公,并给李勣大将军带去了他以后只需要‘每五日去一次东宫’的好消息。
英国公府前院很是古朴,正堂内摆着的都是罗汉矮榻。
姜沃坐下来后, 与英国公讲明东宫的人事调动。
李勣听过后,不由露出了悲感伤痛的神色:“陛下以东宫相托,无奈老迈多病,竟辜负圣恩,实是深恨深愧。”
姜沃亦是陪着感伤劝慰了好一会儿。
待流程走完,两人就几乎同时换了神色。
姜沃含笑道:“上回英国公说觉得味道不错的烟熏肋条肉片,我带了些来。”
从端午英国公府送过去的药可知,李勣大将军应该是惦记孙子,姜沃也没啥能做的,就只能给他送来些培根……
李勣大将军颔首为谢。
他还有话要与姜沃谈,目光不由落在紧紧挨着姜沃,在矮榻上跪坐端正的小姑娘身上——
这便是上官仪的孙女吗?
说来,李勣是不太懂姜沃为何要收养上官仪的孙女。她若想要收徒,朝堂中多少人愿意把自家的孩子送过去。
就算不是收徒,是要收养,也完全可以去善婴堂抱养一个孤女,身份上没有牵扯的。
之前谁都想不到,她会收上官仪的嫡亲孙女为亲传弟子。当时上官仪可是把帝后同时惹恼了。
她这位天子近臣,多年不松口收徒,最后一收却惊掉一地眼珠。
大约真如曾经袁李两位仙师收她为徒一般,他们一门就是一眼玄学吧。
见李勣大将军的目光看了看婉儿,姜沃便明白,开口问道:“大将军的曾孙女今日在家否?”让孩子们去玩一玩。
李勣颔首转头吩咐仆从,把小娘子请来。
很快有一位二十来岁,相貌明丽桃腮杏口的年轻女子,带了个**岁的小娘子出来。
正是李敬业的妻女。
姜沃一见还略微怔了一下:她早知李敬业成婚,甚至还在英国公府喝过喜酒,但真没想到他女儿已经**岁了。
在心里算了算,姜沃才含笑摇头:原来自己也会犯同样的‘第一眼固有印象’错误——她初见李敬业时,他是十五六岁的跳脱少年人。之后,他在姜沃心里一直是差不多的形象。
有时会忘记,那之后,却也是十年多过去了。
作为国公府子弟,李敬业跟京中这些官二代差不多,都是十七八岁成婚,今年李敬业也已经二十七岁了,有个八岁的女儿,实在是很正常。
只是……姜沃觉得也不能全怪她,主要是李敬业自己年纪倒是长了,但骄横性情和身上时不时冒出来的那种颇为欠打的气质跟十五六岁好像也没啥差别。
这样想着,姜沃看他的妻子,眼前这位明丽又不失温慧的女子,眼神就更柔和了。
在她带着女儿上前见礼的时候,更温声问起她们母女的姓名。
李少夫人微微一怔,自做了英国公府冢孙妇后,好像很久没人问起她的本家姓名了。
这样想着,她对面前的姜相再次行了个晚辈礼,然后答道:“宁拂英。”又指了身旁的女儿道:“小女还未有大名,祖父慈爱,先起了个小名儿。因盼着她一生顺遂无忧——”
“故名‘顺顺’。”
姜沃沉默了:人无完人,终于发现了英国公的不足,那就是真不会起名啊。
她又凝神看这位顺顺小娘子。
一打眼便先看清一对不描而天生成的浓眉,五官亦是分明大气。且从她的举止站姿来看,绝不是个整日待在屋里的小姑娘。
姜沃见而心喜,从腰间摘下自己今日佩戴的一枚麒麟玉珏作为见面礼——这就是朝臣们为何常要多悬两块装饰玉珏,一旦出现这种在外初次见到晚辈的突发情况,就能现场摘下来用。
顺顺双手接过了这枚麒麟玉珏,行礼道:“长者赐不敢辞,谢过姜相。”
李勣大将军对曾孙女的态度,比对她爹柔和多了,颔首道:“顺顺带着姜相府上的小娘子去玩吧。”又嘱咐了一句:“照顾好妹妹。”
顺顺脆生生应下曾祖的话,上前牵着婉儿的手,跟着母亲一并告退离去。
*
说来,虽然在李勣大将军和姜沃眼里,李敬业是个令人头疼的存在。但他在外人眼里,绝对是个乘龙快婿:英国公嫡长孙(主要还是英国公长子的独子,将来无可争议的爵位继承者)、本人武艺颇佳,在国子监的骑射中拿过第二名、生的也算剑眉星目,卖相也拿得出手。
当然最主要的还是有个好祖父。
