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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0. 盛极 黄金枷锁(含37w营养液加更)……(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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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月、婉儿。”

“怀思正切, 骤得云翰,此心甚慰。”

灯下,姜沃才写完回信的第一句, 不由顿笔而笑。

这些年, 她回成年人的书信形成了习惯,下笔自成如此。

这回也是,写了一个开头, 才忽然想起, 这信是要陶姑姑念给太平和婉儿听的。而哪怕未来是名留史册的才女,婉儿此时也还是稚童。

若是她如此回信, 两个才岁的小姑娘,估计要睁着圆圆的眼睛, 懵懵地听着。

什么怀思?什么云翰?

于是姜沃划掉了这句话,另外取了一张纸过来, 索性轻轻松松开始随手写家常话——

“令月,婉儿,姨母(师父)正在想你们, 就正好收到了你们的信, 心里很欢喜。”

姜沃的案上,正放着陶姑姑的信函。

圣驾出京后,长安城内自有公文和信函,定期经由驿站送来——除了朝堂事,帝后还有一对年幼子女在宫中,自然牵挂。

前几日京中送来的信函中, 陶枳除了按例向帝后禀明皇子公主的情形,还格外给姜沃写了一封信,自是惦记着她的生辰。

随信而来的, 还有陶枳在宫中佛堂给姜沃求的平安符,装在她亲手绣的荷包里。

此外,还有太平和婉儿,给姜沃写的生辰贺词。

说是贺词,其实一张大纸上,只有一句话,倒是周边画着些月亮星星和小花——

毕竟才岁多的孩子,与其说是写字,不如说是照猫画虎。

姜沃当年教安安也是如此:孩子太小的时候,骨骼未定,并不拘着她一板一眼练字,而是将笔墨给她,由着她写也好画也好,随她去。

她记得安安那时候画了许多孩童眼里的世界,确实与大人看这天地的角度不同。

姜沃都给她好好留着。

太平和婉儿的贺词,显然是对着陶枳找来的字帖描的。

“令月贺姨母生辰,平安喜乐。”

“婉儿遥拜师父生辰,松柏之茂,长似今朝。”

稚子笔触可爱,似字似画,姜沃收到很是欢喜。

因此封禅礼后,就开始给两个孩子写回信。

除了认真谢过两个孩子的心意,也要将她们因年幼错过的‘封禅大典’讲给她们听。

*

封禅正礼共日,今日刚刚结束,姜沃不顾劳乏,就于灯下写起了回信。

“第一日,圣人于泰山之南,祭祀昊天上帝。”

“第二日,圣人登泰山,封玉牒。”姜沃还在信中,用太平和婉儿能理解的方式解释了下何为玉牒。“玉牒,便是圣人写给上天的信。”

接下来,姜沃主要写了第日。

皇后升坛,亲率内外命妇祭祀地祇并大唐的两位先后。

姜沃只描写画面还嫌不够,索性另外取了一张专门用来作画的皮纸,开始给太平和婉儿画线条简笔画。

圆圆的祭台上,单独站着一个红色衣服的小人,姜沃画了个箭头指出去,在旁边标注:“皇后。”

祭台之下,还有双手捧着俎豆(祭祀礼器)的小人。姜沃再画箭头,标注“安定”。

此外的小人便都是用黑色墨笔画就,代表各位公主王妃,内外命妇。

姜沃画完后,脑海中不由浮现出太平看到这幅画时的样子——

太平是帝后最幼之子嗣,自然人人疼爱,养的她性情活泼明亮,像是一团火焰一般。她若是见到这幅画,一定会高高兴兴指着这两个红色的画中人道:“这是母后、这是姐姐!”

相较太平,婉儿则从小就性情沉静。且姜沃离开长安前,正在教她最基本的加减数算。那婉儿见了这幅画,应该会安安静静开始数,直到数清楚到底有多少个小人才算完。

而以太平的急性子,若是得不到回应,想必会开始摇晃婉儿道:“快看母后和姐姐。”

婉儿一旦被打断,以她现在必须从‘一’开始数的习惯,估计又得从头再来……

想到这般场景,姜沃就笑了。

她于画的一角落笔:“乾封元年正月庚午日。赠予令月、婉儿。”

然后取出随身携带二十余年的‘月印’,蘸了红色的印泥,端端正正盖在这句话上。

将画单独放好。

姜沃才提笔准备往下写。

不过,方才作画之事,倒让她想起了一段小插曲。

*

皇后亲率内外命妇祭奠之事已然板上钉钉,再无更改。但礼部有些朝臣又提出了另外的意见——

因祭祀之典,除了群臣外,还有一些当地的百姓被特许上山观礼,取君民共观盛事之意。

就有礼官提出,皇后与公主王妃等命妇,皆身份贵重,不该抛头露面,祭祀之礼应有宦者四面执帷遮挡一二才好。[1]

此奏疏都不等递到二圣跟前,作为尚书右仆射,礼部的顶头上司之一,姜沃直接就驳了回去。

又特意问了礼官之首许敬宗和礼部尚书许圉师,这封奏疏可是他二人之意?