连不少一二等的世家也觉得,只要李勣大将军来为长孙求亲事,他们也不是不能忽略李勣本人出身乡野农户,甚至曾做过贼寇的黑历史(李勣大将军年少时确实曾落草为寇),还是可以挑个旁系的世家女与英国公府联一下姻的。
然而李勣大将军选冢孙妇很谨慎,最终选了他曾经一位袍泽的孙女。
姜沃在吏部多年,很快对上了号:宁拂英——应当是如今镇守庭州都督府的宁都督宁守中的孙女。
姜沃便与李勣大将军笑道:“我见了小娘子很喜欢。”又请她将来常去家中做客。
李勣闻言也露出几分真切笑意:“姜相的夸赞可是难得。”又道:“姜相若有闲暇,只管叫她过去教导就是。”
李敬业这个孙子,他都托付给眼前这位年轻的宰相了,何况是曾孙女。
想到年轻宰相,李勣不由又想起朝事:算年纪,他是见不到太子登基了,可眼前姜相应当能见到。
东宫啊。
方才姜沃只是报了人名,现在李勣又细问了些这回东宫属臣的来历。
姜沃一一答了,然后道:“太子身边专管谏言的左右谕德都换过了妥当人,大将军也可略省心些。”
虽说工作频率骤减,但李勣还是太子太师。
他这官位是皇帝来镇稳东宫的,故而这名头此生他是摘不掉了,就像魏征魏相一样,一直做到人没了才算完。
端起面前的消暑饮喝了一口后,李勣忽然提起了贞观年间旧人:“姜相还记得褚遂良和刘洎吗?”
姜沃很快点头:这忘了谁也不能忘了这二位啊。
当年刘洎在永徽年间朝堂上大杀四方,极限一换一,一波带走褚遂良的旧事,姜沃现在想来还历历在目呢!
唉,那时候她还是太史令,可以在朝堂上欢快吃瓜。
现在这两位还在爱州(越南),一个做刺史,一个做县丞相看两相厌呢。
说来,姜沃记得史册上褚遂良被贬爱州后,屡次向皇帝上书认罪得不到回应,于是没几年就郁郁过世了。
但现在,大概是鲶鱼效应,有个仇人陪着能够激发顽强的生命力。反正现在褚遂良还健在,并且每年上书求情——已经不求皇帝把他调回京城了,反正别让他待在爱州跟刘洎搭班就行。
据李淳风从爱州回来后告诉姜沃的:原本刘洎作为爱州刺史,褚遂良作为下设一县的县丞,两人不用常见面的。
然而刘刺史道:“那县中也没多少人,一个县令就够了。”直接把褚遂良这位县丞留在了刺史府,给自己当书令员。毕竟褚遂良书法一绝。
什么叫官大一级压死人啊,褚遂良真是恨不得去下面县城日日吃土,也不愿意日日给刘洎当秘书。
而李淳风等人到爱州寻占城稻良种,并之后育种事,也得到了刘洎的大力支持。
到底是曾经的宰相,做事精到,安排的明明白白。
故而这次李淳风回京,从爱州离开的也很安心,那边可是两位曾经的宰相在继续经管育种事。说来,永徽年间这些宰相发落描边,还真有些奇效。
占城稻离开爱州后,最先试点就是种在振州(海南)。那里也有一位前宰相,韩瑗。
毕竟是做过大唐宰相的人,安排庶务实在是比寻常边境刺史利落周到百倍。
李淳风还道:“我记得有一年春耕,刘刺史还请(逼)褚县丞亲自下去种地,感受下民间疾苦。”
反正这些年曾经的褚相在刘洎手下也是受了苦了。
姜沃听师父讲过后,边心内饱含同情,边在下次入宫时,向媚娘要了几份宫中存档的褚遂良临摹的《兰亭集序》并其余书法手稿。
先帝极爱王羲之《兰亭集序》,曾令朝中褚遂良、欧阳询等书法大家均摹之。
旁的不说,褚遂良的字是真好看,必须收藏下原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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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此时英国公忽然提起这两人——姜沃心念微转,李勣大将军为人最谨慎,必不会直言东宫不好,那就是要借前朝旧事来隐喻下如今东宫?
果然。
李勣大将军道:“你那时还在太史局,许多三省六部的事不能知道。”
“你可知,这两位死对头,曾经一齐给先帝上过同样的谏言?”
姜沃不由感兴趣问道:“当真?”
能让这两位摒弃前嫌联手上奏的,得是什么事儿啊?
“正是事关当年的东宫。”
事关当年还是太子的李治。
李勣说来也十分感慨:“先帝对当今,实在是慈父情怀深重,朝夕不舍相别。当今册太子后,虽然名义上入住东宫,但实则一月里大半时日都只待在立政殿的侧殿,并不待在东宫内。”
“用褚遂良上奏的话说,便是‘朝夕不离膝下,常居宫内’‘入侍宫闱,动逾旬朔’。”*
李勣望着外面天际的白云道:“于是,褚遂良刘洎先后上过《谏圣人勿滞爱太子疏》。”
“褚遂良谏先帝,太子自当‘亲近师傅,适君臣之大道’,刘洎也谏先帝‘太子宜勤学问,亲师友,接对朝臣’。”*
“有这二位带头,朝中重臣们谏言者多。自此,先帝便让太子至少每隔三日,去与朝中重臣与东宫属臣往来。”
听到这里,姜沃就有几分明白了。
而李勣则带了一抹意义不明的笑意:“瞧,无论什么臣子,都会想着往东宫身边走。”他们要在东宫面前,发出自己的声音。努力与太子,与这个国家未来的皇帝建立联系。
为了此事,连褚遂良和刘洎这种完全敌对势力的人,都不惜联手,一齐谏先帝,令太子‘接对群臣’。
总得把太子先从先帝身边弄走才行——只有他们有机会出现在太子身边,能够劝谏太子了,才能让太子被他们影响。
先帝为什么会放手?也是不得不放手。
终有一日,他不能把太子留在身边,不能只有他一个人教导太子。
作为太子,大唐的继承人。将来,太子终究是要自己站在丹陛之上,万人之巅,面对所有的朝臣,聆听所有的声音。
自己去分辩是非,做出决断。
李勣的意思很分明了:连先帝都挡不住的事情,他这位太子太师如何能真的镇压住东宫一众心思各异的属臣?如何能挡住各种各样的谏言钻入太子耳朵中?
姜沃垂眸望着眼前浓褐色的消暑茶。
李勣大将军讲这段前朝旧事,是告诉她,说到底,东宫数百属臣来来回回,无数声音交织——重要的从来不是臣子,而是太子本人!
作为执掌者,会听到无数谏言,你会做出什么样的决断?
“其实。”正堂中无旁人,李勣忽然感慨道:“大约是年老,我近来常想起旧人旧事。”
“先帝爱子情切,总觉陛下太过温善仁厚,故以‘汉武寄霍光’托付长孙太尉。”
“自然,陛下不是仁弱心性。不过,若真如先帝所忧,朝中还真需位长孙太尉坐镇。”
他似乎只是感怀旧事的语气,很快又道:“只是,长孙太尉这种先帝托孤的重臣,不好做啊,历来善终者少!唯有忠心勤勉又夙夜小心之重臣或可持之以恒,一世安稳。”
李勣说完后,目光在姜沃身上缓缓看过。
其实东宫,还有太子少师之位空缺。
太子的性情,将来只怕需要重臣坐镇朝堂。
姜相已然是天子近臣与宰辅,又恰与皇后年少相识,情分不同,若是她能够……
李勣还未想完,就见姜相依旧含笑微微,点头接道:“是啊,长孙太尉当年有扶立东宫之大功,又是血缘至亲,却终难善终,足可令后人追思而自醒之。”
告辞。
不干。
夏日蝉鸣聒噪。
李勣沉默片刻,便若无其事换过话题道:“追思旧事总令人伤感,还是看眼前吧。”
“邢国公病了,改日你我应代尚书省一众同僚去探望一二。”
这件事姜沃自然应下。
然后又好奇问道:“邢国公家里,有女孩子吗?我也好提前备下表礼。”苏定方大将军若有孙女曾孙女,不知又是何样人物?
李勣颔首:“邢国公府上,有两位未出阁的小娘子。”
姜沃点头:好咧!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