两人均立即否认。

姜沃便也颔首道:“我想,两位也不会有此浅薄之论——祭祀之礼竟然要帷幔遮之,似见不得人一般。难道不怕地祇怪罪?”

许敬宗就见姜相手持一串道家流珠,口中还念了两句‘无量天尊。’好一派道法庄严之相。

心中好生无语:他没记错的话,之前还见过这位姜相带佛珠?

但无语之情,挡不过许敬宗心中的凛然之意:这封奏疏确实不是他授意上的,但他作为门下省侍中,见到这封奏疏并未驳回——他觉得这封奏疏是有几分道理的,毕竟《礼记·内则》中就有明确的要求:“女子出门,必拥蔽其面。”

皇后和命妇们非要祭祀也可以,这就相当于‘女子出门’。但既然‘出门在外’,令宦官设帷幔遮住贵女们的身形面容,才符合礼法。

许敬宗是觉得这是挺好的折中之法。

但他又摸不准上意,就持保留意见,只将这封奏疏先留下,准备私下请二圣拿主意。

没想到未等他请旨,姜相直接以尚书省的名义,令礼部撤了这道奏疏!

之后更是直接问到他们面前来。

许敬宗从前未觉,姜相竟是如此锋芒毕露之人。

*

而对姜沃来说,这些层出不穷的,以《礼记》和‘礼法旧例’为由的算计,实在是令人厌烦。

此时,姜沃提笔写道:“令月,婉儿,我只希望,将来你们面对的世间,要比我们所见的更好、更广大。”

那就是她这一生,未曾虚度的期盼。

***

圣驾跸驻的官衙内。

媚娘自门外入内,就见皇帝正在伏案写信。

她轻声问道:“陛下,不如明日天光亮了再写?”

毕竟皇帝的眼睛并不好,日光太亮会觉得刺眼眩目,但室内暗了又看不太清。

因而这两年,除却军国大事,皇帝已然很少朱批了。

今日却很罕见的,坚持于夜里写信。

皇帝闻言抬头,对媚娘道:“正是今夜一气儿写完才好——媚娘这几日也大累了,你早去歇着吧。”

虽然皇帝没有明说,但媚娘也猜到了,皇帝这封信,必是要寄往黔州的。

于是她不再劝说,只是嘱咐了门口的程望山和鱼和两句,就先行离去,给皇帝留下一个安静写信的夜晚。

屋内灯烛点的亮如白昼。

皇帝落笔并不快,免得因眼睛难受而至字迹疏乱。

他一笔一划写就,如这一年光阴划过。

封禅这般盛典,这年余来耗费了他许多心血。

皇帝也曾担心过许多次,哪怕已经将典仪都安排好了,也会因‘天灾’或是‘战事’不能行。

此时,乾封年终于顺利封禅完毕,皇帝是欣慰与疲倦一起涌上心头——

他终是行了有唐以来第一回封禅。

于是,除了封禅祭祀时,祭告父皇母后,与他们的魂魄相诉外,封禅结束后,皇帝自要即刻写信将此事告知兄长。

“凡帝王封禅,均有《玉牒文》,祭告天地。”

帝王又称天子,祭祀天地时上玉牒,上书告天之文——就如同臣子给皇帝上奏疏一般,皇帝给天地神祇上玉牒。

‘玉石’一直被认为能沟通天地阴阳。因而皇帝写给上天的文书,就都刻在玉石片上,然后用金绳捆于外,外头再以金泥封死,加以玉玺为印,最终埋在泰山之上。

算是把天子的祈求送达天听。

自古以来,封禅皆有此礼,秦皇汉武也不例外。

只是秦始皇汉武帝的《玉牒文》皆是最高隐秘,除了两位帝王自己,谁也不知其上具体内容,不知两位帝王究竟向上天祭告了什么。

然而……李治选择了另一种做法。

“兄长,我所祈求,已然昭告天下。”

他将自己封禅时,对着天地神灵所写的玉牒文,再一一写与兄长——

“嗣天子臣治,敢昭告于昊天上帝……”

“今谨告成东岳,归功上元。伏愿大宝克隆,鸿基永固。凝薰万代,陶化八纮。”[2]

他向上天所祷——

愿大唐国运昌隆,江山永固!

愿大唐威名庇佑八方、护民万代!

**

官舍内。

姜沃也正写到这一段。

“令月,婉儿。”

“我已亲见‘昭昭有唐,天俾万国。申锡无疆,宗我同德。’的盛世。”姜沃想起了先帝年间的参天可汗路,想起了显庆年间的数场战事。

大唐,是真正的‘万里山河’,江山辽阔。

姜沃认真写道:“我盼着你们如我一般,不惑之年能见此盛世——更盼着后世人,亦长享此盛世荣光。”

“便如先帝所期盼的那般。”

“华夏衣冠永在。”

“传承永不灭。”

姜沃写到这儿,就暂且停笔。

尚且年幼的太平和婉儿,还只能听她书信里的故事和念想。

但安安,已经亲眼见到了一切。

曜初,她已经在泰山之上,亲眼见到了日出之下的封禅;亲手为母亲递上了祭祀地祇的礼器;亲耳听到了皇帝《玉牒文》里的‘告天之书’。

大唐至荣盛世,已然刻入她的心扉。

**

媚娘留给皇帝一片写就书信的空间后,并未直接歇下。

她手里拿了一封奏疏,看了片刻。

若姜沃在,就能发现,这正是她令礼部撤回的那一道奏疏。

媚娘垂眸凝神,眼中俱是冷意。

直到灯花爆了一下,她才抬起头,唤过身旁宫人:“去瞧瞧太子睡了没有,若太子还未安歇,请太子过来。”

*

太子李弘到的很快。

进门恭敬行礼:“见过母后。”

媚娘看到长子依旧有些过分瘦弱的身形,心中微微一叹。

但该说的话还是要说,母子之间,说开后才会少些隔阂。

媚娘温声道:“弘儿,坐到这边来。”

李弘来到母亲身侧,依礼坐下,身形依旧挺直如竹,从不失一个太子的风范:“母后很少夜里唤儿子前来,可有急事吩咐?”

媚娘将手边的奏疏递给李弘。

“你瞧瞧这封奏疏。”

太子很快看完,低头不语。

媚娘问道:“弘儿觉得,这封奏疏有理?”

见太子犹豫不言,媚娘再次温声鼓励道:“只是咱们母子私下相谈,弘儿只管随心而论。”

太子这才道:“母后,太师曾教导过儿子,父皇母后行事必有深意,儿子不应听属臣之言,应多听父母之言——既是为子的孝道,亦是臣子的忠道。”

媚娘闻言,心中再次感念一番英国公。

然太子接下来继续道:“母后与命妇们祭祀之礼,未按《礼记》以帷帐蔽之,儿子……”

李弘抿了抿唇,未说自己的看法,而是道:“臣民所见,多有惊异。儿子还听闻,有臣子瞻望窃笑,以之为无礼悖典。”[2]

他说完后,便见母后沉默不语,凤目幽深。

太子不由起身,面上带了些忧虑担心之色:“母后是为儿子的话不快吗?儿子读书明理,自知‘子不言父母之过’。儿子方才之言,绝无母后有过之意……”

媚娘含笑摇头,安慰了太子两句,又道:“弘儿,别多想了,回去歇着吧。”

见母亲面上露出笑容来,李弘才略微安心一点,行礼退下。

*

“母后……”

弘儿走后,媚娘犹自沉思,忽听女儿唤她。

抬头,只见安安走进来。

安安神色与以往不同,进门先道:“母后,我不是着意要听母后跟太子哥哥说话。”

安安今日亲自经历过封禅大礼,正是心绪激动难以入睡,就想来寻母后说话。

谁料走到窗外,就听到了母后和兄长简短的对话。

“无妨,不是什么要紧事,安安听了也好。”

媚娘对着女儿招手。

安安来到母亲身边坐下,忽然将面容埋到母亲肩上。

她觉得委屈——

在安安心中,一直极其看重这次的泰山封禅祭礼:她是大唐的公主,她一定要在群臣,在大唐的百姓子民之前,完美无缺地行过这次祭祀地祇之礼。

因而安安这些日子,都忙于反复练习随祭礼仪,未及关注外物。

这是安安第一次知道,原来差一点点,她就要在锦绣帷帐里,不得见人地行完整个祭祀之礼……

她是公主出身,见多了华丽锦缎,此时身上也正穿着明光锦的衣裙。

可忽然,她就觉得锦罗玉衣让她有些窒息。

“母后。”她伏在母亲肩上,一声比一声委屈。

媚娘不必望着女儿的脸庞,也知这孩子,虽有一张肖似陛下的柔和面容,但生着一双跟自己一模一样的眼睛。

安安的声音闷闷传来:“母后,我不愿被人遮挡起来……不,不是遮挡,是被关起来。哪怕是用这世间最好的锦绣与珠玉。”

她也绝不愿意!

安安忽然想起,姨母曾经给她讲的一个故事。

*

在一个遥远的国度里,有一位公主,人人见了她都会夸赞:公主的明珠金冠真好看。

公主反复的被人赞美着——黄金耀目明珠璀璨,正配公主,这是最尊贵的象征。

于是哪怕时不时会觉得沉重,觉得不便,公主也依旧时时带着她的明珠金冠。

直到有一日,这个国度里出现了一个异乡人。

异乡人见到公主,眼中都是惊异,问道:“公主为什么带着一副黄金的枷锁?”

姨母的故事到这里戛然而止。

安安彼时年幼,尚不能懂,于是追问道:“姨母,怎么会有人分不出枷锁和金冠?”

她记得姨母长久地沉默,然后答道:“或许是因为,在这个国度的每个人看来,那就是金冠吧。”

*

时隔多年,安安倏尔懂得了这个故事。

“曜初。”

听到母后唤她的名字,安安抬起头来。

只见母亲的神色一如既往冷静:“曜初,不要畏惧,也不要后退。”

李曜初望着母亲的眼睛,渐渐平静下来,半晌用力点头。

窗外,冬日雪落,渐渐覆盖夜色中的山河。 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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